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cbkking      更新:2025-10-10 17:06      字数:3257
  当她终于将两人都拖上甲板时,她整个人都虚脱了,重重地瘫倒在冰冷的、沾满海水和鱼腥味的甲板上,剧烈地喘息着。
  船夫没有多问一句,只是冷漠地指了指船舱的方向,然后便熟练地收起绳梯,启动引擎,驾驶着这艘小船,如同离弦之箭般,迅速地融入了无边的、漆黑的夜色之中。
  船舱狭小、逼仄,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柴油味、霉味和无法驱散的咸腥气。一盏昏暗的油灯在头顶摇曳,将两人的影子在逼仄的舱壁上投射出扭曲的、晃动的巨大轮廓。这里没有床,只有两张用木板临时搭起来的、简陋的床铺。
  这里,就是她们的方舟。一座在无边黑海中漂流的、与世隔绝的、无光的方舟。
  安洁将莫丽甘安置在一张床铺上,然后便开始了新一轮的、永无止境的“战争”。
  她用那仅有的一点淡水,小心翼翼地为莫丽甘清洗着再次被海水和汗水浸透的伤口。左臂的断口处,因为颠簸和移动,已经再次渗出了暗红的血液,与安洁自己撕下的、作为临时绷带的布条黏连在一起。每一次剥离,都像是在撕扯自己的皮肉。后背上那些被烧伤的、翻卷的皮肉,更是因为海水的浸泡而开始发白、肿胀,这是感染的前兆。
  安洁的眼神冰冷而专注。她从急救包里,拿出最后一瓶烈酒,毫不吝惜地倒在伤口上,进行着最粗暴、却也最有效的消毒。莫丽-甘的身体在昏迷中剧烈地抽搐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声痛苦的、压抑的呻吟。
  “忍着。”安洁的声音没有丝毫温度,她用干净的布条,重新为她包扎,动作熟练、精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医者的权威。
  然后,她点燃了船舱里那个小小的、锈迹斑斑的酒精炉,将从办公室里找到的那些草药,投入一个破旧的铁罐里,用那点可怜的淡水,熬制着苦涩的、能防止感染的药汁。
  狭小的船舱里,很快便弥漫着浓重的、刺鼻的药草苦味。
  时间,在这摇晃的、无光的航行中,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安洁不知道白天与黑夜,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只知道,当莫丽甘的嘴唇干裂起皮时,她要用棉签蘸着水,一点点地为她湿润;当她自己饿到极限时,她会从船夫那里,换取一点最粗劣的、能勉强果腹的黑面包和咸鱼。
  她成了一台不知疲倦的、精准运转的机器。清洗伤口,换药,熬药,喂水……她用她所学的全部医学知识,和一种近乎自虐的、惊人的毅力,将那个在死亡边缘徘徊的灵魂,一点点地、强行地从死神手中拖拽回来。
  这是她第一次,成了两人命运中,唯一的掌舵者。
  她不再是被掌控的、被玩弄的“47号”。在这艘与世隔绝的、摇晃的方舟之上,她是莫丽甘唯一的“神”。她掌控着她的体温,她的呼吸,她的心跳,她那脆弱的、如风中残烛般的生命。
  这份掌控感,并未给她带来任何复仇的快意。
  反而带来了一种……奇异的平静。
  一日深夜,海上起了风暴。
  小小的船只在狂涛中如同玩具般被抛起、砸落。船舱剧烈地摇晃着,油灯早已熄灭,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船体被巨浪拍打的、如同骨骼碎裂般的巨响,和窗外狂风的凄厉呼啸。
  安洁紧紧地抓着床沿,才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而莫丽-甘,则在剧烈的颠簸中,从昏睡中被惊醒。她开始说胡话,不再是那些冰冷的、充满了杀伐之气的军令,而是一些破碎的、含糊不清的、带着巨大痛苦的呓语。
  “安洁……”
  那一声呼唤,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穿透风暴的重量,清晰地、准确无误地刺入了安洁的耳膜。
  安洁的身体猛地僵住。
  “别走……安洁……我的……”
  莫丽甘的头颅在枕上痛苦地辗转,眉头紧锁,仿佛在与无形的梦魇搏斗。她的声音破碎,带着一种高烧谵妄时的、毫无防备的脆弱。
  “……47号……”
  最后那三个音节,更是如同被碾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哀鸣,从她干裂的唇间挤出。
  安洁的心脏,在那一声声的呼唤中,被一股暴烈而无声的洪流狠狠击中。这比听到任何关于童年创伤的呓语都更让她感到震撼。这个摧毁了她一切的女人,这个将她视为玩具的恶魔,在意识最深沉的、被痛苦和高烧剥去所有伪装的黑暗里,盘踞着的,竟然是她。
  一种滚烫的、矛盾的、足以将她理智都烧成灰烬的情感,如同熔岩般喷涌而出。那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被确认的价值感和被捆绑的宿命感的……枷锁。一道滚烫的、无法挣脱的、将她们二人彻底焊死在一起的枷锁。
  她松开床沿,在剧烈的摇晃中,爬到了莫丽甘的身边。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将那个在噩梦中剧烈颤抖的、冰冷的身体,紧紧地、紧紧地拥入了自己同样冰冷的、却充满了坚定力量的怀中。
  她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具残破的躯壳。
  她用自己的手臂,为那个在血色噩梦中沉沦的灵魂,构筑起一道脆弱的、却不容侵犯的堤坝。
  莫丽甘的身体,在她的怀中,渐渐地停止了剧烈的颤抖。她似乎在无意识中,找到了一个可以依靠的、温暖的源头,像一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她无意识地、将头更深地埋进了安洁的颈窝,那灼热的、带着病气的呼吸,一下,一下,拂过安洁的皮肤。
  安洁抱着她,抱着她的神祇,她的恶魔,她的囚徒。在这片无边无际的、风暴肆虐的黑暗海洋之上,第一次,感觉到了一种……名为“完整”的、沉甸甸的重量。
  她不再是那只撞死在玻璃墙上的、可悲的雀鸟。
  她成了这艘无光方舟上,唯一的、也是最后的……守护者。她守护着她的“所有物”,守护着她的“战利品”,也守护着……她那片早已化为废墟的、唯一的真实。
  天亮时,风暴停歇。
  一缕微弱的、却充满了希望的金色晨光,终于穿透了厚重的云层,照亮了海平线的尽头。
  而在那光芒所指引的方向,一片大陆的、模糊的轮廓,正在缓缓地、清晰地浮现。
  首都,到了。
  第37章 第 37 章
  弥漫在空气中的,是锦华国首都特有的、浸润了百年哀愁的湿冷雾气。
  它不同于海风那种带着咸腥的、直白的凛冽,而是粘稠、无声,带着腐烂枯叶与冰冷石板混合的气息,如同这座刚刚从噩梦中挣扎醒来、却依旧满身伤痕的都城无声的叹息,悄然包裹住一切。当那艘在无光之海中颠簸了数日的接应船,像一尾疲惫的幽魂,悄无声息地泊入一处早已废弃、被世人遗忘的旧码头时,周遭没有喧嚣,只有死寂。
  河水拍打着长满绿苔的石阶,发出沉闷而压抑的“噗、噗”声。远处,被浓雾笼罩的城市轮廓,像一头沉默的、匍匐在地的巨兽,连昔日辉煌的轮廓线,都被这片象征着创痛的灰色雾气模糊、吞噬。
  安洁深吸了一口这冰冷而熟悉的空气,那股属于故土的味道,此刻却像一把钝刀,缓慢地、一寸寸地割着她的肺腑。她回过头,看向蜷缩在船舱最阴暗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莫丽甘。
  或者说,是莫丽甘的残骸。
  她身上裹着一件不知从哪里找来的、宽大厚重的黑色斗篷,兜帽被安洁拉得很低,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整张脸,只在阴影的缝隙里,偶尔露出一截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下颌,和几缕被冷汗浸湿、黏在皮肤上的银色发丝。她彻底地、沉重地昏迷着,像一尊被抽走了所有神性的、摔得支离破碎的石雕。那曾经象征着绝对权力的身躯,此刻只是一个毫无反应的、沉甸甸的负累。失去左臂的袖管被安洁用布带细心地系起、固定在胸前,而那只曾搅动帝国风云的、完好的右手,则虚弱地、无意识地垂在身侧,随着每一次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呼吸,微微起伏。
  在海上的那些日夜,是安洁从未想象过的炼狱,却也是她亲手为自己铸就的、唯一的王国。她用那双曾被莫丽甘引导着下棋、也曾颤抖着为她处理伤口的手,独力扮演起了“医者”与“守护者”的双重角色。她用船上仅有的烈酒和烧开的海水,一遍遍为莫丽-甘清洗那狰狞的、时刻有感染恶化风险的伤口。她用一把在火上烤了又烤的破旧餐刀,割开溃烂流脓的皮肉,引流出那些致命的污秽。
  当莫丽甘因持续高烧而陷入深度昏迷,身体在寒冷的海风中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时,是安洁用自己那同样冰冷的、瘦削的身体紧紧抱着她,试图用自己微不足道的体温,为她驱散那来自灵魂深处的、足以致命的寒意。
  她将难以下咽的干粮嚼碎,混合着清水,像喂养一只濒死的雏鸟一样,一点点地、撬开那紧闭的、干裂的嘴唇,将维系生命的热量渡进去。
  她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已在那场毁灭性的爆炸和她亲手挥下的手术刀中,被彻底地、不可逆转地颠覆了。不再是将军与俘虏,不再是施虐者与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