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4未名湖畔点星宿砺锋堂内困璇玑
作者:
绮思妙想 更新:2025-10-03 14:50 字数:8400
宋华钧殉国的消息,像一块沉重的巨石投入什锦花园的深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府内弥漫着一种压抑的寂静,连下人们行走交谈都刻意放轻了声音。
丫鬟轻叩房门,低声道:“小姐,老爷和夫人请您去花厅一趟。”
吴灼放下笔,心中微感诧异,她整理了一下衣衫,带着几分忐忑走向花厅。
花厅内,吴镇岳端坐在主位,面色沉静,手中端着一盏茶,却并未饮用。母亲张佩如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串佛珠,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见吴灼进来,张佩如向她招了招手,语气温和却难掩凝重:“灼儿,过来坐。”
“爹,娘。”吴灼依言在下首坐了。
吴镇岳放下茶盏,目光落在女儿身上,沉吟片刻,方缓缓开口:“灼儿,宋家方才派人来了。”
吴灼垂下眼睫,低低应了一声:“嗯。”
张佩如轻轻叹了口气,接过话头,声音柔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沉重:“宋府递了正式的话过来。华钧那孩子……为国捐躯,宋家上下正值大悲。原定五月里你和云笙这孩子的订婚,宋家的意思,是推迟到年底再议。”她顿了顿,观察着女儿的神色,补充道,“这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唉。”
“推迟到年底……”吴灼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她蓦地松了口气。那个迫在眉睫的、令人窒息的婚约终于得以喘息,像勒紧的绳索稍稍松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种更深沉的茫然,以及对宋家此刻处境的悲悯。因宋华钧殉国,令她无法因推迟订婚这个消息泛起任何一丝欣喜之情,那只会显得她太过冷血。
吴镇岳目光深邃,看着女儿,语气平稳却带着洞察:“此事,你如何看?”
吴灼抬起头,迎上父亲的目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且得体:“女儿明白。华钧兄长新丧,宋家悲痛,此时订婚确实不合时宜。推迟是应当的。”她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只是……想到华钧兄长,心里也很难受。”
张佩如闻言,伸手轻轻拍了拍女儿的手背:“好孩子,娘知道你不是那等凉薄之人。只是……”她欲言又止,最终化作一声轻叹,“世事难料,往后如何,且看缘分吧。”
吴镇岳点了点头,神色依旧严肃:“嗯,你能如此想,甚好。年底便年底吧,日子还长。这段时日,你安心学习,修身养性,外面的事,少过问。”
“女儿知道了。”吴灼低声应道。
从花厅出来,吴灼独自走在回廊下。午后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推迟的婚约,并未带来预期的轻松,反而像一把悬在头顶的、更沉重的利剑,只是落下的时间推迟了而已。
行至花园月洞门处,吴灼犹豫了一番,缓步走向与疏影轩相对的砺锋堂。
守卫的士兵朝她敬了个礼便放行了。
她见门开着,便伸手叩了一下。
吴道时抬眼,夕阳的余晖勾勒出他冷硬的面庞,“宋家递话过来了?订婚……推迟到年底了?”
吴灼脚步微顿,低声应道:“是,哥。”
“哦。”吴道时拖长了尾音,似在品味这个消息,“华钧刚走,宋家如今乱成一团,推迟符合礼仪也合情合理。”
“大哥,我想和你谈谈。”
吴道时放下手中的笔,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积蓄勇气,也像是在最后一次确认自己的决心。终于,她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迎上兄长探究的视线,声音平稳,却像一颗投入静湖的石子:“哥,我不打算去燕京大学了。”
吴道时把玩镇纸的手指一顿。
我要考清华工学院,电机工程学系,电讯专业。
电机工程......电讯?他身体前倾,台灯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你说什么?和无线电、电报电话打交道的那个电讯系?
是。吴灼的回答简短有力。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继续平静地解释:课程包括电磁学、无线电原理、电波学、真空管技术、天线理论......这些是现代通信的基石。
她流畅地说出这些专业名词,显然已做过深入的了解。这番话,与她平日给人的柔顺、文静印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甚至比直接顶撞更让吴道时感到错愕和……一丝隐隐的不安。
他盯着她,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从小在他羽翼下长大的妹妹。良久,他才嗤笑一声,笑声里带着难以置信和冰冷的审视:“令仪,那是清华工学院!是全北平……不,是全中国最难考的地方之一!里面都是些什么人?是像刘仙洲、顾毓瑗那样的顶尖学者,是立志工业救国的男儿!你一个女孩子,去学那些摆弄电路、研究电磁波的东西?你想做什么?”
他的质问如同连珠炮,充满了质疑和否定。
吴灼没有被他的气势压倒,她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那光芒源于清晰的思考和坚定的目标:“哥,时代不同了。无线电波穿越天空,不在乎操作者是男是女。它能传递情报,联系千里之外的战场,甚至……能干扰敌人的通讯。这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力量。在现在这个时局下,我觉得这比风花雪月更有用。”
她的话语,隐隐触及了吴道时所处的那个隐秘世界的核心——情报与通讯。这让他眼底的审视瞬间变得更加锐利,甚至带上了一丝警惕。她选择这个专业,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你考虑这个......多久了?
有段时间了。吴灼迎着他的目光,从今年在贝满听任之恭先生的科普讲座开始,我就一直在查资料。我知道这条路难走,但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
她顿了顿,声音更加坚定:而且,我已经在复习了。还有两年的时间,我有把握考上!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劈进书房。吴道时瞳孔微缩,他清楚地看到,当她说出我有把握考上时,眼中闪烁的不再是少女的幻想,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自信。
复习?他重复着这个词,语气带着审视,你哪来的时间?哪来的资料?
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吴灼的应答出奇地冷静,贝满的理科课程很扎实,我的数学、物理一直是优等。至于资料......她微微扬起下巴,清华历年考题,电机系的课程大纲,我都托人弄到了。
就在这时,吴灼向前迈了一小步,灯光照亮她整张脸,那双总是低垂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一种吴道时从未见过的火焰:
哥,我不是一时冲动。我想明白了,念那些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救不了国。如今山河破碎,强敌环伺,那些蚕食我们国土、妄图鲸吞我们国家的日本人......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却异常清晰,我要像您一样,为这个国家做点实实在在的事!哪怕倾尽全力,只能改变一点点,我也要用我自己的方式,把他们赶出去!无线电波能穿越封锁,传递情报,联系千里之外的战场——这就是我的战场!
这番掷地有声的宣言,让书房陷入了更深的死寂。吴道时凝视着妹妹,第一次在她身上看到了超越闺阁、甚至超越性别的力量。那种决绝的爱国情怀,与他内心深处某些被刻意掩藏的东西产生了共鸣。但与此同时,一种更强烈的失控感攫住了他——她选择的道路,不仅脱离了他的掌控,更指向了一个充满危险的方向。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他的声音沙哑,那是刀尖上跳舞......
我知道。吴灼打断他,目光如炬,但总有人要站出来。您不也是吗?
这句话像一记重锤。吴道时缓缓坐回椅中,重新拿起那枚镇纸在指尖摩挲。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妹妹已经长出了他无法想象的翅膀。
清华工学院,不是你想考就能考上的。他的语气恢复了淡漠,即便考上了,那条路也绝不平坦。你好自为之。
吴灼深深鞠躬:谢谢哥。我会努力的。
退出书房时,廊下的冷风让她打了个寒颤。但她知道,自己终于朝着想要的方向迈出了第一步。而在她身后,吴道时凝视着窗外夜色,第一次在这个他一直视为附属品的妹妹身上,看到了独立灵魂的光芒。那光芒如此耀眼,既让他骄傲,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即将失去掌控的恐慌。
******
军统大楼里,吴道时指间的雪茄燃起一缕细直的青烟。他面前摊开着几分无关紧要的文件,目光却落在窗外绯色夕阳下的梧桐树上。
吴灼坚定甚至带着几分决绝的眼神,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电机工程,电讯组……这些冰冷的词汇从一个他以为只需吟风弄月的妹妹口中说出,带来的震动远未平息。他感到一种失控,一种精心构筑的围墙被从内部凿开缝隙的危机感。
他需要外力,需要一个能理解他担忧、并能以更柔和方式影响吴灼的人。沉吟片刻,他捻熄了烟,对门外肃立的陈旻吩咐:“备车,去燕京大学。请顾兰因先生到未名湖畔的临湖轩一叙。”
一小时后,未名湖水波不兴,倒映着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临湖轩茶室内,清茶氤氲。顾兰因穿着一袭素雅的墨色旗袍,外罩一件浅灰色开司米毛衣,安然坐在窗边,气质沉静温婉,与窗外湖光山色融为一体。见到吴道时进来,她微微颔首,并无过多寒暄。
“顾先生,冒昧相邀。”吴道时在她对面坐下,语气平稳,听不出喜怒,但开门见山的姿态透露出此事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为舍妹吴灼的事。”
顾兰因捧起茶杯,目光平静:“吴处长请讲。”
吴道时身体微微后靠,指尖在红木椅扶手上轻轻敲击,显得从容不迫,但话语却直接切入核心:“灼灼近日有些……不切实际的想法。她打算放弃燕京大学的中文系,一心要去考清华的工学院,电机工程。”他顿了顿,嘴角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笑意,“女孩子家,去钻研那些无线电、真空管,终究不是正途。况且,清华工学院的门槛,顾先生想必清楚。我担心她年轻气盛,将来难免受挫。”
他目光落在顾兰因脸上,语气转为一种看似随意的托付:“顾先生是灼灼敬重的师长,您的话,她或许能听得进去。我想,若是方便,能否请您从旁劝慰一二?燕京中文系,学风纯正,环境清雅,才是适合她的归宿。”
顾兰因静静听着,脸上并无讶异之色。她轻轻放下茶杯,目光温和却透彻,仿佛能看穿吴道时平静表象下的那丝不易察觉的掌控欲。
“吴处长,”她的声音清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您来找我,是希望我能帮您说服一颗向往苍穹的星辰,安心停留在规划好的轨道上吗?”
吴道时眉梢微不可察地一动,并未立即反驳,只是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您或许并不完全了解吴灼。”顾兰因的目光投向窗外渐暗的湖面,语气带着一种欣赏,“她并非需要被精心修剪的盆栽。她是一颗自有轨迹的星辰,更是一枚内蕴光华等待雕琢的璞玉。”她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吴道时,眼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甚至……吴处长没有察觉吗?已经有人在细心琢玉了。”
“琢玉?”吴道时敲击扶手的指尖骤然停住。这两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入他心中最隐秘的警觉。他的表情依旧维持着平静,但眼底瞬间掠过的寒芒,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是谁?沉墨舟?还是其他潜伏在暗处、他尚未察觉的身影?这“琢玉”背后蕴含的引导与塑造之力,远非简单的学业指点,更像是一种对吴灼心智和未来的深远影响。
顾兰因将他细微的变化尽收眼底,却不再多言,只是淡然道:“吴处长,令妹心中有沟壑,眼中有山河。她选择的,或许是一条更艰难、却更贴近这个时代脉搏的路。强行扭转,恐非良策,反而可能适得其反。”
她优雅起身,理了理衣襟:“茶凉了,吴处长若无他事,兰因先行一步。”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去,留下满室茶香和渐浓的夜色。
窗外,未名湖彻底被夜幕笼罩,湖水幽暗。吴道时独自坐在原位,身形凝然不动,仿佛一尊雕像。顾兰因的话,尤其是那句“已经有人在细心琢玉了”,在他脑中反复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重量。
他原本以为只是一次简单的、借助师长权威的规劝,却意外地触碰到了一个更深的真相——吴灼的抉择,并非孤立的反叛,其背后可能连接着他尚未掌控的脉络。这种认知,让他感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冰冷的警惕。他意识到,关于吴灼的未来,已不再仅仅是兄妹间的观念之争,而是卷入了一场更为复杂、更为隐秘的博弈之中。那个隐在幕后的“琢玉人”,无论其目的为何,都已正式成为他棋盘上必须正视的对手。夜色,悄然吞没了他的身影,也掩盖了此刻他眼中翻涌的暗流。
未名湖畔的谈话,像一根刺,深深扎进了吴道时的心底。顾兰因那句“已经有人在细心琢玉了”,在他冷静的外表下点燃了一簇幽暗的火苗。这火苗并非愤怒,而是一种高度戒备的、冰冷的审视。他开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解剖的姿态,重新审视妹妹吴灼近一年来的所有细微变化。
回到军统站那间隔绝喧嚣的办公室,台灯的光晕将宽大的红木办公桌照得一片冷白。吴道时靠在椅背上,手中捏着几张薄薄的纸——那是陈旻刚刚送来的吴灼在贝满女中近期的正式成绩单副本。
他一行行地扫过那些墨迹清晰的科目名称和分数。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国文:甲上。
历史:甲上。
英语:甲上。
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吴家诗书传家,吴灼自幼聪慧,文科优越是常态。
然而,当他的视线下移,落在理科成绩上时,指尖的敲击声骤然停止。
数学:甲上。
物理:甲上。
化学:甲上。
这叁个“甲上”,像叁根冰冷的针,刺入他的眼中。尤其是数学和物理,后面的评语栏里,教员用朱笔小楷写着:“逻辑缜密,思路奇巧,常有独到见解。”
比她的国文成绩还要耀眼。
吴道时的身体微微前倾,将成绩单拿近了些,仿佛要确认那墨迹的真伪。他的眉头缓缓蹙紧,脸上惯有的冰冷面具出现了一丝裂痕,流露出难以置信的审视。
他知道妹妹聪明,却从未想过,她在数理方面的天赋和成绩,竟能如此压倒性地超过她自幼浸淫的文史!这绝非临时抱佛脚能达到的水平,这需要经年累月的扎实功底和真正的兴趣驱动。可在这之前,她从未表露过半分对这类学科的特殊偏好。
一个更深层的发现,让他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如鹰。
他的目光扫向成绩单最下方,那些在传统观念里被视为“女子修养”的课程——
家政:甲上。
缝纫:甲上。
礼仪:甲上。
甚至连这些她私下曾对他抱怨过“枯燥无用”的科目,她也拿到了无可挑剔的最高评价!
吴道时缓缓靠回椅背,将成绩单轻轻丢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眉心。
这不是偶然。
一个文科天赋出众的少女,或许会因为兴趣转向理工,这已是惊人之举。但??一个能在自己极度厌恶的领域,依然做到极致完美的人??,其心志之坚忍、目标之明确、自我控制力之强大,才真正令人心惊。
这不再是“兴趣转变”可以解释的了。这更像是一种??极具目的性的自我塑造??。她似乎在用一种近乎残酷的自律,打磨着自己,为那个“清华电机梦”铺平每一块基石,不留任何短板。
“家政甲上……”吴道时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这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恰恰印证了他最深的疑虑——吴灼的转变,背后必然有一股强大的、不为人知的力量在驱动和支撑。这股力量,不仅能提供学术上的指引,甚至可能在她心智塑造的关键处,施加了影响,让她学会了隐藏真实情绪、在必要时完美扮演社会期待的角色。
这已经超出了“琢玉”的范畴,这近乎是……??淬炼??。
他重新睁开眼,目光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这夜色,看到那个在书房里挑灯夜读的、熟悉又陌生的妹妹身影。
“灼灼,”他对着虚空,声音低沉得如同耳语,却带着一种毛骨悚然的平静,“你究竟……在为什么做准备?或者说,是谁在为你……准备一条怎样的路?”
成绩单上的每一个“甲上”,此刻在他眼中,都不再是荣耀的象征,而是一份份无声的宣战书,是对他掌控力的公然挑战,也是那个隐藏的“对手”精心布局的证明。
他必须重新评估一切。吴灼,不再仅仅是他需要保护的妹妹,更是一个他必须全力审视、甚至……需要戒备的、潜在的变数。
夜,更深了。办公桌上的成绩单,在灯下泛着冷硬的光。一场无声的较量,随着这份看似寻常的成绩单,进入了更深的层面。
他的大脑像一部精密的机器,开始高速运转,调取所有与吴灼相关的记忆碎片和信息。
第一个关键节点:贝满女中,摩斯密码。??一个国文教员,精通此道,本就蹊跷。当时他只以为是文人雅趣或战时风尚,如今想来,那更像是??精准投下的诱饵??。沉墨舟用这种神秘而富有力量感的方式,轻而易举地捕获了一个聪慧少女对未知领域的好奇心,??这是“琢玉”的第一刀——引她入门。
第二个关键节点:快速进阶与异常天赋。曾让他心惊的吴灼的学习速度,在沉墨舟的“指点”下,她几乎是以一种非正常的速度掌握了听报和发报。这绝非普通师生课余切磋能达到的成效,更像是一种??系统性的、有目的的强化训练??。沉墨舟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绝非简单的“启蒙老师”,而是一个深谙此道、懂得如何高效培养技能的“教官”。??这是“琢玉”的第二刀——授之以渔,并激发其潜能。
第叁个,也是最致命的节点:东京帝大,东洋史。这个看似合理的学术晋升路径,此刻在吴道时的脑中与之前的所有线索轰然对接,形成了一个完整且令人不寒而栗的逻辑链。一个拥有如此电讯天赋和教学能力的人,放弃显而易见的工科前途,选择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东洋史”作为留学方向?这绝不仅仅是个人志趣!
吴道时几乎能“看见”那条隐形的线:沉墨舟利用国文教师的身份作掩护,在贝满物色并培养了吴灼这颗好苗子,引导她进入无线电领域。而他自身的“东洋史”留学计划,则极有可能是一个更为庞大的布局的一部分——他需要这个“清白”的学术身份作为跳板,潜入日本,或许是为了更高级别的技术情报,或许……他本身就是某个庞大组织的一员,肩负着为组织培养和输送技术人才的使命!吴灼,很可能就是他选中的“种子”之一!
“琢玉……”?? 吴道时在黑暗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两个字,顾兰因用得何其精准!沉墨舟对吴灼,绝非简单的知识传授,更是一种??心智的塑造和方向的引导??。他成功地让一个原本可能走向文学深闺的少女,将目光投向了充满力量感、与时代脉搏紧密相连的技术前沿,甚至可能在她心中埋下了更为远大的、超越个人情感的理想种子。
这不再是儿女情长的嫉妒,而是??路线之争,是影响力之争,是未来之争??!
吴道时原本以为,自己对吴灼的规划和保护是天经地义的。他是兄长,是引路人,为她遮风挡雨,为她铺就一条在他看来最安全、最稳妥的道路。
而沉墨舟,这个看似温和的“先生”,却用一种更隐蔽、更符合吴灼内心渴望的方式,正在将她引向一条充满未知风险、却也可能通往更广阔天地的道路。
一种被冒犯、被挑战的怒意,混合着一种棋逢对手的警觉,在他胸中翻涌。他意识到,沉墨舟的“琢玉”,其目的可能远比他想象的更深。这不仅关乎吴灼的个人前途,更可能触及他无法容忍的——让吴灼脱离他的掌控,甚至走向与他立场相悖的方向。
“好一个沉墨舟……好一个‘琢玉’先生。”??吴道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至极的弧度。办公室的黑暗仿佛浓稠得化不开,将他周身散发的低气压凝结成实质。
他缓缓捻熄了烟头,动作缓慢而坚定。眼中的迷茫和不确定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锁定猎物般的锐利和冷静。
既然确定了“琢玉人”是谁,那么接下来,就是如何应对这场无声的较量了。这场围绕吴灼未来走向的博弈,因为沉墨舟这个变量的清晰化,正式进入了新的、更危险的阶段。
吴道时知道,他必须拿出比应对宋华卓时更缜密、更狠厉的手段。因为这一次,他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真正的、隐藏极深的对手。
吴灼不仅仅是在追求个人理想,她可能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卷入了一个远比校园和家族更复杂、更危险的漩涡中心。那个“琢玉”的过程,或许就是在为某个庞大计划培养一枚关键的棋子!
他猛地站起身,走到窗前,凝视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北平的夜晚,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他原以为自己对这座城市的黑暗面了如指掌,但现在,他发现自己可能忽略了一些更隐蔽的脉络。
沉墨舟,有没有另一种可能,或许只是抛出来的一层烟雾,一个摆在明面上的幌子。真正的“琢玉之手”,可能隐藏得更深,其目的也更为叵测。
是不是那个凭空出现的“猎户”?
吴道时的眼神变得冰冷而锐利。他意识到,问题已经不再是简单地说服她改变志愿。他必须找出那只深藏的“琢玉之手”,弄清楚其真实意图。这不仅关乎吴灼的未来,更可能关乎他自身的安全和整个北平站的布局。
他按下内部通话器,声音恢复了往常的冷静与威严,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陈旻,进来。有两件事,立刻去办。”
“第一,详细调查大小姐近一年来所有社交往来,特别是任何可能与学术界、尤其是清华工学院有关联的人员,无论直接间接,都要查清。”
“第二,重新梳理‘猎户’所有已知行动细节和可能关联人员名单,范围扩大到平津所有高校和研究机构,特别是无线电和工程领域。”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在他吴道时的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琢玉”。
这场暗中的较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