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作者:
耶格尔大帝 更新:2025-10-16 17:54 字数:6156
宫女引你前往太庙旁一处清幽雅致的偏殿,一踏入,便觉与外间祭坛的宏大肃杀截然不同。
院内是几竿修长挺拔的翠竹,在秋风中摇曳,筛下细碎的光影。殿中陈设简洁却不失皇家气度,一张铺着素锦桌帷的方桌置于中央,暃已经端坐于主位上,似乎已等候多时。
他已换下了那身庄重的冕服,此刻着一身剪裁得体的玄色常服,整个人显得平和了许多。
“臣,拜见殿下。”你依礼上前,垂首敛衽,“多谢殿下今日……为臣解围。”
暃的目光落在你身上,他摆了摆手,“不必多礼,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坐。”
他指向他身侧空着的席位,你依言在他身侧落座,宫女无声地上前布菜。
出乎意料,席间气氛竟意外的平和,话题在他自然的引导和你谨慎的应对下渐渐展开。
从宛陵苍茫辽阔的地貌、迥异于京畿的民风,谈到军中操练的严苛与袍泽间生死相托的情谊;又从孤本典籍中的奇闻轶事、治国方略,聊到关乎国本民生的农桑水利、田亩赋税。暃的见识之广博令人心惊,谈吐间引经据典信手拈来,却又总能深入浅出,切中要害。
你在暗自心惊的同时,也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字斟句酌地应对。
他问起你在宛陵的经历,你刻意避开了那些血火交织、生死一线的残酷画面,只提了些练兵之法如何因地制宜、屯田之策如何安抚流民这类相对安全的话题,他听得十分专注。
精致的菜肴被宫女布到盘中,你拿起银箸,将食物送入口中,味蕾却仿佛失灵了一般,入口的珍馐尝不出丝毫滋味,如同嚼蜡。
这过分的顺利非但没能让你安心,反而将你更深地笼罩其中,让你更加困惑。
他究竟在想什么?
是城府深不见底,将喜怒哀乐掩藏在这副平和的面具下?
还是……真的心胸宽广,抑或毫不在意,将那晚御湖边目睹的一切彻底翻篇,当作从未发生?
“母妃很喜欢你,与本王提及,赞你沉稳大气,进退有度。”
你姿态恭谨:“宸妃娘娘慈爱,谬赞了,臣愧不敢当。”
就在你心神稍懈时,暃放下了手中的银箸,端起手边的青釉茶盏,目光穿过袅袅升起的茶烟,直直地看向你。
“听说,”他开口,打破了方才的和谐,“昨日,你和雷夫人闹得很不愉快。”
你想起那传的沸沸扬扬的流言,不免有些尴尬:“……是。”
“她还跟你说了些本王的旧事?”他抬起眼,“譬如,‘红颜知己’?”
他为何知道如此的细节?
你有种被监视的感觉,只得再次点头,感觉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
暃的目光在你骤然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他倾身,隔着不算宽的膳桌,道:“那……你对此事,如何看待?”
“我……”你张了张嘴,昨日面对雷夫人时的伶牙俐齿,此刻竟像被冻住了一般。
你脑海里一片混乱,无数个念头翻滚:是解释自己并不在意?是反问他是否确有其事?还是装作毫不知情?
每一个选择似乎都十分不妥,最终,所有的思绪都堵在喉咙口,只剩下笨拙的支吾,“臣……臣以为……此乃殿下……私事……”
你恼恨自己此刻的失态,怎么偏偏在他面前,你就变得如此词穷?如此手足无措?仿佛所有的铠甲都被他轻易剥开,露出里面那个茫然无措的自己?
面对皇后太子的明枪暗箭,你尚能游刃有余,为何在他这平静的询问下,却溃不成军?
暃放下茶盏,那点方才因逼问而起的锐利悄然退去,又恢复了温柔的神情。
“鹿卿不必紧张,本王提起此事,并非要你表态,只是……既然雷夫人特意告知,本王觉得,也该让你知晓确有此事,以免徒生误会。”
他的目光落在你面前几乎未动的菜肴上,又执起公筷,为你添了一小块清蒸鲈鱼腩,动作自然流畅。“尝尝这个,御厨的拿手菜,火候正好。”
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你更加无所适从,你下意识地拿起筷子,把鱼腩放入口中,却食不知味。
暃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你我皆知,这桩婚事,乃父皇之命,朝局所需。但正因如此,本王才更希望,在大婚之前,我们能有机会……多相处,多了解彼此。”
他身体后靠,姿态放松了些,“本王不想娶一个陌生的妻子,你能统领万军,能镇守一方,绝非寻常闺阁。本王亦不愿你嫁的,只是一个顶着皇子头衔、对你一无所知的陌生人。这于你,于本王,于这桩婚事本身,都非幸事。”
他的理由清晰理智,有着你无法反驳的诚恳,政治联姻的本质被他如此直白地点破,却又被他赋予了温情的目的。与雷家夫人的交锋,仿佛只是他为了引出这番坦诚的铺垫,被他应付了过去。
现在,轮到你心中疑窦丛生,那个关于“红颜知己”的问题,像根刺一样梗在喉咙里——
她是谁?如今何在?
可看着暃此刻的表情,你竟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了。
他今日这副温和的模样,与宫宴你从御湖回席后,那双像毒蛇一样审视你的模样,在你脑海中剧烈地撕扯,巨大的疑惑将你笼罩。
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
是眼前这个愿意了解你的未来夫婿?还是那个目睹了你的秘密、却选择沉默的皇子?
就在这份迷惑几乎要占据你的心神时,一个尖锐的声音猛地在你心底炸响:
不对!
这不对!
明明说好的!
那个关于这场婚事本质的约定浮现在眼前,那晚你收到澜带回来的父亲的信件,上面赫然写着,“……三皇子早有心仪之人,与你的姻亲不过政治所需,待三皇子肩负天命,承诺放你自由……”
那个承诺,曾是你愿意回到京城,卷入这场政治斗争的底牌。
可如今呢?
眼前这个对你笑语晏晏、说着“希望多相处了解”、“不愿娶陌生人”的暃,与父亲信件上的话,在你眼中摇晃,搅得你心神不宁。
他在说什么?
他到底想做什么?
你猛地抬起眼,目光直直地刺向他。
“殿下……”你的声音发紧,几乎控制不住那即将喷薄而出的质问,“您今日所言……与当初之约,似乎……大相径庭?”
你紧紧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他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一毫的破绽——
心虚?嘲弄?还是你无法理解的算计?
暃的反应却再次出乎你的意料。
他脸上的笑意并未消失,他没有回避你锐利的目光,反而迎了上来,仿佛你此刻的反应在他的预料之中。
“鹿卿指的是什么事?”他轻描淡写地说。
你心头巨震,瞳孔一缩。
他竟然不承认?
他竟然不承认!
“是……”事到如今,你只能去捅破那层窗户纸,你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尽量维持平稳,但身体的颤抖却泄露了你内心的惊涛骇浪,“殿下曾对父亲所言,此婚事乃权宜之计,待您……心愿得偿,立所爱之人于中宫,便是臣……功成身退之日。殿下金口玉言,难道……竟忘了吗?”
暃静静地听着,并未立刻回答,目光在你紧绷的脸上逡巡,似乎在欣赏你此刻竭力维持镇定的模样。
殿内一时间落针可闻,只有苏合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更衬得气氛凝滞压抑。
半晌,他才缓缓开口:“哦,本王想起来了,本王确实和鹿大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身体前倾,那无形的压迫感再次笼罩过来:“但鹿卿可曾想过,世事……并非一成不变?计划,也总有赶不上变化的时候。”
“本王的心意未改,承诺亦在。只是……通向那个结果的路,或许需要你我共同走上一段。本王方才所言,希望与你多相处,多了解,并非虚言。这于你,于本王,于最终的那个结果,都是必要的。”
“必要的?”你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干涩,“殿下此言何意?这与当初的约定有何关系?”
暃深深地看着你,那目光仿佛穿透你的层层防备,看到你内心深处拼命想要逃离的样子。
“鹿卿冰雪聪明,难道……真的猜不到吗?”他反问。
“或者说,鹿卿如此抗拒与本王相处,是心中……早已有了别的顾及,容不下丝毫改变?”
你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这最后一句,就是在提起——那个在御湖边,用毁灭性的方式宣示主权的男人,那个一直无声无息藏在你身后的影子。
你感觉道自己心脏骤停,又在下一秒疯狂擂动。
恐惧,巨大的恐惧。
眼前这个男人,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仅知道,还在用优雅的方式,逼着你亲口承认那足以将你、将澜拖入深渊的秘密。
可怕的男人。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刹那,一个让你毛骨悚然的念头升起。
不对。
他从未对你说过。
那个所谓的“心仪之人”、“红颜知己”?
是来自父亲的书信,来自雷夫人的流言,他本人呢?
暃,可曾在你面前亲口承认过:“本王如今有心爱之人”?
没有,一次都没有。
你们在御湖那夜的对质,暃也是模糊地提起,“或许曾有过”。
那个迷雾中的女人,一直都来自他人的转述、来自他暧昧不明的态度、来自你自己的猜测。
他就像最高明的猎手,用言语的迷雾、用模糊的态度、用你内心的不安,挖掘出一个陷阱,将你困在其中,让你在惊疑不定中自我消耗。
现在,他就在这陷阱的上方看着你,推翻了当初放你自由的承诺,然后……逼你亲口承认澜的存在,你和澜的私情,只要你说出一个字,就等于将澜、将你们的关系、将鹿家的把柄奉送到他面前!
这已经不是试探,这是逼供!
你甚至能看到暃眼中那抹期待——他在等着你失态,等着你崩溃,等着你……自投罗网。
不行!
绝对不能再顺着他说下去了!
一个声音在你心底疯狂呐喊,恐惧瞬间被求生的本能取代。你猛地吸了一口气,将你濒临失控的情绪死死压了下去。
你放下了手中一直紧握的银箸,你抬起头,迎向暃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目光。
这一次,你的眼神里没有了茫然,没有了恐惧,只剩下虚无的平静。
平静下,是万丈悬崖边,准备同归于尽的决绝。
“殿下,您说得对,世事……确实并非一成不变。”
你垂下眼睫,遮住眼底汹涌的暗流,视线落在面前那碟凉透的鲈鱼腩上:“……臣以为,殿下所言极是,夫妻之道,确实需要更多相处磨合,只是来日方长,又逢今日秋祭大典,殿下主持辛劳,臣亦感疲惫。若殿下无其他要事……”
你感觉到暃落在你身上的目光瞬间变得更加锐利,你强迫自己忽略那几乎要刺穿皮肤的视线,缓缓站起身,动作标准地行了一个臣礼。
“……臣,先行告退,殿下……也请早些安歇。”
说完,你不再看他,转身迈步,朝着的殿门走去。
你知道,背后那道目光,一直缠绕着你。他或许在冷笑,或许在皱眉,或许在重新审视你这颗突然变得不听话的棋子。
但此刻,你只有一个念头:
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在被他彻底看穿、彻底撕碎、彻底掌控之前!
在你……彻底崩溃之前。
就在你的手即将触碰到殿门时,暃的声音瞬间绊住了你的脚步。
“鹿卿留步。”
你浑身一僵,背对着他,指尖扣在门框的木纹里。
他还是不肯放过你。
你缓缓转身,强迫自己抬起眼帘,迎向他。
暃依旧坐在那里,姿态比刚才更放松了些,“鹿卿莫急,本王有一事,一直想与鹿卿开诚布公地谈谈,只是鹿卿事忙,一直不得见。”
你心头猛地一沉,预感到他要说什么。
御湖!他果然要提御湖!
“殿下请讲。”
“关于……宫宴那夜。”
他吐出这几个字,你只觉得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所有的血液都冲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
完了……澜……鹿家……无数可怕的后果在你脑海中疯狂闪现。
“本王当时……确实看到了。”
你的呼吸停滞,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被判了死刑。
“不过,你我本就是一场政治联姻,你有你在意的人,这不奇怪。”
你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他……他竟然就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来?而且是以这样“理解”的态度?
“本王说过的话,向来作数。待本王达成所愿,必会履行承诺,让你与你所爱之人在一起。”
劫后余生的狂喜瞬间席卷了你,让你几乎要虚脱,你甚至能感觉到一股酸涩的热意涌上眼眶。
这几天压在心头让你喘不过气的那块巨石,在这一刻被他的话移开了。
你吸了一口气,空气里此刻都带着如释重负的甘甜。紧绷的神经骤然松懈,让你感到一阵眩晕。
“谢……殿下。”你声音干涩。
然而,暃接下来的话,却像在刚刚松开的锁扣上,又系上了一根坚韧的线。
“只是,你也知道,你我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至少表面上需要。”
“大婚之期已定,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本王将这场大婚,看得很重。本王说了,不想娶一个像陌生人一样的妻子,这不仅关乎本王的体面,更关乎未来许多事情的能否顺利进行。”
他声音放得柔和了些,却更有力量:“于公,你是手握重兵的破虏侯,本王是皇子,未来更可能是……我们之间,有太多需要沟通、需要合作、需要相互支持的地方,于私……”他似乎在斟酌措辞,“你将是本王名正言顺的皇子妃,至少在世人眼中,在你我不得不共同面对的场合里,我们是能彼此理解、有默契的夫妻。”
“所以,本王方才才说,希望在大婚之前,能有更多时间与你相处,本王是认真的,这是为了日后你我都能在这盘棋局上走得更稳,最终都能各得其所。”
他的话语清晰诚恳,划定了明确的边界——只为合作,各取所需。他表明了对你所爱之人不干涉,所有的请求都包裹着合作共赢的外衣,让你无法拒绝。
拒绝,意味着撕破脸,意味着打破刚刚达成的关于自由的共识,意味着将鹿家和澜置于更危险的境地。
你看着暃的眼眸,终于点了点头,“殿下所言甚是,臣明白了,一切但凭殿下安排。”
这声应允,轻飘飘的。
你知道,你只是从一个囚笼,走进了另一个更大的牢笼。
那扇沉重的殿门终于在身后合拢,你踉跄着踏出第一步,脚下坚硬宫砖传来的触感,才让你意识到,你终于逃出来了。
身体虽已离开,心却仿佛还被捆缚在那张膳桌旁,被那双眼睛钉在原地,你扶住门边的汉白玉石狮,才勉强稳住身形。
刚才那不到一个时辰的相处,不,那根本不能称之为相处!
那是一场被精心设计的攻心战。
暃轻易挑动你的不安,在你猝不及防时,推翻那被你视为一切希望的承诺;又在你被恐惧攫住几乎要崩溃时,他又提起御湖之事,用理解的姿态,将那足以毁灭你的秘密,变成了他宽宏大量的筹码;最后,在你被这赦免砸得晕头转向、狂喜与感激交织时,他再从容不迫地抛出那份不容拒绝的相处要求……
揉来搓去…
是的,就是这种感觉。
你的情绪,你的恐惧,你的希望,你的感激……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团泥,被他的手轻易地揉捏,你所有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是被他引导着发生的!
他清楚地知道如何利用你的恐惧和希望——先摧毁,再给予,让你在绝望的谷底抓住他递来的救命稻草时,那份感激和顺从会被无限提升。
你靠着石狮,冷汗浸透了里衣,粘腻地贴在背上。
你回想起他最后看你的眼神——平静、坦诚,可那平静之下是什么?是掌控一切的从容?还是……一种欣赏猎物在他掌心挣扎的兴味?
他今日能如此轻易地玩弄你的情绪,他日……又会如何?
你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站直身体。
不能倒下,至少……不能在这里倒下。
你整理了一下侯爵朝服,朝着宫门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尸骸遍野的战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