真实与虚假
作者:
杜宾 更新:2025-07-26 14:20 字数:5384
她孤零零地奔跑,膝盖仍在隐隐作痛。衣服早已湿透,贴在身上,像裹了层黏腻的海藻。
泪水没忍住,从眼眶里滚落。美娜从来没受过这种苦,哭得像小孩,但此时此刻,不再有两个男人左右安抚她。她委屈地想,如果老师或瓦西里在,他们绝对不会让她沦落到这种境地。
乌利尔温和但裹挟着掌控欲的低语还在耳边,跗骨之蛆一样折磨她。那个房间里,乌利尔会继续狎弄她,挑逗她敏感脆弱的私密,让她丢盔卸甲,让她再也见不到除他以外的任何男人。
乌利尔嘴上不说,但他绝对会那么做!
雨还在下,斜着砸进树林,比刚才小了。模糊的记忆里,乌利尔给她讲解过区域地图,穿过树林,能到达郊县。
她没法判断方向是否准确,也不确定那张地图是否是“辖区”让她记住的,但除了前进,她无路可选。
树影在雨雾中变形,像一张张古老面孔,低头俯视她。
她总觉得什么东西在身后藏匿,但她坚信,越是害怕,就越不要回头看。
美娜不记得自己走了多久。可能是几小时,也可能是一整夜。毕竟,在“辖区”,没有线性时间概念。
终于,她踩上了熟悉的道路。
不是欧美电影里笔直而辽阔的高速,而是她穿越前,县城常见的那种道路:低矮的电线杆,陈旧的招牌,水泥路面坑坑洼洼,路边还有倒塌的围栏与淹水的窨井盖。
雨渐渐停了,水珠从树叶滴落,在寂静中清晰得很。
路上没有人。
她像一只被捞上来的小耗子,踉跄向前,前方一栋小楼亮起微弱的光。
民宿门口挂着风铃,静静垂在那,一动不动。不是风不够,而是因为“辖区”根本没来得及设计风元素。
游戏引擎里,有风铃贴图,但没有物理响应,就是这么滑稽。
她推门进入,前台只有一个老太太,果不其然,和影片里一样:佝偻着背、烫羊毛卷。她不耐烦抬头,龇牙咧嘴:“要住就住,不住就滚。”
像个被预设负面情绪的对话终端。
美娜疲惫地拿出枪,放在前台上:“我没钱,把这个抵押,行吗?”
事到如今,她已经完全不害怕了。
从惊惶到麻木,她发现,“辖区”并不像研究所描述得那样恐怖而深不可测,相反,它很蹩脚,像一个偏科的小孩,它只能在她已有的记忆碎片上构建空间。她记得的部分,它精确还原;她忘记的地方,它便胡乱填补,塞入滥俗的刻板印象:大路民宿、风铃、老女人、廉价的镜子。
美娜用余光看向镜面。
镜子脏得发黄,里面只映出她一个人,那个老女人不在里面,凭空消失了。
仿佛镜子拒绝承认她存在,又或者,她根本不是人,只是更高维度的一个投影。
投影意味着降维。
物体投影到纸上,是素描的线与面;人投影到地上,是拉长的黑影。这些是叁维降到二维。
假如,有一个四维五维甚至更高的存在,它投到物理世界,是什么呢?人类想象不到,因为低维不能理解高维,如同婴儿不能理解成人。
它的投影,或许是一滴雨、一片叶子,又或许是眼前的老太太。
这时,民宿的门再次打开,走进一个男人。他大开大合,动作很重,但风铃依然没有响,这么明显的异常,他却毫无察觉。
他像个长途车司机,衣着简单粗糙。他把一卷碎钞甩在前台,顺手抽走老太太的钢笔,在本子上刷刷登记,然后,轻车熟路地把包丢进寄存格子,好像他经常流浪并寄居民宿似的。
来人是瓦西里,登记名却是“凯恩”,笔触恶狠狠的。
看来他真的很讨厌凯恩。也许他每天都要咒骂凯恩,就像乌利尔每天必须表演慈善一样。
瓦西里瞥她一眼,比陌生人还冷淡。相比她本人,他明显更感兴趣她的枪。
大阅兵纪念款,抛光涂层,保养得油光水亮,而她竟然要把这件珍藏品抵押掉,显然,她并不识货。
“这是你男人的东西吗?小姐。”他格开老太太伸向枪的手,淡淡问,“还是说,你偷的?”
“朋友借给我的。”
“朋友?借?”瓦西里把枪在手中转了一圈,细细端详,枪托用激光镌刻日期,一行金色的字,他慢条斯理念出年月日:“你朋友可真是慷慨得出奇,限量的佩枪跟了他十多年,而他就这么轻易地‘借’给了你。”
在老太太期期艾艾的眼神里,他把枪还给美娜:“我不管你是从谁那偷来的,小姐,但我建议你别把它浪费在这种地方。”他笑了笑,“它很值钱,比你想象得值钱,足够你开启一段…崭新的人生。”
瓦西里意味深长地扫视她,似乎把她当成一个离家出走的可怜女人。
他的脸是完好的,嘴角没有裂疤,右腿也没有跛。
“你不懂行,小心被人骗。”他点点桌面,对老太太说,“她的钱我来付。”
说完,瓦西里从脏兮兮的钥匙堆里挑出一串,准备上楼,他高大强壮,体重超过常人,踩在狭窄腐蚀的木楼梯上,发出令人心颤的吱呀声,好像他下一秒就要踩塌。
“你叫什么。”她叫住瓦西里。
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健硕的身躯投下宽阔的黑影,像一张大网,“哼?”
“你叫什么?”她鼓起勇气问,“你登记了‘凯恩’,你真的叫凯恩吗?”
瓦西里嘶地嘲笑她,他双手抱胸,稍抬起下颌,看起来更伟岸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我也没兴趣认识你。”
美娜不依不饶:“你为什么会来这?你是来做什么的?”
她双眼瞪得大大的,似乎他的答案对她无比重要,这让瓦西里莫名烦躁,他最讨厌别人对他寄予期望,因为他往往会让他们失望,于是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她:“我不喜欢和女人说话,另外,我脾气很差,我并不会因为你是女人就不对你动手,所以你最好离我远点。”
美娜呆住了。
她完全不这么想,相反,瓦西里是最包容的男人,至少对她如此,他对女友的关爱已经到了溺爱的程度,也许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几乎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献给她。
“离我远点。”瓦西里冷冷地,再次警告她一遍,头也不回地上楼。
美娜猛的跟上去。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勇敢,毕竟这是另一条时间线的“瓦西里”,一个从未认识过她、对她毫无感情的瓦西里,而且,他有绝对的压制力,他可以一只手把她像小鸡一样拎起来、抡叁圈、扔下去。
她拽住了他。
淡淡的女香贴在他背后,这是瓦西里从未闻到过的,他想推开她,但柔软的女体让他异样地抖了一下,莫名的熟悉感让他后腰酥麻,就好像这个女人曾无数次抱过他似的。
瓦西里拂开她,他必须收住力,避免这娇弱的女人被推倒摔晕过去。他低叱道:“走开!”
美娜看向自己的手心,他的皮肤温热、粗糙,有细汗,有短短的汗毛,还有一两颗突起的疹子,不像出租屋里的假男友,冰凉滑腻,像蛇,又像研究所收容的某种怪东西。
瓦西里是真的。男友是假的。
她又看向前台的老太太,她木偶一样坐着,保持那副讨人厌的样子。
她也是假的。
第一次通过浴室进入的“辖区”,美娜非常确定,那是个假空间,不管它再像房子,纸板搭建的仿制房都不可能持续太久。
所以,最后,壳碎了。
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
界限在哪?这很重要。
她再次握住瓦西里的手指,它又粗又长,指节凸出,他把指甲剪得极短,秃到肉里,这是为了方便干活,也方便干她,插到穴里不会弄痛她娇嫩的肉,不管往哪个方向用力都让她爽得发麻。
她的大脑对瓦西里有反应、有渴望。
在“假”的地方,她不饿、不渴,没有性欲,没有任何生理需求。这也合理,就像小时候玩芭比,我们从没考虑芭比的拉撒,因此不会在纸房子里给公主设计厕所。
但是,在“真”的地方,她有实感。当梅强迫她喝进去,她怕得直冒冷汗;听见另一个“美娜”叫床,她羞耻不堪;她逃跑狂奔,会累、会委屈地哭。
在假出租屋里,哪怕心知肚明男友是怪物的触须,她也只是懵懵的、怔怔的,并非她足够冷静,能像瓦西里一样对怪物面不改色,真正的原因是,她根本没有那么恐惧。
相比恐惧,她更想求知,猎奇与好奇是驱使人向前的源动力。
男友是什么?屋外黑漆漆的黑洞是什么?那个实体到底是什么?
你越想探索,你就不由自主地离它越近,你离它越近,你就能看得更清楚。你看到它,于是它也看到你,它会给你答案。
美娜知道它是什么。
是软黏黏的桌面,是成为纸、笔、书柜的器官,是一团肉,一些组织,它们包成一个密闭空间,就像细胞增殖成树枝,树枝攀接成树冠,树冠相触又互为蔓延,遮天蔽日,最后形成一个血肉织网般的包壳。
它温柔地吞噬她,为了让她感到安全,它将自己的一部分降维,化作她能理解的东西:出租屋、民宿,把她裹住,然后,摆好男朋友和老太太,它以为她会喜悦地受用,但实则非常蹩脚。
它也可以把自己化作成书房。
美娜不清楚,老师是被它拉入的,亦或是他主动进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凯恩绝对没预料她会进去,他绝对没想到他们会在它的肚子里碰面。
老师能看到它的本体吗?
老师知道自己身处一团暗无天日的血肉地狱中吗?
如果他能看到,为什么他如此淡定自若,为什么他还能继续写米基收容条例,这就是他想要的吗?这就是他下定决心探索的吗?
美娜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她听见喀啦喀啦的声音,像是一万只甲壳虫的背甲在墙角摩擦挤扭,又像墙体慢慢开裂,墙皮土块从缝隙一点点剥离掉落,非要说的话,像是某种生命正在蜕壳。
她摇摇头,发现瓦西里正古怪地看着她,他的脸上闪过不自然,用凶恶掩饰窘迫,低声斥责:“你干什么?别盯着我!”
美娜没有回答。她看向前台,老式座机静静躺在那,当她哭着跑进民宿,就应该用电话报警,但她为什么没有这么做呢?
因为她看不见,她根本不知道有电话可以打。
只有理解了它的本质,才能看见它的原貌。
而现在,她要脱出了。
美娜走过去,拿起听筒,老太太仍然不动身体,只是斜她一眼。
瓦西里问:“你想回家了,你要给你丈夫打电话,是吗?”他甚至发出冷笑,似乎对她回归家庭这个决定嗤之以鼻。
她拨打中将秘书办,电话竟然接通了。
接电话的是托比。
作为乌利尔的秘书,他语气高傲威风极了,然而,当听到#53转入中将内线时,他陡然静了,安静片刻后,问:“怎么是你?”
美娜握紧话筒,她抬头看了一眼瓦西里,对方恰好也正在看她,对视的瞬间,瓦西里尴尬地转过头,刻意地冷哼。
美娜想,她很快就要和他告别了。
“辖区”是高维,每一条时间线都是它的一部分,每一个平行空间都是它降维的结果,是它不同角度的切片。
形象点说,假设有一个立方体。
菜刀切菜一样,我们平行切两片,两个平行面互不相交。它们是同一空间在时间轴上的移动,正如人随年月长大,一岁的美娜永远不会遇见十岁的美娜。
但是,如果一横切、一竖切呢?物理上,横截面和纵截面必然相交于一条线,横截面上的她在时空交错的钢丝线上行走,正如纵截面上的“美娜”也在那条线上。
更进一步,如果,很多个截面相交于一条线呢?
无数的美娜在平行时空中交错,她们一脚在原本的平面,一脚迈入另一个平面。她们在线上离散分布着,混淆在不属于自己的空间中。
一个空间只能有一个“美娜”。
想象一下,虫卵里有一只幼虫,壳破了,它流淌出来。
它应当回到卵里,但她找不到回家的方向,爬进一个错误的卵,而那只卵有自己的主人,正是乌利尔保护的“美娜”。
于是幼虫退了出来。
它漫无目的地爬行、寻找,也只会一遍遍重蹈覆辙、一遍遍试错。
它之所以找不到出生的卵,因为有一个和她一样错误的“美娜”鸠占鹊巢。那个“美娜”也不幸流了出来,而且占据了她的家。
美娜知道她是谁。
电话转接乌利尔,他似乎刚从睡梦中起来,声音有丝慵懒的困倦,低沉而性感:“这是深夜,女士,你想找我干什么?”
美娜深吸一口气,勇敢地开口:“我被困住了,阁下,我非常、非常、非常需要您的帮助…”
喀啦喀啦的动静越来越大,伴随着巨大的噪音,乌利尔的回话被淹没了,同时,破旧地毯的缝隙中涌出黑色泥浆,潮水般缓缓升腾。
假的民宿、假的出租屋,这些可怕又可笑的东西,竟是用来保护她的防线。当它们一一消逝,真正的地狱终于显露冰冷狰狞的面目。
黏稠的黑液多而浓,不仅从地面蔓延,还悄然自墙角与天花板滑落,缓缓缠绕住她的双腿。
瓦西里看不到这些异变,他只是默默盯着她,用余光,显然这个面冷心热的男人羞于直视她。
空气变得厚重而腐朽,美娜明白,有什么要崩塌了,周围的空间开始扭曲歪斜,地板像被拉伸的皮肤般鼓起又下陷,世界在一片泥浆中慢慢脱形。
前台、镜子、老女人、瓦西里,还有她自己,都将被黑泥淹没。
她眼睁睁看着它漫过腿、腰、胸口、下巴,尖叫起来。
这真是一股嘶声力竭的、难听无比的叫唤。
但瓦西里没有反应,他的动作停在黑泥接触到他的那一刻。他的身体、面容,甚至是眼角的微表情,全部停滞了,这不是一二叁木头人的游戏,就像他本来就是木头做的,一个披着瓦西里的人体模子。
虽然瓦西里听不见她的尖叫,但是,有什么其他东西被她叫醒了。
某种沉睡已久的意识悄然复苏,阴影深处,一抹模糊的轮廓缓缓凝聚,若隐若现,如迷雾中伸出的触角,无声无息,渗透进残破的空间。
美娜感受到那潜藏在黑泥下的目光,既非人也非兽,带着渴望与贪婪,默默窥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