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孤雏
作者:
绮思妙想 更新:2025-08-25 14:12 字数:3567
城南陋巷的空气似乎永远混杂着煤灰、炊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霉味。黑色轿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停下,车轮碾过污水横流的坑洼地面。
吴灼和林婉清先后下车,两人皆是一身素净衣衫,脸上带着沉重与不安,还未走近那间熟悉的低矮东厢房,一种异样的气氛已然传来: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嚎,反而是一种压抑的、有条不紊的忙碌声。
胡同里三三两两的邻居聚在一起,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和一丝对他人不幸的窥探。
吴灼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她。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林婉清也察觉不对,紧随其后。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僵在门口。
屋内的光线依旧昏暗,炕上已经空了,小蛮母亲躺过的地方,铺盖被卷起放在一旁。
而房间中央,一口薄薄的、刷着暗红色劣质油漆的松木棺材赫然在目!棺材盖还未合上,斜靠在墙边。
沉墨舟正站在棺材旁,他脱去了长衫外套,正微微俯身,和一位穿着藏青色粗布短褂的殡葬铺师傅低声交谈着什么,手指偶尔指向棺材内的某处,神情专注而沉静。
那个叫小树的男孩,穿着一身粗白布孝服,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小木凳上。他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黑得吓人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那口棺材。一个殡葬铺的小学徒正给他头上系一条白麻布。
听到推门声,屋内几人都转过头来。
沉墨舟看到吴灼和林婉清,微微颌首。
“沉先生,这……这是……”吴灼的目光无法从那口薄棺上移开。她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昨天后半夜,咳喘急症,没能熬过去。”沉墨舟的语气沉重,“清晨邻居发现不对劲,喊了人。我正好今日过来想看看情况,遇上了,便帮忙张罗一下。”他解释得简单,但吴灼能想象到其中的仓促与艰难。在这片贫民窟,死亡来得突然,后事也往往潦草。
他的白色衬衣袖口沾了些许灰尘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水渍,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显然,他已经在这里忙碌了有一阵子。
林婉清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那个穿着孝服、眼神空洞的孩子,让她心里堵得难受。她低声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嗯。”沉墨舟点点头,“停灵就不必了,地方太小,天气也渐热。和几位老邻居商量过,下午就出殡,葬到城外乱葬岗旁的义冢地去,那边便宜些。棺木、寿衣、抬棺的人,都找好了。”他顿了顿,看向墙角的小树,“只是这孩子……”
他的目光转向吴灼,带着询问。
吴灼难受的无以复加:小蛮尸骨未寒,她的母亲竟也这样匆匆追随而去,连个体面的安葬之地都没有。而小树,这个失去所有依靠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孝服,像个小木偶一样呆坐在一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小树面前,慢慢蹲下身子,“小树。”她轻声唤道。
男孩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吴灼脸上。他似乎认出了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以后跟姐姐回家,好不好?”吴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姐姐那里有饭吃,有地方睡,送你去学堂读书。”
小树愣愣地看着她,黑眼睛里慢慢积聚起一点水光,但依旧没有哭出来。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婉清担忧地看向吴灼,欲言又止。
沉墨舟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话。
终于,小树极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吴灼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树的脸,然后站起身:“等丧事结束我就带他走。”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吴同学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殡葬铺师傅在一旁催促:“沉先生,时辰差不多了,该盖棺了。”
沉墨舟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嗯,开始吧。”
棺盖合拢,粗麻绳捆扎停当。四个抬棺的苦力一声吆喝,那口薄棺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沿着狭窄的胡同向城外挪去。没有吹打,没有哭送,只有零星几个邻居倚门看着,很快又缩回头去。几个人默默跟在后面,直到乱葬岗旁的义冢地,看着那棺木被放入浅坑,黄土迅速掩埋,隆起一个小小的、很快就会被风雨抹平的土包。小树在沉墨舟的指导下木然的烧着纸钱,青烟混着尘土升起,很快便被风吹散,什么都没留下。一场贫苦人的丧事,便这样仓促又彻底地了结了,如同从未发生过。
汽车向着什锦花园十一号驶去,仿佛正驶向一场无法预料的疾风骤雨。
她牵着那只冰凉的小手,步伐却异常坚定。她既然跨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先带着小树去了母亲张佩如的住处。
张佩如的病榻前依旧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但她的精神似乎因女儿的到来稍好了些。看到吴灼身后那个瘦小怯生的孩子时,她先是微微一怔。
“娘,这是小蛮的弟弟,叫小树。他娘……也没了。家里就剩他一个,我……我想把他留在身边。”
张佩如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小树。小树害怕地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良久,张佩如轻轻叹了口气,她朝小树微微招手:“孩子,过来,让婶子瞧瞧。”
小树迟疑地抬头看吴灼,吴灼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慢慢挪到床边。
张佩如轻轻摸了摸他稀疏发黄的头发,声音温和:“几岁啦?”
小树小声道,“过了年就八岁了。”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嘛?”
小树看向吴灼。
吴灼朝他点点头。
“嗯”小树很乖巧的答了。
“哎,好,乖孩子。”张佩如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看向吴灼,“令仪,你做得对。救人是积德的事。小蛮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就让他留在我院里吧。”
“谢谢母亲。”吴灼心中一暖,鼻尖微酸。
母女两又说了一会体己话,张佩如吩咐下人按照小树的身形量了几身衣服,吴灼才又带着小树朝威虎堂走去。
吴镇岳正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账本出神,董碧云猝死的阴影和随之而来的财务混乱显然让他更加苍老疲惫。听到吴灼的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眼神空洞而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他甚至没有仔细听吴灼后面关于“责任”、“抚养”的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无力:“行了行了,这种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烦我。”
吴灼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拉着小树默默退了出来。
回疏影轩的路上遇见了刚回府的吴道时。
吴道时冷淡的看了眼她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谁?”
小树吓得躲到了吴灼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蛮的弟弟。”
“呵,我倒不知,我们吴家什么时候成了善堂!”
“大哥,对不起,我擅作主张了,但我欠小蛮一条命。现在小蛮家只剩这个弟弟了,我不管他,他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人卖掉的份!”
“你欠她命?那你打算怎么还?用你的命去填吗?!小蛮的死,是意外!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有,吴家给足抚恤金,已经仁至义尽!不是你一时心软,就能随便往家里捡人的理由!”
“这不是捡人!抚恤金能买回他娘吗?能让他活下去吗?!”
“活下去?”吴道时冷笑,“你以为吴家是什么地方?慈善堂吗?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吴家?你知道父亲现在是什么处境?你知道我每天要应付多少明枪暗箭?!你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回来,是不是生怕仇家找不到靶子?是不是嫌吴家倒得不够快?!”
“我会看好他!不会出去惹事!”
“你一个吴家大小姐,未出阁的姑娘,房里莫名其妙养多出一个半大的小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吴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以后还要不要做人?!明天一早,我让人送他去城外的善堂。吴家会捐一笔钱,足够他在那里安稳长大。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行!”吴灼猛地张开手臂护住小树,“我不答应!我答应过要照顾他!”
“由不得你胡闹!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他上前一步,似乎就要亲自去拉那孩子。
“你敢!你今天要是把他送走,我就带着他一起离开吴家!”
他猛地抬手——
吴灼挺直了脊背,打算承受那响亮的耳光。
吴道时却犹豫了,一旁的小树躲在吴灼的身后,瑟瑟发抖。
吴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大哥,你现在说这些话……倒是轻巧得很!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父亲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我们可没人嫌你来历不明?!怎么没人怕你给吴家带来麻烦?!!”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吴道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他脸上所有的暴怒、冰冷、威压,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他僵在原地,抬起的那只手还停留在半空,忘了放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连角落里的小树都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气氛,吓得连哆嗦都忘了。
她如此鲜血淋漓地撕扯他的内心!
他猛地转身,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僵硬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冰面上。他没有回头,径直摔上了疏影轩的门。
“砰——!”
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