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64节
作者:花上      更新:2025-10-27 16:03      字数:3714
  见他仍不动,索性翻捧住他的脸,柔声劝道:“快去吧,我等你回来。”
  他望着她眼中未散的情潮,轻抚她的脸颊,这才不情愿地起身:“我速去速回,你好生歇着。”
  沈识因点头应着,蜷在被衾间望着他更衣。
  他整理好衣袍,临行前又回身亲了亲她,这才推门出去。
  岳秋见他出来,看了一眼他尚未理齐的衣襟,讪讪挠头道:“实在是情势紧急,都闹出人命了……属下实在压不住,只得来寻您。”
  陆呈辞睨他一眼,语带薄责:“你若是再晚一会……”
  再晚一会就成了。
  岳秋尴尬一笑:“其实属下已经在院门口候了一阵了,原以为时辰够了才叩门,谁知竟还……”
  陆呈辞沉沉叹了口气,望向渐暗的天色,大步向院外走去:“多带些人手。”
  岳秋忙躬身领命:“是。”
  ——
  御书房内的烛火彻夜未熄,映得殿中一片沉寂。宫人们屏息垂首,连呼吸都透着小心翼翼。
  皇帝陆瑜以手支额,在案前僵坐良久,偶尔传来几声压抑的轻咳。侍立在侧的大太监看得心头揪紧,却不敢上前劝慰。
  自清晨至深夜,陛下除却批阅奏章,便一直维持着这个姿势。整整一日滴水未进,连汤药都拒不肯服。
  往日最是珍重龙体的人,按时问诊进药从不耽搁,何曾像今日这般不管不顾?
  他就这般枯坐着,面色苍白如纸,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郁结。偶尔抬眸时,那双凤眸竟似染了血般通红,看得人心惊。
  大太监自他幼时便跟在身边伺候,从东宫太子到如今登基为帝,这么多年悉心照料,还从未见过他这般颓唐模样。
  能让他如此消沉的,也只有那位已嫁作人妇的沈姑娘了。
  想到那位沈姑娘,大太监不由替自家主子感到怅惘。当年还是太子时,自情窦初开起,这位主子就将心思深深藏起,日日夜夜对着新绘的姑娘小像度日。
  外人只道天家富贵,却不知他活似长在山巅的孤草,看似尊贵,实则自幼病痛缠身,汤药从未断过。偏还要强撑着做出云淡风轻的模样。
  在先帝面前,他是能干懂事、处处周全的储君;在臣民眼中,他是万众景仰的太子。
  唯有在他这个贴身伺候的人看来,这不过是个遍体鳞伤、脆弱孤独的可怜人。
  可他偏要凭着骨子里那点执拗,将整座东宫装点成繁花似锦的园子。亲手栽下的花木渐次成荫,四季皆有春色。心情郁结时去那里走走,欢欣时也要在园中坐坐。
  那儿仿佛成了他生命中最明媚的所在,如同一个永不凋零的春天,承载着他对未来的全部憧憬。
  他也会经常临窗作画,将满腹心事付诸丹青。
  在世人眼中,这位深居简出的病弱太子从不轻易露面,仿佛活在重重宫墙围起的樊笼里。
  可他何尝甘于永远藏拙?这般隐忍,正是因着胸中亦有鸿鹄之志。即便拖着病骨支离的身子,他也要在这深宫之中争一个出头之日。
  他渴望如常人般活得光鲜,更盼着能赢得世人敬重。
  自母妃薨逝后,他再未尝过家的温存。可偏偏生就一副温润心肠,待谁都是春风和煦。
  这不是故作姿态,而是骨子里的良善。他既有谋略手腕,又怀坚韧心志,在下人眼中简直是无所不能。
  上天赐予他这般经天纬地之才,能将以数十年经营窥伺皇位的陆亲王连根拔起,更能以雷霆手段迅速登临大宝。这般魄力与能耐,确非常人可及。
  如此人物,分明就是真
  龙临世,这世间再无人能与之比肩。
  可偏偏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终究还是栽在了一个“情”字上。
  他喜欢沈识因。
  曾无数次立在远处默默凝望。因着自幼活得谨小慎微,即便心生情愫也不敢轻易靠近。
  年少时总觉得远远望上一眼便已知足,待年岁渐长,却发觉她身边早已有了形影不离的青梅竹马许夙阳。
  起初他并未将许夙阳放在心上,可渐渐地,他竟察觉出两人之间生出了别样情愫。
  那个情窦初开的少女,眸中映出了对青梅竹马不一样的光彩。
  他开始慌了,甚至暗自思忖要如何拆散他们。
  但为了消除皇上对他的猜忌,他又不得不强忍着不敢靠近。
  他知道,作为储君,一旦沾染情爱之事,不仅会连累对方,更会令自己的处境、筹谋多年的计划乃至太子之位都天翻地覆。
  于是他忍了又忍,眼睁睁看着那位探花郎风风光光地下聘求娶他心爱的姑娘。
  谁知下聘当日竟生变故,当他得知另一位流着皇家血脉的男子也盯上她时,他更加慌乱了。
  他日夜苦思,要如何扭转乾坤,既能保全太子之位,又能与心上人长相厮守。
  后来他发觉,那位素来对他寄予厚望、准备把沈识因嫁给他、辅佐他坐上皇位的太师突然变了。
  不知从何时起,那位老人家不再看好他了。
  是从他父皇沉湎后宫之后吗?
  父皇让他失望了?也连同他这个太子也一起失望了?
  他压着难过,屡次求见太师,将近日苦读的经义、策论一一呈上,还兴致勃勃地描绘将来要辅佐的清明朝政。
  可这位向来疼爱他的老臣,眼中却只剩怜惜与痛色。作为两朝元老,太师所虑远比他这个太子要深远得多。
  他终究太过信赖太师了,以至于始终不愿相信这位与自己情谊深厚的长辈会突然改变心意。
  或许,终究还是因为担忧他的身子。怕他这般病弱之躯,既无精力也无能力去争夺皇位,更遑论为天下苍生谋福祉。
  在这位老臣眼中,为君者首要的便是强健的体魄。他见惯了皇室中血雨腥风的争斗,哪个皇子不是要在豺狼虎豹般的对手间周旋?
  即便是那个刚从外寻回来不过两年的陆呈辞,单论体魄也远胜于他。
  可谁人知晓,太子虽疾病缠身,却怀着一颗七窍玲珑心。他能容常人不能容之事,忍常人不能忍之苦,为达成夙愿可以彻夜不眠地钻研。
  这般既怀柔情又具韧性的儿郎,普天之下实在难寻。
  并非所有天家子弟都野心勃勃,他不过是想好好活着,同时怀着济世安民的宏愿。
  自幼所受的教导,造就了他远超常人的谋略与胸襟。单论他研读的典籍、设计的战船与火炮,便是举国上下无人能及——即便是陆呈辞也望尘莫及。
  可偏偏就是这样一个人,终究敌不过命数。
  他唯一战胜不了,也再挽回不了的,唯有那个沈姑娘。
  曾有那么三个月光景,他倾尽毕生温柔,将满腔深情都付与那位姑娘。日日细心呵护,只盼能暖化她的心,让她也生出几分情意。
  那段时日里,两人时常相伴,她望向太子的眼神渐渐染上了别样的情愫。虽不曾有过逾矩之举,但眼波流转间自有一种灵犀相通。
  那是心与心的相契,是发自内心的欣赏与欢喜,恍若在茫茫人世寻得了独一无二的知音。
  这般光风霁月的人物,但凡与他深交过的,又有几个能不动心?
  但这些,都是他作为一个旁观者的揣测。
  世间人人皆有不得已,各有各的难处与隐衷。
  每个灵魂都有独属于自己的光华,而他们的缘分,终究是差了一步。
  姑娘生就一副倔强心肠,任凭太子如何温存相待,即便她眸中已掩不住欣赏与可怜,仍要强自保持着分寸。
  那日的情景大太监记得分明。正月最后一场雪纷纷扬扬,太子与沈姑娘在亭中围炉而坐。
  太子望着漫天琼瑶吟诗谈笑,说起平生抱负、书中趣事,还有那些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月佳话。
  姑娘静静坐在一旁,听他温声细语,看他神采飞扬的眉宇,笑得是那般明亮,仿佛她眼里看到的是一轮皎洁的月亮。
  可即便如此,当太子再度向她表露心迹时,那姑娘仍是“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连连磕了几个头。
  她说自己早已心有所属,说家中还有未婚夫婿,恳求太子放她与祖父归去。
  太子直挺挺地立在漫天飞雪中,看着她倔强地一次次俯身叩拜,听着那些决绝的话语,整颗心仿佛被刺穿。眼眶红了又红,最终将泪水强压在眸底。
  良久,他伸手欲扶她起身,她却执意跪着不肯起:“若殿下不允臣女携祖父离去,臣女便长跪于此,直到殿下开恩为止。”
  那一瞬,连他这个太监都忍不住怀疑,往日姑娘对太子展露的温存笑意,那含情脉脉的眼波,还有偶尔流露的悸动,莫非都只是为了讨太子欢心,好换得祖孙二人回去?
  莫非太过善良,在可怜太子这个病殃殃且努力的人。
  那日,雪下得实在大。
  太子俯身要去搀扶,姑娘却倔强地不肯起身,任凭大雪落满肩头,任凭唇色冻得发紫。
  后来,她哭了。
  跪在雪地里无声地落泪,泪水涟涟而下,一声声祈求太子放了她的祖父。
  他分不清这眼泪究竟为哪般。
  是为祖父的安危忧心?是为违心抉择而痛苦?抑或……是对这病弱太子的怜惜?
  还是动了不该动的心?
  无人能窥见那颗心里究竟藏着怎样的心思。
  太子就那样屈尊蹲在她面前,等着她起身。可左等右等,那抹身影始终倔强地跪在雪地里不动。
  东宫上下宫人望着太子单薄的身躯渐渐被大雪覆盖,冻得唇色发青却仍不肯起身,纷纷扑通跪倒一片。
  人人都为这个好不容易觅得些许温存的太子揪着心。
  说来那姑娘也矛盾得很,若说她狠心,偏又泪落不止;若说有情,却始终不肯起身。
  这般僵持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太子支撑不住倒在雪地里,姑娘这才哭着站起身。
  太子这一病便是数日,缠绵病榻难以起身。而姑娘也将自己锁在房中,既不探视也不出门,就这般硬生生把自己囚禁起来。
  最后,太子凭着那股韧劲慢慢好转,只是心上的伤,怕是再难痊愈了。
  他平静地饮尽一碗碗汤药,而后主动走到姑娘房门前,郑重向她致歉。即便得了道歉,那姑娘也再未对他展露过笑颜。
  后来姑娘也病倒了,昏沉数日不醒。太子守在榻前寸步不离,太医诊脉后只说这是心病,再经不得半分刺激。
  望着那张憔悴的面容,太子终是选择了放手。
  是的,他放手了。
  那日他在房中独坐许久,再出现在人前时,眼眶红肿得厉害。
  他很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