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二二
作者:
蓝桥风月 更新:2025-10-08 16:27 字数:5408
京都的天空是一种高远而肃穆的蓝,几片稀薄的云彩如同被扯碎的棉絮,悬在澄澈的天幕上。阳光明亮,却带着拒人千里的清冷,无声地笼罩着这片权力栖息之地,为每一砖一瓦都平添了几分不容置喙的威压。
玉泉山脚下,沉聿的座驾经过数道严密无声的盘查,最终驶入那扇朱漆大门的正门。上一次来,还只能从侧门进入,那时江老爷子虽已深居简出,精神却依旧矍铄,如同定海神针般坐镇于此。
与彼时截然不同,此番从门岗至内院,气氛明显紧绷了许多。肃立门旁的安保,穿梭往来的勤务人员,面孔几乎全部换了一遍。他们对待沉聿的态度恭敬而热情,行动间透着训练有素的利落,全然不见此前江家二叔得势时,那些旧人眼中隐含的颓靡观望与欲说还休的窥探。
显然,江家以雷霆手段上下进行了一次彻底的清洗。能将这次谈话地点直接安排在老宅,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以这座象征着家族传承的宅邸为原点,江贤宇已牢牢掌控了全局。
即使沉聿早就轻车熟路,但引路的工作人员依旧恭恭敬敬,将沉聿带至主楼。意料之中,江贤宇在书房里等他,那间象征着家族最高权柄的书房,曾是江老爷子的专属。
书房内暖气充盈,空气中交融着雪松的清冽与老檀木沉淀下的微尘气息,厚重而压抑。沉聿的目光掠过博古架上那些沉默却价值连城的古董,最终落在临窗的黄花梨书桌上,桌面光可鉴人,映出窗外疏朗的枝影。江贤宇正背对着门口,站在顶天立地的红木书架前,指尖似乎在一排书脊上缓慢移动。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脸上带着一种经历风暴的平静,眼底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
“来了?”江贤宇的声音很平稳,他抬手示意沉聿在书房中央的沙发上落座,“老爷子这段时间身体不适,北戴河的环境更适合静养。”
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寻常的家庭安排。但其中蕴含的血雨腥风与权力更迭的决绝,却举重若轻。江老爷子是“被”身体不适,送去北戴河静养了。江贤宇选择在这里会面,绝不仅仅是为了方便。
沉聿的目光扫过,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踱步到博古架前,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上面陈列的珍玩。最终,他的视线落在一只精巧绝伦的珐琅彩鼻烟壶上。指尖触到冰润微凉的瓷胎,他将其轻轻拿起把玩。玻璃胎画珐琅,壶身绘着细腻生动的婴戏图,釉色饱满温润,是典型的乾隆工,更是老爷子的心爱之物,时常在掌中摩挲,沉聿见过几次,颇为合眼缘。
“你要是喜欢,拿走的时候低调些。”江贤宇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听不出情绪。
沉聿没接话,反而将那只珍贵的鼻烟壶在掌心随意地抛了抛,又稳稳接住,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动作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试探。
面对这种近乎挑衅的试探,江贤宇并不觉得冒犯,反而觉得他幼稚:“知道你忙,年后就要开大会了。”江贤宇走到书桌后坐下,语气依旧保持着良好的耐心,“千头万绪,就不留你吃饭了。不过,说几句话的功夫,总不会耽误你吧?”
沉聿这才将鼻烟壶随手揣进大衣口袋,动作自然得像取回自己的物品。他走到沙发前坐下,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江贤宇脸上,毫不客气地开口,直奔另一个目标:“那条沉香串儿呢?”
他指的是江老爷子珍藏的一串清末沉香朝珠,油润乌亮,奇香内蕴,醇厚悠远,是难得一见的珍品,沉聿惦记它很久了,如今,倒是个可以直接开口索要的好机会。
江贤宇似乎早有预料,脸上竟带起几分笑意,摇了摇头。他俯身,打开书桌下一个带暗锁的抽屉,从中捧出一个紫檀木长条盒,推向沉聿这边。
江贤宇似乎早有预料,闻言,脸上露出无奈的笑意,随即摇了摇头。他俯身,用钥匙打开书桌下一个带暗锁的抽屉,从中捧出一个紫檀木长条盒,推向沉聿。
“就知道你一直惦记着。”江贤宇的语气带着些许复杂的感慨,“老爷子前脚刚走,我后脚就让人仔细收起来了,防的就是你来‘抄家’。”盒盖开启,乌沉沉的珠串静卧于丝绒衬垫之上,一股浓郁而霸道的沉香瞬间弥散开来,几乎压过了室内原有的所有气息。
沉聿拿起珠串,凑近鼻尖,深深一嗅。那香气带着凉意直透心脾,却又醇厚绵长,仿佛能涤荡一切杂念。他没有将其放回盒中,而是直接揣进了大衣内袋,使得外套左侧鼓起一个明显的轮廓。“说吧,找我什么事?”他的手插在兜里,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温润的珠粒,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江贤宇脸上。
江贤宇没有立刻回答。他操作了一下书桌下方的控制器,书房一侧,占据大半面墙的屏幕亮起。
屏幕上开始播放一段用手机拍摄的Vlog,镜头带着些随意的摇晃,但在超大的屏幕上播放,画质还算清晰。这段标注拍摄于2017年的视频,背景似乎是个喧闹的化妆间,入目皆是各种高定礼服和闪烁炫目的珠宝光泽,还有忙碌穿梭的造型师身影,空气中仿佛都飘荡着香水发胶的浮华气息。背景音是一个带着明显亚裔口音的女声,正用兴奋的语调介绍着正在巴黎克利翁舞会后台为某位名媛准备出场的妆容,语气激动难抑。
沉聿眉头微蹙,看向江贤宇,目光中带着疑问。前几次江家试图联姻,被他明确拒绝后,难道还不死心?竟开始物色起外国姑娘了?以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公职人员配偶身份是重大政治考量,江贤宇不可能不知。除非……这视频背后另有玄机。
就在沉聿疑窦丛生之际,江贤宇按下了暂停键。画面瞬间定格。紧接着,连接的控制电脑将视频角落一个几乎被华丽背景和喧闹人群淹没的极小区域,不断放大,再放大,直至那块模糊的影像占据了整个屏幕。
经过处理,那个处于画面最边缘,原本只是模糊色块的身影,骤然变得清晰。
她坐在角落的复古丝绒沙发上,微微垂首,如瀑的长发遮住了小半张脸。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神情是近乎冷漠的沉静,与周遭浮华喧嚣的名利场显得格格不入。然而,那惊鸿一瞥的侧脸线条,那即使经过放大处理略显模糊,也难掩令人过目不忘的美貌,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猛地劈进沉聿的脑海。
是她。
沉聿的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呼吸瞬间停滞。
然而,江贤宇没给他消化的时间。他关掉这个视频,手指轻点,另一段视频开始播放。
背景换成了庄重肃穆的会议厅,镜头晃动得更厉害,拍摄者显然是个初入高端金融峰会的菜鸟,兴奋地扫视着这座始建于1666年的巴洛克建筑内部细节,鎏金装饰和壁画,甚至天花板的彩绘玻璃穹顶都不放过。
背景音介绍,这是2019年英国伦敦市政厅,创新金融全球峰会(IFGS)的现场。从拍摄角度和略显凌乱的画面来看,拍摄者应该坐在后排,很可能是第一次跟随团队参加此类级别会议,难掩兴奋之情,镜头不断切换,试图记录下一切。殊不知,在这种级别的欧洲论坛会议上,真正有价值的,往往是那些看似低调而被镜头忽略的参会人员。
沉聿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在快速闪过而有些眩晕的画面中搜寻。突然,一个熟悉的侧影在人群缝隙中一闪而过。
江贤宇几乎在同一瞬间按下了暂停键。画面定格。
屏幕上,依旧是那张熟悉又充满谜团的脸。她正微微侧身,与身旁一位头发花白的欧洲绅士低声交谈,长发垂落,遮住了小半边脸颊,但那流畅清晰的下颌线,微抿的唇角,以及那半偏着头时流露出的独特气质,都让人无比确信。
“你之前不是还有疑问,她怎么会知道你跟顾涵的通话内容。”江贤宇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响起,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沉聿的心上。“Christa Mountbatten,第九代英国 Portland公爵夫人的教女,也是第十代公爵的未婚妻。”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向沉聿,补充了最关键的一句:
“她也是顾涵的妹妹。”
“不可能!”沉聿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震惊而显得有些干涩,“顾涵没有妹妹。”顾家从未对外公布过除了顾涵以外的子嗣,顾涵是独生女,这是京圈公认的事实。也正因如此,顾涵即使作为女儿,也从来都以万云集团唯一继承人自居。
然而,话一出口,大脑便开始飞速运转。这个女人与顾涵惊人的相似,她回京之后围绕陈汉升所进行的一系列行动,这一切,怎么可能与顾家无关。顾涵确实没有公开的妹妹,但顾万云……难道真有一段不为人知的过往?远房堂妹?私生女?
江贤宇看着他脸上变幻的神色,缓缓说道:“顾涵就是这么给我介绍的。”
“什么?”沉聿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江贤宇,震惊中带着难以置信,“你原来就见过她?在什么时候?”
江贤宇转过身,背对着沉聿,望向窗外庭院里那棵叶子已落尽的银杏树,思绪似乎飘向了远方,带回忆的缥缈:
“很多年前了,在英国留学的时候,一次偶然的机会……见过她一面。”他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个场景,那时候她还很小,像个精致却没有生气的瓷娃娃,抱着一个更小的洋娃娃,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旋转楼梯的尽头,居高临下,面无表情的看着他。那双眼睛黑得没有一点光,看久了,甚至会让人产生一种类似恐怖谷效应的不适感。也许是太精致,反而缺乏真实的人气。
没想到,十年过去,当年的那个瓷娃娃,竟然出落得如此生动,而且,以这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身边。
沉聿心中的疑团非但没有解开,反而越滚越大。“顾家从未对外介绍过她。”他沉声道,这是事实,也是最大的疑点。以顾家当年的地位,若真有这样一个女儿,哪怕只是私生女,也绝不可能让她完全隐形。
江贤宇从桌上拿起上面一沓不算太厚的纸质文件,随手翻了几页,然后递给了沉聿。
“根据能查到的有限信息,她的生母是顾万云的秘书,待产期间跟顾万云在美国注册结婚,不幸难产去世。临终前,吧孩子托付给当地社区教堂的一位教友,安排了收养事宜。你说这事多巧,这位教友,正是一位孀居的英国公爵夫人。”在那个年代,能被一位英国公爵的遗孀正式收养,获得贵族身份和庇护,而且是她生母临终托付的人选,顾家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甚至乐见其成。“后来,她顺理成章地改了英国国籍,进入了公爵夫人的家族谱系,国内这边的关系,就被彻底抹平了,外人自然无从查起。”
沉聿无声地接过那沓文件,低下头,一字一句,极其仔细地阅读起来。书房里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只剩下纸张翻动的轻微沙沙声,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呼吸。
这位 Christa 的公开资料确实不多,履历干净得像精心修饰过,作为英国公爵的教女,这也很正常。但沉聿翻来覆去看了许久,才将文件轻轻放下,抬起头时,目光已经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深邃,只是那深处,翻涌着更为复杂的暗流。
江贤宇转过身,目光重新落回沉聿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从她公开的行程和学籍记录来看,这位Christa小姐此刻应该在马萨诸塞州的蒙特霍利约克学院(Mount Holyoke College)享受她的校园生活。至于她为什么会以‘张招娣’的身份出现在你我身边,甚至卷入陈汉升的漩涡……”
沉聿接口,语气是前所未有的笃定。
“她要报仇。”
***
“报仇?”她微微扬起声线,语言已经自动切换成了德语。单词在她舌尖滚过,带着淡淡的嘲讽。“如果连你都这么想,看来没人会怀疑,我这一趟中国之行,不是为了报仇。”
“这样也挺好的。”她补充道,目光扫过船舱角落里那具被破旧渔网草草覆盖的尸体。她的眼神里没有胜利的喜悦,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完成了某个必要步骤后的平静,甚至是厌倦。
浑浊的河水在船舷外无声流淌,紧紧包裹着这艘破旧的机船。发动机单调的突突声是唯一的背景音,也掩盖了这突兀响起的德语对话。
拉朱靠在另一侧船舷边,他那张缺乏血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嫌恶地瞥了一眼那个角落,仿佛那里只是一堆需要尽快处理的垃圾。他毫不客气地用脚尖踢了踢陈汉升已经僵硬的手臂,再次确认死亡。然后,他那浅褐色的眼珠转向她,目光在她同样冰冷的脸上扫过,用同样流利却带着冷硬口音的德语问道:“你废了这么大力气,现在人死了,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
她点了点头,动作轻微肯定。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突然毫无征兆的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很轻,在发动机的噪音中几不可闻,熹微的晨光里,那微微颤动的轮廓显得格外诡异。在拉朱略带疑问的目光投过来时,她迎了上去,用德语说道:“我只是突然觉得,我们两个华裔,在曾经日不落帝国的旧属地,用德文讨论这么严肃的事情,这场景,真有点卓别林式的黑色幽默。”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前方,皮肤黝黑的船夫正在船头专注操舵,阿坎则蜷缩在旁边的阴影里打盹。
显然,她与拉朱之间,存在着超越眼前局面的同盟关系。毋庸置疑,他们彼此熟悉,甚至共享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与默契。
拉朱的嘴角几不可查地扯动了一下,算是回应了这个并不算有趣的笑话。但他随即收敛了那丝微弱的笑意,身体向她这边倾了倾,压低声音,语气重新变得冷峻:
“幽默不幽默我不知道。不过,你有麻烦了。”他的嘴巴朝着船头的方向撇了撇,“他们俩刚刚还吵了一架,船夫要求对半分账,阿坎觉得他一路跟过来,非常辛苦,应该拿更多。两人还吵了起来,看样子,可没打算算我一份。”
“什么?”
“哦,忘了告诉你,他们刚刚友好讨论了一下,这位雇主死了该怎么办。这种包活送到地头的生意,人在半路咽了气,他们就拿不到尾款。等他们反应过来,下一步,大概就是盘算着,上岸后怎么把你卖个好价钱,来弥补他们的损失了。”
河面吹来的风带着湿冷的水汽,拂过她的面颊。她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渐渐消散,如同被风吹熄的烛火。她轻轻整理了一下略有些潮湿的衣袖,目光投向船头前方那一片迷雾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