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雨夜
作者:珍珠奶茶叁分糖      更新:2025-12-13 17:21      字数:4846
  阴雨过境,夏日总算褪去燥热,庭院花瓣难堪露珠夜夜笙歌,萎靡地垂着,花蕊承恩闪出碎金,重蕴勃勃生机。
  书房里的灯总亮到后半夜,姜禾蜷在宽大的扶手椅重,指尖捻着书页,仿佛要将每一个晦涩地词汇都揉碎了咽下去。
  一张近乎完美的外语成绩单被她随手扔进抽屉,不愿多看一眼。
  不是满分。
  直到某天凌晨,姜盛推门进来,发现她枕着摊开的厚重外文书睡着了,黑色字符吻着她光洁侧脸,睫毛在台灯下投出脆弱的阴影,他俯身将她抱起时,她才迷迷糊糊睁开眼,窗外天际已泛出鸭蛋青。
  连日苦读抽走了她脸上血色,直到营养师调制的参汤一盅盅送入房中,才将那份苍白渐渐染回红润。
  惊觉近日紧绷。
  她索性撇下图书,走出房门。
  方向盘在她手中发凉。
  姜禾坐进驾驶座,没有新手常见的茫然。
  扣紧安全带的清脆,抬手调整后视镜左镜,左脚已将离合踩到底,右手食指轻点启动键。引擎低鸣,转速表指针稳稳停在八百转。
  “以前...”副驾驶位的男人开口。
  “没事。”姜禾打断,目光平视前方空荡荡的练习道。
  慢。直。平静。
  一切都像是被稀释过的白开水,不是她记忆里灌满会灼喉的烈酒。
  两年前。暴雨夜的盘山公路。
  山路蜿蜒如蛇,张开缀满涎液的口,腥臭铺面,鼻腔充斥着刺激到令人作呕的味道。
  两侧深不见底的崖壁是已消化殆尽食物的肠胃,胃液汩汩流动,腐蚀着钢铁棺材。
  三辆改装过的越野车在雨夜骤然现身,杀手般蛰伏已久地掏出子弹,一个摆尾,超近得能看清第一辆车前杠上狰狞的金属护网。
  安全带勒得她肩胛骨生疼,车窗外,山崖和夜色融成浓稠的墨,后视镜里步步紧逼的六束车灯将浓黑捅得头破血流。
  “低头!”
  男人的命令和她身体伏低的动作几乎同步。“砰!”一声闷响,车身剧震。后挡风玻璃顷刻被炸成蛛网状。不是枪,是硬物撞击。
  一群亡命之徒。
  心脏在喉咙口狂跳,耳膜鼓胀着血液奔流的声音。但比恐惧先苏醒的,是千百次实操烙印下的本能,油门在重压下轰地加深。
  她的车如一头被激怒的钢铁猛兽,引擎的嘶吼在狭窄的车道上徒然拔高,每次转向都带着一种近乎失控的疯狂。
  主驾驶座上那个成日沉默寡言、看似麻木的男人,撕开平静的表象,握住方向盘的双手青筋暴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眼神锐利如鹰,死死盯住前方每一个弯道,准备与死神一决胜负。
  三对车灯牢牢锁定,越来越近。
  暴雨如柱。
  雨刮器疯了似地左右抽打,玻璃上的雨水依旧糊成一片,只能看见远光灯劈开两道惨白光柱,直直撞在前方陡立的山壁上。
  “坐稳抓牢。”男人的声音异常平静,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蕴着她从未听过的、冰冷的兴奋。
  话音刚落,油门猛地一脚踩到底!车身腾龙般骤然往前窜去,激起震天轰鸣!带他撕开重围!
  弯道接踵而至,男人的操作狠得不像话,方向盘往左打死,车身贴着护栏划出一道惊险的弧线!车尾灯在雨幕中拖出两道猩红的残影,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声刺破雨夜,切割出一方私人天地。
  后车的远光灯迸射出密密麻麻的钩子似地擒抓不放,死死咬着车尾,柏油路似爆竹寸寸燃光,爆裂声与火星割着眼球,一瞬间,近乎失明的爆闪。
  “轰轰”第一辆车已经追平,试图从外侧挤靠,推他们往悬崖边缘靠,她看见对方车窗摇下,探出嚣张人影,掏出棍棒与枪支,眯眼,锁定人头。
  “砰砰”几声枪击。
  躲避之中,她喉咙一紧,“左边!”
  男人没看左边,他的视线穿过狂暴的雨刷,锁死前方的弯心。在对方车辆几乎要撞上来的瞬间——
  他猛踩一脚刹车。
  是极其短暂,确认让车速骤然一挫的点刹,同时,右手闪电般将挡杆向后一拉,降档!引擎被迫发出强迫般的尖啸,转速疯狂飙升。
  挤靠过的越野车显然没料到这一下,司机本能地跟着减速,两车间距瞬间拉开。
  一线空隙间,男人右脚从刹车板上弹起,狠狠踹向油门。
  前驱车头在湿滑路面猛地一沉,随即拽着车身,以一个近乎蛮横的角度,抢在内弯,从那辆越野车和山壁之间、拿到几乎不存在的缝隙里,硬钻了过去。
  她坐在后座,背脊挺直,表面依旧保持着惯有不变的从容,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翻涌的情绪,双手迭放膝上,目光平静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旁侧的一柄满弹手枪冰冷地渴求她的怜悯。
  她猛地攥起,隔着门窗精准地朝对面轮胎射击。
  轮胎摩擦地面发出濒死的尖叫,车身与山壁擦出耀眼的火花,映在姜禾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虎口被反作力震得发麻,她暗自咬牙,夜风透空将她一缕发丝撩起。
  只有她,只有她知道,每一次车身在极限边缘的侧滑,轮胎尖叫着在柏油路面犁出湿亮的弧光时,都像一把把重锤,狠狠地砸在她的心上。金属刮擦的锐响让人牙酸。
  胃里翻江倒海,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她不能动,不能露出一丝一毫的慌乱、怯懦。
  没时间喘息。
  枪响与第二、第三辆车已咆哮着追来,一左一右,形成夹击。共工发怒,雨更大,路更滑,弯道仿佛没有尽头。
  后窗徒增弹孔,神龙摆尾!
  后视镜里,身后车灯猩红的“眼睛”持续投出嗜血的光亮,如同地狱里爬出的鳄鱼。三辆黑色越野如同嗅到鲜血的鲨鱼,不吃血肉誓不罢休,死死牵着车尾的肠子,一刻不停地追,恨不得连着拽出血肉,再残忍撕咬,让其极痛苦地消亡。
  其心可居。
  男人呼吸变重。额角汗流。集中全部精神操作这辆咆哮钢铁,修正方向盘,油门力道的增速,入弯前精准的降档补油,使这辆并非为竞速而生的家用车在极限边缘发出惊人的韧性。
  她眼底盯着男人手中操作,如若露出破绽,即提前天人永隔。
  “胆子真大。”姜禾在心底默念,嘴角扯出一种冰冷、近乎荒谬的嘲讽。
  又一个急弯。男人看准时机,突然松油门降档,车身猛地一沉,紧接着猛地向右打舵,同时一脚刹车踩到底。
  轮胎在湿滑的路面上抱死,车位甩出去的瞬间,他又迅速回到正方向盘,踩下油门。
  入弯!车速不降反升!方向盘急打,车尾在巨大惯性下猛然向外甩出,整辆车横着滑向弯心!
  钟摆漂移!
  轮胎在湿滑柏油上嘶鸣,白烟混着水汽蒸腾。就在车头即将对准出弯方向的刹那——
  砰!砰!
  身后一车司机推迟反应,仅是半拍节奏,方向盘打得太狠,在湿滑路面彻底失去控制,车身像只笨重的铁陀螺直接撞向护栏,被惯性弹了出去,无可挽回地坠向漆黑悬崖。
  剩下两辆车如同被彻底激怒的公牛,红了眼,加速上冲。
  车头直直撞向他们的车尾!
  千钧一发!
  男人依旧面无表情,不看后视镜。出乎意料地将车速提到极致,猛地向左急打方向,让车身紧贴内侧山壁,同时用力拉起手刹!
  刺耳到极致的摩擦声!轿车在湿滑山路上完成了以近乎不可能的小半径、反方向的急促掉头!车位堪堪扫过湿冷的山壁,碎石簌簌落下。
  而两辆全速重来的越野车,司机显然无法料到猎物会突然回头,正面迎击,笑着出招。
  车灯亮光极快速地扫过车内两对冷然的眸,男人与姜禾已举起手枪,森然笑着叩响扳机。
  破碎挡风玻璃。
  第二辆车的司机急着超车,又见枪响乱了心绪,眼前又砰地碎裂,狂打方向盘试图躲避,雨水让路面覆上一层油膜,在湿滑弯道上,如此高速的紧急变向,无异于自杀。
  越野车的轮胎发出最后一声绝望的嘶叫,彻底失去抓地力。
  车轮打滑,车身失控,往第三辆车纠缠而去。
  两辆车内的子弹若有所感地突然爆射而出,突突地击穿车顶盖,剩下几枚向天悲鸣。
  两辆车撞在一起,撞开本就稀疏的警示木桩,发出滔天巨响,车身瞬间变形,凹陷出可怖的弧度,庞大的车身腾空而起,在滂沱大雨中划出一道短暂的弧线,坠向悬崖下方的深渊。
  消失了。
  没有立即传来坠落的声响。只有风雨声,猝然变得清晰而空旷。
  几秒钟后,悬崖下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染红了半片夜空,浓烟裹着热浪,连山顶都能闻到焦糊的味道。
  车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引擎过热的喘息,雨刮器单调的刮擦,过后,是浓烈的焦糊味和冰冷的水汽掩盖粗重的呼吸。
  后视镜的光亮彻底消失。
  男人的手还死死攥着方向盘,缓缓降下车速,眼角极快地往悬崖边那处狰狞的缺口一瞥,然后,挂挡,轻轻给油,驶着颤抖、蹒跚的伤痕累累的轿车,继续沿着盘山公路,驶入前方更浓重的雨夜。
  他侧头看了眼后座:“小姐,安全了。”
  姜禾慢慢坐直身体,从炸裂的后窗灌进来的冷雨打湿了她的后背。
  姜禾抬起眼,望向窗外那片冲天的火光,火光映在她平静的眸内,掀不起半分波澜,她只是抬手抚平抓皱的并购合同,理了理微乱的裙摆,声音淡如雨雾,平静地令自己都意外:“嗯,回栖云。”
  胸腔那颗心,此刻正经历一场海啸,惊涛骇浪扯着头脑神经嗡嗡作响,指尖的凉意顺着血管往四肢百骸蔓延,那些被她压在光鲜亮丽之下的算计与博弈,此刻笑话一场。
  原来,所谓的商业竞争,到最后,肮脏之外更有鲜血湿热,为攥紧那点筹码,有人竟敢能一次次把人命当成脚下的尘埃,敢在这雨夜的盘山路上,布下这样一场同归于尽的杀局。
  她垂下眼,抖动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悲怆下一闪而过的彻骨寒,嘴角呵笑得毫无温度。
  没有恐惧、没有后怕,只有一种冰冷的、劫后余生的虚脱,以及......某种更深层的东西,在她眼底悄然燃起。
  平静,不过是她穿了十五年的保护色。此刻,正随着悬崖下的火光,片片碎裂,又寸寸重塑。
  “陆彻,下次教我开车。”
  男人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后视镜里看向她。半晌,嘴角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
  极冷的悲悯如一曲挽歌悠悠在空中回响,雨丝化作丧礼。
  车外,山风裹挟着冷雨呼啸而过,仿佛要抹去今夜这条湿滑道路上发生的一切。只有轮胎碾过积水时,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像是这场亡命追逐后,唯一残存的心跳。
  听,那是即将胜利的号角。
  方向盘被生生捂热。
  第一个直角弯,她提前十米降档,入弯,方向打得快而准,车头犀利地切入内线。
  副驾驶的男人下意识抓住了扶手。
  出弯瞬间,她跟了一脚油,车位有一丝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外摆,随即被她稳稳控住,车身流畅地拉直。
  她手上并非新手僵硬的“十点十分”握方向盘手势,二十更放松、耕地、更便于快速反打的握法。
  是赛车手的手势。
  “视频里看的。”隔着后视镜,她与十五岁的她击掌,她想起陆彻,想起那些猩红车灯,想起那足以让扯痛脸颊皮肤,让呼吸困难的速度。
  而此刻,仪表盘的数字甚至不过三十。
  但她能感受到联结,感受到中心在四个轮胎间转移的微妙平衡,在以往条条道路中,屏幕光影里,在无数次想象中烙印下的画面与体感,此刻正顺着方向盘、踏板、座椅,丝丝缕缕地回流到她的神经末梢。
  “离合。”
  “看远。”目光是百米外的弯心。
  “三九点。”男人目光落在她过于放松的手上。“紧急情况下,上半幅转向更快。”
  姜禾手指落在标准位置,下一处玩到,方向打得依然精准,速度似乎快了一线。
  男人记录着,“本能反应快于标准指令。”
  “你学过。”
  “看过。”她说。
  “看和开是两件事。停车吧。明天练紧急变线。”
  “好。谢谢秦叔。”
  停车,拉手刹,熄火。动作利落,车身没有一丝多余的晃动。
  车门关上。姜禾独自坐在驾驶座内。指尖在冰冷的金属杆上停顿了一瞬,记忆中,陆彻拉手刹是为了制造甩尾,车身在尖叫中横摆,掉头,冲出包围圈。
  现在,只有寂静。
  她松开手,掌心有一层薄汗,不是紧张,是某种被压抑的兴奋被悄然唤醒。
  她每每瞥过空荡的后试镜时,数百日夜前关于速度、失控与掌控的激烈记忆,正蛰伏在她平静的躯壳下,等待一条真正值得奔跑的道路。
  阳光刺眼,练习道白得晃眼。万籁俱寂。
  那些雨天,她换一种方式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