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子？别把我说成那种黑暗而含混不清的东西，也别把我叫成什么鬼朋友。”
  他似乎因为她的猜测而变得有些恼怒，竟然就这样主动说出了原本不打算揭示的秘密。
  他是鬼朋友？
  艾莉雅下意识地对此感到难以置信，她试图张开嘴说什么，但他掐着她脖子的手已经开始收紧，于是她只能发出断断续续的干呕声，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
  “艾莉雅，我是明亮的、和你平起平坐的存在。”他骄傲地宣布，声音像从望不到头的井道中传来，在她脑海中激起回声。
  艾莉雅的脸涨得通红，手无望地在身体两旁对着空气乱抓。过了一会，轻飘飘的感觉出现了，她回想起上次在雨夜中被他折磨的情景，但这次，没有石像雨漏来拯救她，即使在最不可思议的宗教传奇中，神迹也只一生出现一次。
  她的两只手无力地垂下。
  身为艾莉雅的她想要放弃了，但身为人的她，却在濒死时刻感受到了某种强烈的愿望，她无法拒绝繁衍行为所带来的快乐，也无法拒绝想要生存的本能，即使她是一个除了神学之外，什么也不懂的女孩。
  如同先祖与野兽搏斗，我与死神较量……
  在昏暗的电学仪器室内，莱佐轻轻按下金属簧片，银蓝色的电流飞舞，如同创世的景象。
  创世故事：在一片漆黑的混沌中，有一只凭空出现的手。
  神明以自己的形象创造世间万物，祂同时是光明也是黑暗，是雄性也是雌性，是父亲也是母亲，是伊始也是终末。
  没错，世界因二元的较量而产生，因此，她温顺，他恶劣；她自卑，他自傲；他知晓她的一切，偏偏又与她截然相反；他对她有着天然的亲密，却又充满了致命的敌意。
  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但她还需要更多的提示，可此刻她的视线模糊，已然觉得无法呼吸。
  努力想啊，艾莉雅！再想不出来的话，就会被杀死了……
  快想，他每次出现的时候，一定也伴随着什么？
  耳边突然传来隐约的嘶嘶声响，然后，“啪”的一声，一个白炽灯泡的碳丝燃尽了。
  白炽灯这种全新的发明，目前只能在实验室内被找到，因为它有一个尚未被解决的关键弱点——由于无法将灯泡内的空气完全抽出，灯丝氧化和发热的速度都极快，致使灯泡寿命过短，而高温也会让灯泡中残余的气体迅速膨胀，有一定可能导致玻璃破裂。
  这个突如其来的小意外似乎对“莱佐”产生了影响，那只掐着她脖子的手微微松了松，有少许空气借机灌进艾莉雅的鼻间，带来一丝她急需的清明，让她将所有杂乱的线系在一起。
  为什么他要特地打开那一排白炽灯？为什么上一次，他两次被真实出现的人打扰，这次却能够将她困在这里如此之久？洛昂不应该还在仪器室内吗？
  ……她知道了！
  艾莉雅一下睁大了眼睛，心中觉得答案有些不可思议，但在这一刻，那似乎是唯一可能的解释。
  “倒……”她拼尽全力，想要努力从嘴中挤出那个词。
  就在此时，又是“啪”的几声，更多的灯泡熄灭了，一个接着一个，然后，再也无法承受这等热量的玻璃齐齐炸裂开来，他们的周身彻底堕入黑暗。
  身后的人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如同被烫到一般，猛地撤回了那只充满杀意的手，重获自由的艾莉雅向前倒下，这次，没有以太笼束缚她，她直接跌倒在坚硬冰冷的地面之上，手捂着自己的胸口，剧烈地咳嗽着。
  “倒……影！咳咳……咳咳……你是……倒影！”
  倒影，是光的复制。
  光愈亮，他愈强；光愈暗，他愈弱；没有光，就看不见，于是不存在。
  艾莉雅颤抖着伸出手，向前探去，抓住真实世界的裂缝，自幻境中挣脱而出。
  ……
  被单单一盏煤气灯照成暗黄色的电学仪器室内，洛昂昏倒在地上，看起来仿佛安详地睡着了。艾莉雅一边咳嗽着，一边爬到他身边，晃动着他的身体，慌张地喊着他的名字。
  “洛昂！洛昂！”
  洛昂没有醒来。
  “该死……”有人低声咒骂。
  艾莉雅回头，看见倒影站在窗边，衣着凌乱，手正在拭去鼻子内流出的一道血痕。艾莉雅的目光扫视到桌上的煤气灯，立刻扑过去，颤抖着将它打到地上。随着哗啦一声，房内进一步暗下去。
  但即使今夜大雨，窗外仍然透进低迷的夜色，倒影仍然存在。
  艾莉雅看了昏迷不醒的洛昂一眼，脑中一闪而过上次那可怖的场景。她意识到，既然倒影是来杀她的，那么，只要不和她一起，洛昂就是安全的。
  她下定了决心，顾不得自己的头发散在外头，也顾不得自己的内衬裤之前被脱掉并扔在了一旁的地上，就这样撑着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外面跑去，甚至不敢回头去看倒影是否追了上来——她怕自己看见他后，会失去逃跑的勇气。
  推开门，外面是无情的瓢泼大雨，从天空坠下，也从墙上的一座座雨漏倾下。
  艾莉雅开始奔跑。
  “艾莉雅！”
  身后传来倒影充满怨怒的吼叫，他的声音像通了电一般狂躁。
  天空闪过一道无声的雷电，瞬间照亮周边的一切。艾莉雅打了个激灵，因为现在的她知道，这一切是对倒影有利的。
  她的视线被雨水模糊，几乎无法辨清方向，只知道需要找一个没有光的地方躲藏。在她意识到自己真的身处哪里之前，她已经跑进了学院食堂的内庭，然后倒吸一口冷气。
  黑色的鬼魅身影出现在面前的拱门之下，雨水从他灰色的发梢和上好的衣料上不断滴下。
  同样的地方，同样的雨夜。艾莉雅一步步后退，忍不住看了一眼高墙上的奇美拉雨漏，它正不带感情地注视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上一次，是它帮了她吗？这样荒谬的事情真的可能发生吗？
  这不是现在需要思考的事情，艾莉雅转身想从另一边跑开，却撞到了一具现在已然算是熟悉的身体。她尖叫着倒在内庭凹陷处的水溏中，溅起一片水花。
  倒影走过来，对她俯下身来，艾莉雅浑身都因为恐惧颤抖着。她紧紧闭上眼，开始在心中祈祷。
  一阵疾风咆哮而过，头顶传来苍茫而神秘的鸣叫，光凭这声音的力量就足以震慑一切。
  艾莉雅和倒影双双震惊地抬起头，看见一个蓝绿色的庞然大物贴着他们掠过，弓形的胸骨和羽毛几乎近在咫尺、伸手可触，然后，又消失在黑夜之中。
  这是一种灭绝了至少百万年的远古鸟类。新历980年，人们在北方荒原地区发现了它长达十公尺的化石，震惊自然学界。
  但艾莉雅并非是在课堂中或是博物馆里了解到它的，她也没有那样的机会。她认出它，是因为她曾见过这只鸟，就在她将铜令硬币丢入奇美拉石像中的那一刻。那时，她走进石头的记忆中，和无数海边的沙粒一起，亲眼见证这伟大的生物在天边不可一世地翱翔。
  倒影第一次有了表情，那是一种扭曲和狰狞的表情，显然，他也意识到了什么。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雨停了，雷电也没有了，一切被刺骨的寒风所取代，空气中有一股无比冷冽而纯净的气息。艾莉雅抱着自己的手臂，哆嗦着站起来，在空旷而白茫的天地之间，与倒影对视。
  在他们周身，冰川在依次崩塌，接连着汇入洪流，不断发出雷霆巨响。有成群的猛犸象在哀嚎，那一个个庞大得不可思议的身影在远处的冻原之上若隐若现，而冰崖顶上，一只剑齿虎正在静默地俯瞰一切。
  艾莉雅知道，自己做到了他所做到的，甚至比他做到的更强，她将自己——或者应该说是石像——的所思所想，投射到了现实。现在，她和他身处冰河世纪。
  先哲是错的。
  世界不是一个洞穴。
  它是一面——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