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6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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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上 更新:2025-10-27 16:03 字数:5394
第45章
三月十六,春和景明,繁花似锦。这一日,整个京城皆因亲王陆呈辞与太师府千金沈识因的大婚而轰动。街头巷尾人声鼎沸,议论声不绝于耳。
众人既惊且叹,谁能想到,昔日那位曾在许夙阳订婚宴上当众抢亲的陆呈辞,竟真有得偿所愿的一日。
只是后来沈识因被囚于东宫数月之事,虽起初消息压得严实,终究如细沙漏指,渐渐流传开来。
世人多有揣测:或言太子与陆呈辞皆倾心于沈家女,二人本是情敌,相争不下;或疑太子登基前为铲除老亲王势力,以夺爱为牵制陆呈辞的一步棋。
流言如风过耳,终究吹不散这日红妆十里的盛景。
东方未白,太师府内已是灯火通明,人影攒动。下人们脸上皆洋溢着喜气,步履匆匆间都带着轻快的劲儿。
府中上下,最开怀的莫过于已致仕荣养的沈昌宏老太爷。他对这个孙女婿陆呈辞,是打心眼里赏识。宦海浮沉数十载,他看重的早已不是权势地位,而是那份在风云变幻中仍能坚守本心的品格。孙女能托付于这样的男子,他甚是安心。
沈老爷与沈夫人立在廊下,望着满府的红绸,心中亦是百感交集。他们是眼看着女儿与陆呈辞这一路如何走来,深知女儿历经了多少磨难。如今陆呈辞对女儿始终不离不弃,这份情意,让他们既感动又欣慰。
就连一向持重的沈意林,近来也对陆呈辞彻底改观。他何尝不知,陆呈辞与新帝嫌隙已深,日后必是皇上的眼中钉,这门姻亲甚至可能为家族招来祸端。可人生在世,能得一心人,风雨同舟,已是难得。往后之事孰能预料?但求眼前这一刻,有情人终成眷属,便是圆满。
沈识因的闺阁之中,好友云棠与姐姐沈书媛早早便陪在了她身边。姐姐坐在妆台前,手法轻柔地为她挽起如云青丝,梳就京城最时兴的新娘发髻,又精心拣选了一支赤金点翠步摇,斜斜插入发间。流苏轻晃,华美非常。
沈识因身着一袭正红嫁衣,端坐于铜镜前。镜中映出姐姐温柔专注的眉眼,也映出她清丽含喜的容颜。
云棠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翻检着妆匣里的珠翠首饰,拿起一支玉簪比划着,轻笑道:“如今想来还觉着像梦一般,兜兜转转,识因姐姐竟真嫁给了那位陆世子。犹记得当初他将我们‘请’去别审司堂,那般不容分说的冷硬模样,可吓人了。谁能料到,那看似蛮横的开端,反倒成了月老牵下的一根红线,引出了后来这许多惊心动魄,又烂漫的缘分呢!”
云棠素日里便是个心性烂漫的姑娘,最爱憧憬话本子里才子佳人的旖旎故事。沈识因与陆呈辞这番波折起伏的姻缘,她几乎是听着、看着过来的,如今见有情人终成眷属,自是替好友欢喜不尽。
至于沈识因被禁于东宫之事,她虽不太知晓内情,却明白这位好友骨子里的执拗——她的心意,绝非旁人能轻易左右。
回想当初沈识因与许夙阳相处时,云棠便隐隐觉得,那份情愫里掺杂了太多旁的意味。似是因长久相伴而生的习惯,又或是少女怀春时浅淡的悸动,却独独少了些话本里描绘的那种非君不可的深切。
至于太子……纵然听闻那位殿下在东宫中是如何倾尽温柔,掏心掏肺地待她,几乎将满腔情意都捧到了她面前,可云棠私心觉得,书上写的、心里盼的真情,大约也不是那般模样的。强求来的温柔,终究不是两心相许的滋味。
沈识因从宫中出来的那日,支撑不住昏厥了过去。大夫诊脉后只道是思虑过甚、郁结于心,加之长夜难眠,心神耗损,这才让好好一个人骤然垮了下来。
云棠听后,心中不免唏嘘。她想,若沈识因与太子之间当真有真挚的爱意,又怎会轻易垮掉,甚至晕倒?
或许她也曾彷徨过,究竟何等样的男子,才堪托付终生,值得倾心深爱?
常言道,少女情窦初开时,最易迷惘,往往分不清何为真心,何为表象所惑。总要历经世事磋磨,在紧要关头幡然醒悟,方能渐渐辨明,那一缕真正系在心尖上的情丝,究竟牵在谁的身上。
在云棠看来,此刻的沈识因,心绪定然纷乱如麻。因为她迷茫了。
她对陆呈辞必然有情,否则当初也不会有一见时那般难以自持的吸引。
可太子殿下那无微不至、几乎要渗入骨髓的温柔,日复一日地环绕着,便是铁石心肠也难免生出几分恍惚。
更何况被困深宫,既要忧心祖父的安危,又要时时提防那过分炽热的情意,一面强撑着理智与之抗衡,一面却在不经意间被那温水煮青蛙般的呵护所惑。
最煎熬的,或许还是她内心那份根深蒂固的礼教与道德感,时时鞭挞着她,让她为那一丝动摇而深感负罪。
旁人只道她一个闺阁小姐,竟能引得两位天潢贵胄倾心相待,是何等传奇烂漫。唯有云棠明白,这于沈识因而言,并非幸事,反倒是一场锥心刺骨的劫难。这般处境,看似风光,实则最是消耗人的心神。
作为沈识因多年的挚友,云棠听她细诉种种过往,凭着女子特有的细腻,体察到好友心中那些最真实、却也最难对人言的艰难。
她静静望着镜前身着嫁衣的人儿,那一抹艳丽的正红,也未能掩去眉宇间淡淡的倦意与恍惚。
云棠认为沈识因心底真正装着的人是陆呈辞,只是这其间横生了太多枝节。
太子的深情、朝堂的暗涌、道德的枷锁,种种纷扰交织,如迷雾般遮住了她本来的心意,让她对自己这份情愫生出迟疑与不确信。
人心原是这般,情关面前,谁能始终清明?何况沈识因天生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曾实实在在地伤过一回。
两年前那场大病醒来后,她便陷入长久的消沉,那段日子何其难熬,云棠是亲眼见过的。可她也记得,即便那般,沈识因仍是强撑着按时服药,努力说笑,跟着她们一处习字赏花,才一点点将自己从深渊里拉回来。
如今瞧着她这模样,虽是大喜之日,眼底却无半分神采,倒似又回到了从前那般光景。只怕她自己尚未察觉,那场名为“郁症”的旧疾,已然再度悄无声息地缠上了她。
云棠心中轻叹,这一次,她不仅需要倚仗自身那份顽强的意志力重新挣脱,更需要的,是一个知她、疼她、爱她的人,能陪在身边,执手共度风雨。
念及此,云棠心头也不由得泛起一阵酸涩。所幸,老天终究待她不薄,让她嫁与了一个真心爱重她、又明事理的良人,这大抵已是女子一生最好的归宿。
她敛起思绪,从妆匣中取出一串珍珠项链。颗颗圆润的珍珠间点缀着精雕细琢的缠枝花纹,雅致非常,正配沈识因清雅的气质。
她轻
轻为沈识因戴上,温声道:“往后啊,你身边便多了一个知冷知热、疼你爱你的人。嫁过去后,不必惶恐,也无需过分忧思。你上头没有公婆需要晨昏定省,府中也没有旁人与你争宠斗艳,只需安然享受王爷待你的好便是。”
她顿了顿,又道:“你也需试着敞开自己的心扉,慢慢回应他的情意。这世间唯有两心相贴,日子才能过得蜜里调油。我只盼你从此之后,每日都能展露欢颜。人生在世,匆匆数十载,我们已过了小半,往后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云棠这般劝慰着,一旁的姐姐沈书媛也柔声接话:“云棠说得在理。妹妹,你切莫思虑过重,只需放宽心嫁过去,与王爷好好相处,感情总是日渐滋养出来的。你瞧我与周烨,起初也不过是媒妁之言,可成婚后,彼此珍惜,互相敬重,这日子不也过得和和美美?”
说着,她含笑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眼角眉梢皆是暖意:“如今连这小小的生命都有了,是我们二人情意的见证。姐姐只盼你能活得豁达些,莫要钻了牛角尖。这世间,爱你的人很多很多。”
“况且人生漫漫,除了男女之情,还有血脉相连的亲情、知己贴心的友情,它们同样珍贵,足以支撑起一个人的精神,带来数不尽的温暖与乐趣。”
她抓起妹妹的手,嘱咐道:“所以你定要开开心心的,记住了?天大的事,背后都还有我们给你撑腰。”
沈书媛身为长姐,自幼便是个通透豁达的性子,向来清楚自己要的是什么,更懂得如何一步步去求得。其实从前,妹妹沈识因何尝不是如此?
姐妹二人本是同样明理聪慧,对前程世事自有章法。可两年前那场变故,终究在妹妹心上刻下了难以磨灭的伤痕,即便后来如何用药调养、众人小心呵护,那创伤仍是留下了痕迹。
她只盼着妹妹此番出嫁,能在陆呈辞的呵护下渐渐解开郁结,重拾往日的光彩。
沈识因听着姐姐与好友这番体贴入微的劝解,默默颔首。
待妆成,一方鲜红的盖头缓缓落下,遮住了她的视线,也隔开了周遭的喧嚣。她端坐于床榻边,静候着命运的下一步。
府外,迎亲的仪仗已是浩浩荡荡而来,排场之盛大,堪称京城近年来之最。
陆呈辞端坐于高头骏马之上,一身吉服衬得他英挺夺目,如旭日般引领着整个迎亲队伍。
行至太师府门前,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此刻府外早已人山人海,鞭炮震天,欢呼道贺之声不绝于耳,将喜庆气氛推向高潮。
沈家公子沈意林今日身着绛红色锦袍,带着一众友人笑吟吟拦在门口,言明需新郎官答上几问方能入内。
陆呈辞被众人簇拥着,一身大红婚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龙章凤姿,那通身的矜贵气度宛若明珠耀目。虽被好友们打趣得耳根泛红,他仍含笑从容应对每一个问题。
好不容易答完题,陆呈辞便迫不及待地快步跨入府中,径直朝沈识因的闺阁方向走去。
孩童们嬉笑着跟在他身后争抢喜糖,丫鬟小厮们也簇拥在旁,连声喊着“姑爷”。
整座庭院人声鼎沸,喜庆非凡,而他的脚步却愈发急促——只盼能快些、再快些,见到他的新娘。
行至闺阁小院门前,果不其然又有一众女眷好友笑盈盈拦住去路,定要这位新郎官再露些本事才肯放行。
此时的陆呈辞早已心花怒放,满面春风,连眼角眉梢都浸着掩不住的笑意,自是爽快应下。
他自袖中取出一支玉笛,横于唇边。一缕清越悠扬的笛音倏然响起,曲调明快欢畅,如春风拂过湖面,漾开层层涟漪。
周遭的喧闹霎时静了几分,众人皆露惊诧之色,未曾想这位王爷不仅姿仪出众,笛艺竟也如此超凡脱俗。
笛声穿过门廊,幽幽传入室内。端坐于床榻上的沈识因在盖头下微微一怔。
那笛音清亮开阔,仿若晴空下的飞鸟,振翅间便掠过了重重楼阁,直上云霄。
她清晰地听出吹笛之人心中那份几乎满溢的欢愉,那般宽广明亮,每一个音符都轻轻敲在她的心弦上。
一曲终了,门外掌声与欢笑声四起,陆呈辞终于被众人簇拥着踏入房门。
随着门扉轻掩,将外间的喧闹稍稍隔开,他独自立在门边,望着榻上那抹盖着红盖头的窈窕身影,竟一时怔住了。
这一刻百感交集,激动难言。那人就安安静静坐在咫尺之处,那般真切,反倒让他生出几分如梦似幻的不敢置信。
明明是顶顶欢喜的日子,他的鼻尖却忍不住发酸,眼眶也有些湿热。他缓步上前,喉头微动,极轻极缓地唤了一声:“识因。”
这一声里,含着太多难以名状的情绪——有漫长的等待,有失而复得的珍重,更有满溢胸膛、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爱意与悸动。
声音虽轻,却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沉沉地落在人心上。
榻上的人儿静默一瞬,盖头下传来一声轻柔的回应:“陆呈辞。”
听得这一声,陆呈辞心头激荡,不由得垂首深吸一口气,勉强平复翻涌的心绪,这才一步步走到榻前。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她的,触手微凉。下一瞬,她的手回握了过来。
这细微的举动让陆呈辞心头蓦地一软,再难自持。他俯身,一把将她稳稳打横抱起。
怀中人虽身着繁复嫁衣,那熟悉的气息和发间淡淡的馨香却依旧如昔。她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将脸轻轻靠在他胸前。
他抱着她大步走出房门。花瓣如雨纷扬撒落,掌声、歌声交织成一片,将喜庆氛围烘托得愈发浓烈。向堂上长辈恭敬行礼后,他一路稳健地走出府门,小心翼翼地将新娘送入铺着红绸的花轿中。安置妥当,他又转身对送亲亲友郑重施礼,这才翻身上马。
迎亲队伍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朝着亲王府迤逦行去。孩童与百姓们欢天喜地簇拥跟随,一路热闹非凡。
沈老爷与沈夫人携全家站在府门前,目送那渐行渐远的迎亲仪仗,心中既欣慰又不舍。
队伍一路吹打喧天,热热闹闹地返回亲王府。虽无高堂坐镇,仅有表兄一家前来道贺,府中喜庆氛围却丝毫不减。
新人行过拜堂大礼后,沈识因便被嬷嬷搀扶着,送入精心布置的婚房。
她端坐于铺着大红鸳鸯被的床榻边,静静等待着新郎官应酬完宾客前来掀盖头。
前院人声鼎沸,酒宴正酣,直至夜色渐深,陆呈辞才送走最后一批客人,带着微醺的酒意踏入后院。
推开新房的房门,屋内红烛高烧,暖光融融,将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朦胧而温馨的色泽。
他反手合上门扉,驻足原地,目光落在那个安静坐在床边的红色身影上。方才饮下的酒此刻仿佛在血液里微微发热,面颊也有些发烫。
望着眼前这如梦似幻的一幕,他竟生出几分恍惚,生怕一切只是一场美梦。
他缓步走至床前,指尖微颤地挑起那方鲜红盖头。烛光下,渐渐露出一张薄施粉黛、姣好明净的脸庞。她微微仰头望向他,他也低头凝视着她,四目相对,万千言语竟都堵在喉间,一时静默无声。
良久,沈识因轻声道:“我饿了。”
一整日下来,她几乎滴水未进。
陆呈辞恍然回神,忙将盖头妥善放在一旁,转身走到桌边端来一碟精致的糕点。
他撩起衣袍半蹲在她面前,温声道:“先吃些这个垫一垫。”
沈识因拿起一块细细吃起来。见她用完,他立刻又递上一块,她却摇头,嗓音软糯:“口渴了。”
他当即放下糕点,转身斟了一杯温茶小心递上。她接过来仰头饮尽,将空杯递还。
陆呈辞搁下杯子,又拿起糕点递到她唇边,她却道:“太甜腻了,我想吃点别的。”
“好,我这就去取。”他放下点心,快步出了房门。
不多时便端着一托盘热气腾腾的饭菜回来,
仔细在桌上摆好。随后牵起她的手,引她至盆架前,亲自服侍她净手,再用软巾拭干。
又带她到桌边坐下,为她布好筷子,贴心地放上一只小碟。他盛了一碗鲜香的汤轻轻放在她面前,语气关切:“这汤炖得滋补,你多用些。”
沈识因点头接过,慢慢喝起来。陆呈辞坐在一旁,见她渐渐吃得香了,眉宇才舒展开来,不禁莞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