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6
作者:清瓷酒      更新:2025-09-03 16:35      字数:4367
  霍凛确实已经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了。
  看着他的小女儿言笑晏晏地和她舅舅撒娇卖乖,脸上的表情是面对他时不曾展露的轻松愉悦——这让他更加确认了一件事:隔了四年再度重逢后,他们之间的父女关系已经有了无法弥补的隔阂。
  尽管她一直都表现得懂事又成熟,可对着他时,她永远都是紧绷着的,不会像对着苏家人一样,亲密又自然。
  苏家人。想到这儿,他就像生吞了一根鱼刺,哽在喉咙口,吐不出,咽不下,只是被刺得生疼。
  这根刺已经扎了他快八年,每当他以为自己快要遗忘的时候,那种隐痛又会突然冒出来彰显一下存在感。
  他的女儿是苏家人,从性格到长相,无时不刻都在提醒着他这一点。当她和她舅舅一家呆在一块儿的时候——他们,才更像是一家人。
  特别是,她和苏辛成长得又那么像。眼角那颗遗传自她母亲的小痣,苏辛成也有一颗——那可是连他自己亲生儿子都没有的痣,却出现在他霍凛的孩子脸上。
  这让他怎么吞得下那根刺,要让它划破喉咙刺破血肉吗?
  而霍瑾,在看到她爸爸时,明显地紧张了一下,勉强扯出一个笑,说:“爸爸,你怎么来啦?”
  她爸爸和舅舅的关系并不好,从她小时候开始便是如此,在外公去世后则更加生疏了起来。
  霍凛走进房间,在她床边站定,似笑非笑地说,“阿瑾,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孩子病了,做父亲的不该来看看吗?”
  苏辛成冷笑了一声:“做父亲的要真有心,也不至于让孩子病到要进医院吧。”
  霍瑾简直头皮发麻,和苏至轩两人对视了一眼,姐弟俩默契地达成了一致。
  “爸,公司不是还有事儿嘛,既然姑父都来了,咱们先走吧。”苏至轩先站起了身,拉了拉他爸爸的袖子。
  “是啊,苏总,最近贵司应该忙得很吧。听说已有风投在私下接触御景的大股东,您再不看紧点儿,搞不好公司就要易主了?”霍凛微眯起眼,语气漫不经心的。原本便是冷冽的长相,脸上不带笑的时候,便更显得倨傲起来。
  苏辛成的脸色变了,看向霍凛的眼神几乎是有些怨恨了,“……是啊,真是有劳霍总费心了……”
  “爸爸……”空气压抑得几乎叫人喘不过气来,霍瑾适时地开了口,语气近乎恳求,“您别这样……”
  霍凛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女儿——她正皱着眉、咬着唇,脸色苍白得像张纸,为了她舅舅,低声下气地求他“别这样”。
  他做什么了?不过才刚说了一句话,就让她觉得她舅舅受了天大的委屈,看不下去了?
  男人垂下眸,果真就没再说话了,只是下颌线条紧紧地绷着,看上去像是在暗地里咬紧了后槽牙。
  苏至轩的脸色也不好看,但看了看霍瑾为难的神色,最终还是选择了沉默,一言不发地跟在自己父亲身后离开了。
  病房门轻轻地关上了,看着那两人离开后,霍瑾不自觉地松了口气——很快便意识到,还不到休息的时候,她爸爸还在这儿呢!
  胃部又隐隐地疼了起来,周遭的空气都几乎要凝成了阴云,风雨欲来般地沉重。
  霍瑾不确定爸爸到底在门口站了多久,又到底听了多少,只能小心翼翼地笑着,低声说:“爸爸,舅舅他那些话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别放在心上。他就是心疼我,所以语气不太好。”
  男人依旧没理她,在她床边刚才苏辛成坐的那把椅子上坐了下来,打开了床头柜上放着的保温桶盖子——那是早上李元元给她送来的粥。
  他拿出袋子里的瓷碗和调羹,将稠密的热粥一勺勺舀到碗里,并没有看她一眼,只是淡淡地说:
  “不想笑就别笑了,累不累。”
  霍瑾那点笑意顿时就僵在了脸上,羞窘和难堪一齐涌了上来。
  这也是难免的事情,他一向不喜欢看她与外祖家来往过密,刚才看到的景象——想必不会让他的心情好到哪儿去。她在心里这般安慰着自己,头却已经低了下来,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嘴角撇下来,臊眉搭眼的。
  房间里一时又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瓷勺轻轻碰撞碗壁的清脆声音——霍瑾盛了半碗粥,舀起一调羹,亲手喂到女儿嘴边,语气随意:“你觉得舅舅比爸爸对你更好,是吧?”
  “没有……”霍瑾气弱地吐出这两个字,感觉自己的心脏又紧紧地缩了起来——像被一只手用力地攥住了,让她几乎有些透不过气来。
  面前那勺粥依旧散发着温热的气息——明明应该是诱人食指大动的味道,不知为何却让她有些翻胃,似乎一张口就要吐出来了。
  她强忍住不舒服的感觉,张口温顺地将父亲喂来的粥喝了下去。
  温度不冷不热,口味不咸不淡,一切都应该是刚刚好的,可她却觉得恶心,拼了命才咽了下去。
  “……没有?”霍凛似乎是笑了,那一声又轻又散漫,似乎含着些嘲弄。
  从他的角度看去,这孩子脸上娇嫩的肌肤被阳光照得几近透明,简直像个玻璃做的人儿,衬得长长的睫毛愈发地乌黑浓密,颤抖得如同蝴蝶扇动的翅膀,眼角眉梢全都瑟缩着,明显是在焦灼紧张,却还是张开小嘴乖乖让他投喂,柔顺得像只猫儿似的。
  殊不知她越是这般勉强自己卖乖讨好,却越是能激发压抑在男人脑子里深藏的那一点暴虐的神经。
  她到底为何要在他面前这般委屈求全?如果他再把她欺负得更狠一些呢?她还会不会像小时候那样红了眼掉着泪喊他爸爸?说她最喜欢的人其实是爸爸,别的人谁都比不上爸爸。
  她的翅膀长硬了,就把她的翅膀撅断,将她锁在笼子里,只能接受他的喂食。
  他亲手养大的鸟儿,凭什么让给别人。血缘……血缘又算得了什么?
  没有血缘的锁链,他也可以给她套上别的锁链。
  “爸爸。”喝了小半碗粥,霍瑾实在撑得难受了,看着爸爸平静的表情下复杂晦暗的眼神,几乎是求饶了,“我喝不下了……”
  霍凛将粥碗放到床头柜上,“哒”一声轻响,不轻不重。
  “霍家和苏家,如果只能让你选一边,你怎么选?”他问。
  霍瑾愣住了。
  “为什么您要问这样的问题?”她觉得胃里刚塞进去的汤汤水水似乎在翻涌,“我不想选。”
  “那就是都想要?”霍凛不紧不慢地说着,目光紧盯着女儿,眼神似乎有些阴冷,“已经继承了苏家的一半,还不满足,还想要整个霍家,是吗?”
  “不是!不是!”霍瑾想要争辩,可看到父亲那双黑沉沉的眼,她又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她能说什么呢?说我想要的其实跟十七岁时一模一样,自始至终都只是爸爸你而已。可十七岁时她就对他说过想要他,而他对此的反应是立马给她申请了国外的大学,将她远远地一脚踢开了。
  他根本就不想要她爱他,他只是想要她听他的话,做个好孩子,离苏家远远的,离他也远远的。
  他不信她,因为她身上没有流着他的血脉,所以把她当外人防着,生怕她会篡权夺位。所以她怎么做都是错,连笑也笑不对,哭就只能更加惹他烦了。
  可是胸口却依旧有酸胀的感觉迅速聚集起来,眼角发热,鼻子堵塞。霍瑾用力地将手攥成拳头,用指甲狠狠地掐自己的掌心,试图用疼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不要这么没出息地在父亲面前红了眼眶。
  她已经长大了,她不该再像小时候那么弱。
  “不是哪样?”霍凛已经看到孩子眼中开始有了湿润的水汽,却还在不紧不慢地逼她,“你应该也不缺我发给你的那点工资,光是从你外公那儿继承的股权就够你挥霍的吧?你舅舅说的其实也没错,没必要让自己吃这么多苦,不是吗?”
  “我是想帮你……”霍瑾深深地吸气、呼气,但语气还是不可避免地有了颤音,“我已经长大了爸爸,我可以帮你了!为什么要这么说……是我做错什么了吗?是我干得不好吗?”
  “连自己的身体都照顾不好,还在说什么长大了?”霍凛又笑了,看着桌上剩下的半碗粥,说出口的话冷酷又残忍,“连饭量都没长进。”
  霍瑾怔了片刻,而后突然伸手端起了那碗粥,连勺子也不拿,就这么就着碗仰起头,大口大口地将剩的粥全都灌了下去。
  她太想在他面前证明自己了,即使是吃饭这件小事,也要争强好胜。
  霍凛脸色变了:“行了,别硬撑……”
  可她已经喝完了一整碗粥,将瓷碗放了下来,一双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似乎在说“看吧,喝完了”。
  霍凛突然有些恼怒起来,这孩子到底是多不想在他面前示弱?对自己爸爸服个软有这么难吗?工作上也是这样,知道营销部苦就来找他啊!难道她开口提了要换部门他还能不准吗?什么时候碰到困难都是自己一个人挺,非得显出她的独立自主,好像稍微依靠了点爸爸就会被人诟病似的!
  他又不是没这个本事让她靠!
  从小就是个犟种,受不了一点刺激,狠起来连命都不要,十四岁就自己从楼梯上摔下来、十五岁在大冬天跳湖,现在二十二岁了,才刚洗了胃就硬灌自己一碗粥,就这样的孩子——能有命长到现在真是多亏她福大!
  他是真不知该拿她怎么办了,重话也不能再说了,谁知道这孩子还能干出啥事儿来。
  “您信我了么,爸爸?”她还在目光灼灼地看着他,“您到底……信不信我?”
  “你要我怎么信你呢,阿瑾。”霍凛还是放缓了语气,表情有些无奈,“你跟你母亲这么像……你母亲,当年可是背叛过我的。”
  他还是不信她。就因为她是苏家人,所以这就是她的原罪!
  霍瑾又想哭了,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声音也不由自主地提高了:“爸爸,您不信我——那为什么要让我进公司?又为什么要对我好?明明昨天抱了我、亲了我、送我来医院了,为什么又要瞒着我?您不能这样对我……要么就别搭理我让我彻底死心,要么就接受我相信我,就是不要这样……一边对我坏,又一边对我好!”
  霍凛猛地站起身,脸色铁青。
  她知道……她都知道!是他太不谨慎了,只要稍微对她漏出点蛛丝马迹就会立马被她顺藤摸瓜地缠上来——是啊,他放不下她,又忌惮着她;既爱着她,也恨着她;想推开她,却不舍得。这孩子是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放在掌中用心血浇灌出来的珍珠,即便硌得他再难受,又怎么能轻易地丢开呢?
  但这些,都是万万不能让她知道的事情。他不能让她知道,作为她的父亲,作为将她从襁褓中的婴儿养育长大的,比她大了二十二岁的男人,居然会对她起了别的肮脏心思。她是孩子,她可以不懂这些,可以放纵自己,可以想说喜欢就说喜欢,但他却不能。
  他不能再暴露得更多了!
  所以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留下了自己近乎崩溃的小女儿,转身离开了。
  “回答我啊爸爸!爸爸!”
  霍瑾绝望地盯着父亲越来越远地背影,觉得自己就像面对着一堵不会给她任何回应的墙。她从十七岁开始便试图撞开那堵墙,到现在她已经满身青紫了,可那堵墙却依旧是那么坚固、牢靠、无坚不摧。为什么他能这么狠心,他是真的一点都不在乎她吗?那她现在这么折腾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她难受得不行了,弯下腰扒着床沿惨烈地吐了出来。还未消化的食糜和胃酸翻滚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她的胃和心口一片火烧火燎的疼痛,又是恶心又是胀气,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如同一滩烂泥般瘫软在床上,徒劳地喘息。
  真是……狼狈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