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贝满园流言扰清静观星台冷月照孤心 yelu
作者:
绮思妙想 更新:2025-09-04 12:16 字数:3655
贝满女中,图书馆“抗敌宣传组”办公室。
“令仪!你看!你看这报纸!”林婉清风风火火地冲进办公室,手里挥舞着一份还散发着油墨味的《北平新报》,脸上带着混合着兴奋、担忧和一丝无奈的复杂表情。
吴灼正伏案修改一篇关于抵制日货的檄文,闻声抬起头。当她看到林婉清手中报纸上那醒目的标题时,心脏猛地一沉!她一把抢过报纸,目光迅速扫过那篇报道。当看到“宋吴联姻尘埃落定”、“宋华卓少尉驾机飞越贝满女中”、“向未婚妻传递情意”等字眼时,她的脸颊瞬间变得滚烫!一股巨大的羞窘、愤怒和一种被彻底架在火上烤的无力感瞬间席卷了她!
“他们怎么能这样写?!”吴灼的手指紧紧攥着报纸的边缘。报道虽然没有点破那晚的密码细节,但将宋华卓的灯语行为直接解读为“向未婚妻示爱”,并坐实了“宋吴联姻”,这无异于将她彻底绑死在了这桩冰冷的婚约上!她仿佛置于聚光灯下,接受着无数好奇、探究甚至暧昧的目光审视!那句“未婚妻”的称呼,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勒得她喘不过气!
她就像一个被摆上货架的物品,被宋家、被媒体、被舆论肆意地评头论足、包装宣传!
“现在怎么办?”林婉清担忧地看着吴灼苍白的脸,“外面都传疯了!都说你和宋华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宋公子在打仗的时候都不忘向你报平安、表心意呢!你现在可是北平城最令人羡慕的未婚妻了!”
羡慕?吴灼的嘴角勾起一丝苦涩的弧度。这所谓的“羡慕”,不过是外人看到的华丽表象。她和宋华卓之间,那冰冷的婚约如同枷锁,所谓的“深情厚意”,不过是媒体和公众一厢情愿的浪漫想象,更是宋家精心策划的舆论攻势!那句“你是我的星辰”带来的微妙悸动,此刻也被这铺天盖地的“未婚妻”标签和舆论压力冲得七零八落,只剩下沉重的窒息感。
一连几日,吴灼走在贝满女中的校园里,总觉得周遭的目光与往日不同。指定网址不迷路:woo19.com
那些曾经或友善、或单纯好奇、或带着些许羡慕的目光,如今似乎都掺杂了别样的东西。窃窃私语声在她经过时会刻意压低,却又在她走远后隐约传来。课间走廊上,不时有不同班级甚至低年级的女生假装路过她们班门口,只为了探头看她一眼,目光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与议论。
“看,就是她,吴家的……”
“报纸上说的那个?和开飞机的宋……”
“真浪漫啊,打仗还不忘表白……”
“嘘!小声点!她过来了!”
那些压低的声音、探究的目光、以及报刊上那几份虽被压下却早已流传开来的“风流轶事”,像一张无形而细密的网,将吴灼困在其中,让她感到窒息。她本是喜静不喜闹的性子,如今却成了众人瞩目的焦点,这焦点并非源于她自身,而是源于那场惊心动魄的空战和一个男人过于炽热张扬的告白。
这并非她所愿,更非她所能承受之重。
这日午后,文学社的活动室内,气氛有些沉闷。阳光透过西式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驱不散室内的低气压。
吴灼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一卷《楚辞》,目光却怔怔地落在窗外一株叶子渐黄的银杏树上,许久都未翻动一页。她的侧影在光里显得有些单薄,眉眼间笼着一层淡淡的倦意与挥之不去的郁结。
林婉清和苏静文交换了一个担忧的眼神。
“令仪,”林婉清放下手中的诗集,凑过来,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别理外面那些人瞎嚼舌根子!她们那是羡慕、嫉妒!宋华卓年轻有为,家世好,人又英俊,还这么……这么浪漫!她们求都求不来呢!”
吴灼回过神,勉强弯了弯嘴角,笑意却未达眼底,反而透着一丝苦涩:“婉清,我不是在意她们说什么,我只是……”她顿了顿,不知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是觉得,好像一下子被抛到了风口浪尖上,很多事情都变得身不由己了。”
那些关注、那些议论,连同那桩她并未完全做好心理准备的婚约,都像潮水般涌来,让她无所适从,而兄长那日的冰冷警告与惩罚,更是让她心头压着一块巨石。
苏静文心思更为细腻敏感,她轻轻握住吴灼微凉的手,低声道:“我明白的。灼灼,众口铄金,积毁销骨。被人整日这般议论指点,滋味确实不好受。但清者自清,你和宋少尉之间光明正大,又有婚约在先,何必为那些无谓的流言烦忧?时间久了,她们自然就淡了。”
她说着,拿起语气相对正经的《北平新报》,指着那篇将灯语事件描绘成“英雄凯旋,向未婚妻报捷”的报道,试图宽慰:“你看,连报纸上也说是佳话一段了。世人多是健忘的,过几日有了新的谈资,自然就无人再关注此事了。”
吴灼的目光扫过报纸上“佳话”、“良缘”等字眼,心中却并无半分喜悦,反而更添烦乱。这“佳话”像一件华丽却并不合身的锦袍,强行披在她身上,令她举步维艰。
“谢谢你们,”她最终只是低声道,反手轻轻回握了一下苏静文的手,“我没事,只是有些累。我想一个人静静。”
说罢,她起身,将书卷放回原处,对两位好友露出一个安抚的、却难掩疲惫的笑容,独自离开了文学社活动室。
林婉清担忧地想跟上去,却被苏静文轻轻拉住。“让她自己待会儿吧,”苏静文望着吴灼消失在走廊尽头的孤单背影,轻声叹息,“有些心结,终究需要她自己慢慢纾解。”
是夜,月凉如水。
白日里的纷扰与压抑在寂静的夜里被无限放大。
秋夜的寒风吹拂着吴灼单薄的衣衫,带来些许凉意,却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她漫无目的地在静谧的校园里走着,不知不觉,竟来到了那座位于校园一隅的红砖天文台下。
贝满女中的天文台虽不算宏大,却维护得十分精心。圆顶之下,那架颇有些年岁的黄铜天文望远镜静静矗立,镜筒微微扬起,指向深邃的苍穹。
平台之上,视野开阔,万籁俱寂。残月如钩,清辉冷冷地洒在打磨光滑的石板地面上,也照亮了她苍白的面容和微红的眼眶。白日里强压下的委屈、惶惑、以及对未来莫名的恐惧,在此刻无人之境,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无声地滑落,顺着脸颊滴落在冰冷的石栏上,她不愿哭出声,只是仰头望着那无尽浩瀚的星空,仿佛想从这亘古的沉默中汲取一丝力量,又仿佛在质问这冷漠的苍穹,为何要将她置于如此境地。
就在她沉浸于自己的悲伤中时,一个温和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夜寒露重,独自在此垂泪,恐伤身子。”
吴灼猛地一惊,慌忙抬手擦拭脸上的泪痕,转过身来。
只见沉墨舟不知何时站在天台入口处,一身深色长衫,身形清瘦,静静地立在月光下,宛如一株夜竹。他手中还拿着两本书,似是刚从图书馆出来,途经此地。
“沉先生……”吴灼有些窘迫,声音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您怎么……”
“刚从文库出来,见台上有人影,便冒昧上来一看。”沉墨舟缓步走近,目光落在她犹有泪痕的脸上,顿了顿,并未直接点破,只是将手中一方干净的素色手帕递了过去,声音放得更缓了些,“秋夜风露重,小心着了寒气。”
吴灼迟疑了一下,接过手帕,低声道:“谢谢先生。”
吴灼沉默了片刻,夜风的清凉和沉先生沉静的气场让她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她望着天际疏朗的星子,低声道:“先生,我觉得近日周遭喧嚣,人言可畏,仿佛置身洪流,身不由己心中甚是烦扰。”
沉墨舟并未追问她为何哭泣,只是与她并肩立于栏杆前,一同仰望星空。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沉静如水,流淌在这寂静的秋夜里:“《道德经》有云,‘澹兮其若海,飂兮若无止。’人心亦当如海,可纳百川,亦可沉淀沙砾;如风,可拂过山岗,却不滞于一物。”
他微微停顿,让话语融入夜的静谧,然后继续道:“你看这满天星斗,亘古以来,何曾因世人的褒贬议论而改变其分毫轨迹?或明或暗,或显或隐,皆循其道,自有其律。他人观星,或赞其璀璨,或叹其渺远,或借之占卜吉凶,然星辰本身,何尝因之而动?”
他的话语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没有直接的安慰,却带着一种深沉的理解与开解。他是在告诉她,不必过于在意他人的目光和议论,每个人都有自己必须行走的轨迹和不得已的苦衷,内心的感受只有自己最清楚。
吴灼怔怔地听着,心中的郁结仿佛被这温和而富有哲理的话语悄然抚平些许。她望着星空,又看向身旁这位总是沉静如水、却能洞悉人心的先生,忽然觉得,在这冰冷而令人无所适从的现实中,还有这样一份深邃的理解与指引存在。
“先生的意思是……不必在意那些声音?”她轻声问,带着一丝寻求确认的依赖。
沉墨舟沉默了片刻,目光再次投向遥远的星辰,声音愈发低沉柔和:“宇宙浩瀚,千古如一。人间种种,与之相比,不过微尘。烦恼亦然。”他收回目光,看着她,“守住本心,静待尘埃落定即可。时间,自会给出答案。”
他没有提宋华卓,没有提吴道时,更没有提那些烦人的流言蜚语。他只是给了她一片星空,一番古语,一份沉默的陪伴,和一个“静待”的期许。
这无声的安慰,却比任何慷慨激昂的言辞更能触及吴灼此刻柔软的内心。
夜风拂过,带来远处模糊的灯火与近处草木的微响。天文台上,两人并肩立于清冷月光之下,一个不再垂泪,一个静默相伴,唯有星河在天,亘古流转,沉默地见证着人间一切的悲欢与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