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47节
作者:花上      更新:2025-10-27 16:03      字数:4103
  刘婶与刘伯父给她道谢,二老又对视一眼,似是下了极大决心。刘婶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布包递过来,道:“这是块木雕坠子,验尸时从茹儿紧攥的手心里取出来的。”
  老人声音发颤:“想是孩子遇害时从凶徒身上扯下的。我们本不敢轻易交与他人,可瞧着姑娘真心相助,就把它交给姑娘吧,希望对查案有所帮助。”
  沈识因小心接过布包展开,只见里头是一枚蝴蝶木坠。
  她取出来瞧了瞧,蝴蝶木坠虽无系绳,那穿孔处却磨得光滑。蝶翼纹理细腻如生,每道刻痕都极精巧,显是出自娴熟的匠人之手。
  她满心疑惑,将木坠仔细收进袖袋,对二老道:“多谢信任,我定会好生查证。稍后会派个可靠人来照料二位,若有急事便可让他传话于我。”
  二老连声道谢,要跪地行礼,被她轻轻扶住。
  沈识因辞别后登上马车,忍不住又取出那枚木坠细看。蝶翼在晃动的车帘光影间恍若振翅,木料透着罕见的温润光泽,纹理如云絮般细腻。这般质地绝非寻常木材,倒像是深山里难得的珍品。
  她不禁想起江絮那双巧手,前些日送给她的竹蜻蜓也是这般精雕细琢。
  顿时疑云渐起,但她又自行按下。江刘两家素来交好,若江絮真对茹姑娘有意,大可光明正大求娶,何至于行此暴虐之事?况且那姑娘总爱追着他唤“絮哥哥”,眉眼间尽是倾慕,想来只要江絮开口,姑娘多半便会应允,再如何也不至于强、暴杀人。
  除非有特殊癖好。
  车帘外暮色沉沉,她轻叹一声又将木蝶收回袖中。纵有千般疑窦,终需真凭实据。
  马车到了城中,特意在街角的糖铺前停了下来。沈识因想起陆呈辞曾说吃甜食时心情便会愉悦,便想着亲手做些能随身携带的糖果,好让他在疲累时能尝到一些甜味。
  她进店选好的食材后,正踏出店门,却冷不防撞上一双含笑的眼睛。
  漫天雪景中,但见一位白衣胜雪的公子立在阶前看着她。
  公子长身玉立,气质矜贵,眉目间仿佛凝聚天地灵秀,一双含情目恰似墨玉浸于寒泉,眼波流转时既有不凡威仪,又含春风化雨般的温润。只静静伫立,便恍若令人看见江南三月的烟雨朦胧,清雅入画。
  沈识因怔忡片刻,尚未回神,对方已轻笑出声:“怎的?不认得我了?”
  这嗓音如玉石相击,格外好听。
  她这才猛然回神,慌忙敛衽行礼:“臣女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
  没错,眼前这位正是当朝太子陆瑜。年方廿一,博览群书,才德兼备,更生得俊美无俦,京中百姓皆称其“病美太子”。
  这称谓源于他自幼体弱多病,患有咳疾,时常咳得撕心裂肺,甚则咯血。
  他生就一双含情目,总是笼着淡淡忧悒,教人见之便生怜惜。
  只可惜,这般品性高洁、才华横溢的人物,偏被一副病骨拖累,时常缠绵病榻。
  他五岁便被立为太子,之所以能始终稳居东宫,不仅因为嫡出的身份,更因其才智远超常人。
  他在工程制造方面天赋异禀,无论是坚固无比的桥梁、可远航的巨船,还是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弓弩炮车,件件皆能精工制成。如此惊世之才,令满朝文武无不叹服。
  因而即便二皇子、三皇子身强体健,其母妃又深得圣宠,皇上也从未动过易储之念。
  然朝野上下难免忧心,这般病弱之躯,如何能承江山之重?
  但这位太子殿下却有着菩萨心肠。他常开仓赈济贫苦百姓,更在全国各地设立义学,专供寒门子弟读书明理。这般仁德之举,使得民间对他赞不绝口。
  只是他素来深居简出,世人多闻其贤名,却鲜少得见真容。沈识因长大后也仅见过他几面,上次相见,还是去年的春日宴上。
  他们相识,是在她七岁那年,随祖母入宫探望病中的先皇后。
  那时的他也已经病了。宫人们私下都说,他和先皇后患的是同样的病症,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疾恙,只怕终究要步他母亲的后尘。
  他那时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却已显出一种超乎年龄的沉静。苍白的面容上总笼着一层薄薄的愁绪,仿佛对世间万物都失了兴致。
  她那时便暗自思忖,这个即将失去母亲的孩子,或许早已预见自己相似的命运,所以早早熄灭了对人世的期盼。
  就像枝头将坠的玉兰,明明开得清雅皎洁,却终究要零落成泥。
  但奇怪的是,那时虽病弱,他见到她时却总会露出笑容。听宫人说,他本是众皇子中最不苟言笑的一个,偏偏那段时间一见她就眉眼弯弯。
  自去年春宴匆匆一别,他们再未相见。孰料今日竟会在这街角的糖铺前重逢。
  她敛衽行礼,太子已疾步上前虚扶:“不必多礼。”
  太子细细端详她片刻,轻声问道:“前些日宫宴怎么没去?我等到席散都未曾瞧见你。”
  他语声里带着几分失落。
  沈识因垂眸应道:“回太子殿下,上回宫宴因身子不适未能赴约,已托家母向皇后娘娘告假了。”
  其实,她并不想去,因为订亲宴的风波闹得满城风雨,若是去了,不知要应付多少窥探与闲言。
  太子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怀中的食盒上,笑问道:“来买食材?可是要亲手做点心?”
  沈识因点了点头。
  他又道:“本宫也嗜甜,若做得多了,不妨送些来给我尝尝……”
  他话还未说完,就抵唇边咳嗽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薄红,却仍含着温润笑意。这般模样,却如将要掉落的海棠花一样,似要被卷进寒风里。
  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
  沈识因见他平复下来,才敛衽道:“太子殿下说笑了,臣女手艺粗陋,只怕要玷污了您的尊口。”
  她何时变得说话这般客套了?
  太子不禁轻笑,笑容如春风拂过玉兰枝头,虽带着几分病弱的破碎感,却依旧温润动人。
  沈识因不敢多看,匆匆垂首避开视线。
  “也罢。”太子侧首示意,“那不如去隔壁茶馆坐坐,有桩事我要同你说。”
  他见她怔忡,又补了句:“莫非要我当街与你叙话不成?”
  沈识因反应过来,急忙行礼应下。
  他是太子,她得唯命是从,不然得掉脑袋。
  他们进了隔壁茶馆,随行的侍卫与店家低语几句,掌柜的连忙亲自引他们上了二楼雅间。
  竹帘垂下时,太子袖间淡淡的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开来。
  沈识因惴惴不安地随他入了雅间。待二人坐定,她忍不住轻声问道:“不知殿下有何要事要讲?”
  太子将茶盏推至她面前,笑意温润:“不必紧张。只是有桩事
  想托付于你。近日听闻你有位姨兄常进宫与玉颜公主相见。这丫头近日因不满父皇的指婚正闹着脾气,恰巧上回宫宴遇见了你那姨兄……”
  他想了想:“……叫什么来着?”
  沈识因回道:“回殿下,叫江絮。”
  “江絮……”太子喃喃一声,继续道,“公主孩子心性,图个新鲜召见了几回。但终究男女有别,时日久了难免惹人非议。所以,可否请你劝劝江公子,日后莫再应公主之召?”
  让她劝劝江絮?
  沈识因不禁蹙眉:“太子殿下何不直接去寻江絮说个明白?毕竟是公主召见,估计他不敢抗旨才入宫觐见。或者,您也可以劝劝公主。”
  太子苦笑着摇头:“若能劝住那丫头,我也不用出来一趟了。我今日原是要去寻江絮的,恰巧遇着了你……”
  他轻咳两声,苍白的面容更添憔悴:“若叫那丫头知晓我私下阻拦,怕是要闹得不得安宁。我近来身子不适,实在经不起折腾。”
  沈识因打量他,确实气色欠佳,虽通身透着矜贵之气,却似白玉蒙尘般教人忧心。她沉吟片刻后仍婉拒道:“殿下恕罪,姨母一家已搬离太师府。我人微言轻,只怕劝不动江絮。”
  她明白,太子若真想阻拦,自有千百种法子,怎么也轮不到她来帮忙。她可不愿趟这趟浑水。
  太子见她拒绝得干脆,反倒轻笑出声,道:“够直接,果然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识因。”
  他执起茶盏抿了一口,道:“无妨,不愿也罢。既然巧遇,不如好生品茶闲话。”
  沈识因听闻这话,立即起身行礼:“殿下恕罪,臣女尚有要事在身,且已订亲,不便与外男独处。”
  外男?
  她话说得直白,不禁让太子怔了怔。
  他堂堂一太子,到她这里成外男了。
  他不禁低笑起来,眼尾漾开温润的弧度:“瞧你吓的。快坐下罢,你订亲的事我岂会不知?我不过是在宫里闷了数月,好容易遇上故人想说几句话,倒被你这般防备。”
  他这话似在打趣。
  沈识因静默不语。
  她深知太子与陆呈辞立场相左,她作为陆呈辞的未婚妻,怎么也不能在这里与他闲聊。
  太子看了看她,轻抚茶盏边缘,语气温和地道:“你与呈辞订了亲,往后便算是我堂弟妹了。想起儿时因你随祖母入宫照料我母后,我们才得以相识。”
  他眼底漾着真切的笑意:“而今你又要成为我们陆家媳妇,这缘分当真奇妙的很。”
  沈识因抬眸望去,见他神情诚挚不似作伪。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或许只是深宫寂寞想寻人说说话。但她终究不愿多言,只浅浅一笑算是回应。
  茶烟袅袅中,他袖间的药香若有似无地飘散,像一段欲说还休的心事。
  他正欲再言,忽一阵急咳袭来,苍白的脸颊顿时泛起病态的红晕。他以袖掩唇,咳得肩头轻颤,连茶盏都碰得叮当作响。
  沈识因见状蹙眉:“殿下咳得这般厉害,还是回宫好生休养为妥。”
  她话音里虽带着疏离,却也有几分真切关怀。
  太子听出她去意已决,也不强留,平复了情绪,只温声道:“今日偶遇已是难得,那改日再叙。”
  沈识因起身给他行礼:“太子保重,那臣女告退。”
  太子应了一声,扶着桌沿起身,目送她离去。
  ——
  昨夜,陆呈辞一骑踏月,直奔寒山寺。
  这座古刹于他而言,意义非凡。当年遭追兵围剿、生死一线之际,正是寺中主持收留庇护,才让他侥幸逃过死劫。也正是在这里,他遇见了沈识因。
  回到亲王府之后,他便常来寺中探望主持。日久天长,两人竟成莫逆之交。他渐渐得知,主持原也是京城贵胄之后,因情路坎坷,看破红尘,方在此落发出家。
  更巧的是,主持出身之族,正是多年前被皇帝下旨满门抄斩的薛氏——当年他因早已出家,才侥幸逃过这场杀身之祸。
  这位主持与陆亲王年纪相仿,为人沉静温和,待他始终客气有礼。
  昨夜他与主持密谈要事,今晨本欲转道边关与陆陵王谈判,不料行至半途,忽遭黑衣刺客伏击。
  刀光剑影间,他察觉这些人招式狠辣,与当初阻挠他追杀陆赫的那批杀手手法极为相似。
  当初他擒获陆赫后就起疑,究竟是谁三番五次暗中作梗?后来他查了许久却查不出来。
  从剑法攻势来看,这些人既非陆赫残部,也不像陆陵王麾下。他也曾疑心是父亲派来的,可若真是父亲的人,以父亲的手段,早该查清陆赫的藏身之处,但为何当初他擒获陆赫之后,父亲只轻描淡写地问过一次,就再也不曾追问?
  这些杀手的路数野性十足,招招狠毒,倒像是江湖豢养的亡命之徒。上次让他们逃脱,这次定要擒个活口好生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