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89节
作者:
花上 更新:2025-10-27 16:03 字数:5021
姐姐病中奶水不足,孩子一日瘦过一日。沈识因与母亲日夜不离地守在床前,衣不解带地照料。不过数日,两人也都熬得形销骨立,眼中尽是血丝与忧惧。
大夫来看过几回,只沉声道:“大人尚能勉力支撑,可小公子年纪太小,久吐不止,只怕……有性命之虞。”
这话一出,如同晴天霹雳。
沈识因既忧心孩子,又牵挂远在京城的陆呈辞,时常神思恍惚。她将满腹忧惧强压下去,寸步不离地守在榻前。
她抱着那日渐轻飘的孩子,看着那张瘦黄的小脸,心头犹如油煎。恨不得立时带着孩儿离开此地,寻个安稳去处,可眼下兵荒马乱,只怕连这越州城也难保周全。
正当众人焦灼无措、以为山穷水尽之际,周烨竟风尘仆仆地从京城赶了回来。众人见他归来,皆喜出望外,只当京中大局已定。不料周烨却说,他离开时京城战事正酣,双方厮杀惨烈,最终胜负犹未可知。
沈识因听闻此言,心中更是沉沉下坠。她深知这等大战一旦掀起,便是不死不休之局。若陆呈辞与陆瑜扛不过这一关……她不敢再想。
周烨见妻儿病弱至此,心疼如绞,当即转身策马,连夜去寻访名医,恨不得立时将越州城内外的良医都请到跟前。
这日越州忽降暴雨,沈识因见姐姐与孩子的衣衫还晾在院中,慌忙冒雨冲出去收。
狂风卷着雨丝扑面而来,她刚伸手去够,一件小衣便被大风猛地卷起,飘飘摇摇坠落在地。她正要弯腰去拾,不料暴雨倾盆而下,风势更疾,那件单薄小衣竟被风裹挟着向前翻滚。
沈识因急忙追去,却见那衣裳倏地被卷上半空,不偏不倚挂在了旁侧的树梢上。她踮起脚伸手去够,不料脚下青苔经雨水一浸,滑腻异常。还未站稳,便听得“扑通”一声,整个人重重摔倒在泥水之中。
这一跤摔得实在不轻,她伏在泥水里半晌没能起身。冰冷的雨水早已浸透衣衫,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回屋去,可稍一用力,左脚踝处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竟是方才不慎扭伤了,此刻半点力气也使不上。
她又试了一次,仍是徒劳。雨水迷蒙中,却见一双墨色靴履倏然停在她眼前。她微微一怔,鼻尖萦绕起若有似无的熟悉气息。
她慌乱地顺着那被雨水浸透的衣摆缓缓抬头,当望见那张在梦中描摹过千万次的面容时,整个人都僵住了。
雨水哗啦啦地打在脸上,她几乎睁不开眼,只痴痴地望着,以为又是自己忧思过度生出的幻影。
直到那人蹲下身来,低低唤了一声“识因”,那嗓音带着沙哑,却如惊雷般落在她心上。
她望着那双深邃而灼热的眼眸,浑身止不住地轻颤,喉间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唯有滚烫的泪水夺眶而出,混着冰凉的雨水,终是化作压抑不住的呜咽,在这滂沱雨声中声声响起。
她跌坐在泥水里,泪水混着雨水汹涌而下,起初只是低泣,而后竟再抑制不住,放声痛哭起来。颤抖的手抚上对方冰凉的脸颊,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哭得愈发厉害。
“陆呈辞……”她哽咽着唤出这个名字,声音里浸满了恐惧与不敢置信,生怕眼前之人真是自己思念过度生出的幻影。
陆呈辞见她这般模样,心头一紧,俯身将人紧紧拥入怀中。
“别哭。”他低沉的嗓音在雨中格外清晰,“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
短短四字,却让沈识因彻底崩溃。她猛地扑进那熟悉的怀抱,双手死死攥住对方衣襟,仿佛一松手这人就会消失。
陆呈辞听着怀中人的哭声,眼眶也跟着湿润。他将她打横抱起,朝屋内走去。两人衣衫尽湿,她却浑然不觉,只将脸深深埋在他颈间,哭得不能自已。
这数月来的颠沛流离、日夜悬心,在这一刻终于尽数宣泄。她从未如此纵情地哭过,实在是压抑了太久,害怕了太久,思念了太久。
当真切地见到这人活着归来,所有坚强都在瞬间土崩瓦解。
众人见陆呈辞归来,纷纷迎上前去,个个红了眼眶。待他与众人略说了京中情形,大伙这才松了口气。见这对小夫妻历经磨难终得团聚,皆不忍上前打扰。
陆呈辞接过沈意林递来的干净衣裳,抱着沈识因进了房间。房门轻掩,走到床边坐下,取过布巾细细擦拭她湿透的青丝。
她怔怔地望着他,良久才缓过神来,伸手去解他的衣襟。
当看到他身上新增的伤痕和几处还在渗血的伤口,再对上那双布满血丝却仍深深望着自己的眼眸,她又一次忍不住低泣起来。
他到底凭着怎样的毅力,刚经历恶战便日夜兼程赶来。
她深吸一口气,按住他为她拭发的手:“你坐着别动,我去请大夫来包扎。”
陆呈辞忙道:“不必,伤势不重。”
“怎会不重?”她担忧不已,不顾自己浑身湿透便冲出房门,很快带着大夫匆匆返回。
大夫为陆呈辞处理伤口时,他始终安静地坐在榻边,目光却始终凝在沈识因身上。望着那人消瘦的身影与紧张的神情,他喉间发紧,眼底又泛起湿意。这般失而复得的心疼与悸动,实在难以言表。
沈识因每看见一处伤口,眼眶就红一分,泪珠无声滚落。待大夫将陆呈辞周身伤口悉数处理妥当,她这才稍稍安心,亲自将大夫送出门外。
转身阖上门,她急忙取来绒毯将陆呈辞仔细裹好,声音还带着未散的
哽咽:“你且好生歇着,万事都先别操心。”
陆呈辞见她这般紧张,反手握住她冰凉的指尖,温声道:“莫要担心,我无碍的。”
他顿了顿,眼底渐渐浮起水光,声音低沉而郑重:“沈识因……我亲手杀了皇帝,终是为母亲报了仇。”
终是为母亲报了仇。
这事在他心头压了太多年。自那年在大殿上,眼睁睁看着母亲被强按着灌下毒酒,七窍流血倒在冰冷金砖上,他每个夜晚都在噩梦中惊醒。
那年幼小的他跪在血泊里,抬头望见那张恶魔般的面孔,浑身颤抖却无能为力。
这些年来他颠沛流离,没有一日过得安稳,却始终咬牙活着——只为有朝一日能手刃仇人,哪怕要踏着鲜血登上至高之位,也定要完成这个夙愿。
如今夙愿得偿,这一路从京城疾驰而来,他始终绷着心弦不敢松懈,生怕稍一放松便会倒下,再不能亲口将这个等了太久的消息说与沈识因听。
这世间,除她以外,自己早已再无至亲。
沈识因听闻这话,泪水愈发止不住。她如何想象不出,这人究竟是拼尽了多少力气才手刃了仇敌?
她一边落泪一边点头,声音哽咽得几乎不成句:“好……好,我知道……我知道你定能做到的。这一路,你受苦了……”
她指尖轻抚过那些包扎好的伤处,心痛如绞:“身上这样疼,心里……定然更疼,是不是?”
她为他拭去眼泪,柔声续道:“母亲若在天有灵,必会为你骄傲。待我们回到京城,便一同去祭拜她可好?我也想去拜见这位从未谋面的婆母,亲口告诉她,她的儿子往后有人疼、有人爱了……我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她话音未落,自己却已哭得不能自已。此刻心弦乍松,不敢再去回想这一路走来的万般艰辛。
陆呈辞凝望着她,紧握住那双冰凉的手,眼底泪光未干却已泛起笑意。听着这些熨帖心扉的话语,他只觉胸中激荡难平。
上天终究待他不薄。
他将她轻轻揽入怀中,指尖梳理着她湿透的秀发,低声道:“今日让我抱着你好好睡一觉可好?身上疼得厉害,记不得多少日未曾合眼了,只想踏踏实实睡一觉。”
她连连点头,先替他褪去外衫,又解下自己湿衣,相拥着躺进锦被里。被褥间暖意渐生,两具冰凉的身躯紧紧相贴,不久便暖了起来。
二人面对面躺着,望着那张清减的面容,她心头仍是酸楚难当。
可他依旧是那般好看,不止是眉眼,更是那铮铮风骨,那股子让她心折的韧劲与坚毅。
陆呈辞将她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侧,她抬眸轻声问道:“那如今……可是要由你来继承大统,执掌江山,为黎民百姓谋福祉了?”
她想着既已手刃皇上,陆呈辞自然该登临帝位,成为这天下之主。
不料他却微微摇头,唇角漾开一抹浅淡的笑意:“不是。是陆瑜继承了皇位。”
她面露忧色。陆呈辞用指腹抚着她的眉眼:“莫要担心。我们早已立下盟约,他在位一日便绝不会为难我们,而我亦不会再觊觎那个位置。陆瑜胸有丘壑,定能成为明君。”
“那日你问我心愿,我说只愿得一个平淡温馨的家。你说会成全我这个愿望,还说我们终会有个完整的家,会有自己的孩子。我或许没有执掌江山之才,但定会倾尽所有,护好我们这个小家。”
他竟……放弃了皇位?
沈识因怔怔地望着他,心中翻涌着难以言说的震动。一个身负皇家血脉、历经千辛万苦才走到今日的人,竟就这样放下了那至高无上的权柄?
古往今来,多少人为那个位置争得头破血流,甚至不惜赔上身家性命,夺嫡之路从来尸骨累累。可他竟就这样……舍下了。
望着他平静的眉眼,她眼眶通红,此刻万千心绪哽在喉间,忽然再说不出一句话,只是用盈着泪光的眼眸深深望进对方眼底,随即倾身上前,紧紧搂住他的脖颈吻了上去。
这个吻带着些许慌乱,唇瓣冰凉却炽热,仿佛要将所有未能言说的情愫都尽数倾注其中。
陆呈辞将她圈进怀中,深深回应着。所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刻骨铭心的爱恋,都融在了这缱绻交缠的呼吸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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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当真是倦极了,这些时日以来,从未喊过一声苦,道过一句累,历经重重磨难坚持至今实属不易。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直到翌日午时还未转醒。
沈识因早已起身,将他换下的衣衫洗净晾干,又备好干净的新衣,小火慢炖的滋补汤羹在灶上温着。
她回到床边,托腮望着仍在熟睡的他,那双紧闭的眼眸上长睫微颤,高挺的鼻梁投下浅浅阴影,还有那让她总忍不住想触碰的嘴唇。
指尖轻轻抚过挺拔的鼻梁,缓缓滑至微凉的唇瓣,正细细描摹时,却见那双眸子缓缓睁开。
陆呈辞醒来便见到最想见的人,不禁莞尔,低头轻吻落在唇边的手指。
沈识因垂眸,撞进他的眼底。二人相视一笑,恍若春风拂过姹紫嫣红,满室皆是缱绻暖意。
陆呈辞撑臂起身,墨发流泻肩头,虽缠着层层纱布,胸膛的轮廓却依旧挺拔分明。
他仰首望着这个值得他放弃江山、倾尽一生去珍惜的人,目光眷恋得移不开分毫。即便她只是松松挽着青丝,穿着寻常布衣,依旧美得让他心折。
这是多年来他第一次感到如此圆满,如此安宁。
沈识因迎上他的目光,见他睡足后眼里的神采已然恢复,眉宇间也舒展开来,心头跟着一松。只是被他这般灼灼望着,脸颊不禁微微发烫,忙取过叠好的衣衫轻声道:“快去梳洗罢,浴汤与饭菜都备好了。”
陆呈辞应下,掀被欲起,却忽觉周身一凉,这才发觉自己未着寸缕。他望着赤着的身躯微微一怔,慌忙抬眼看向沈识因。
沈识因也是一愣,随即解释:“昨日衣衫尽湿,便都褪去了……”
陆呈辞睡得太沉,此刻才恍惚忆起昨日的事,耳根倏地染上绯色,忙接过衣裳匆匆披上,脚步略显凌乱地朝隔壁浴间走去。
沈识因跟在他身后轻声道:“你身上伤处这么多,此处条件简陋,还是让我帮你……”
走在前面的陆呈辞忽然停步转身,沈识因见他脸颊绯红的模样,不由轻笑:“无妨,我自己来便好。待伤口愈合了,我们再一同沐浴。”
他何尝不知她这些时日也受尽苦楚,更不愿让她看见自己满身伤痕又徒增伤心。
沈识因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只得点头:“那我在门外等着。”
陆呈辞步入浴间,却并未踏入浴桶,只取了布巾小心擦拭未受伤的肌肤。他身上新旧伤痕交错,最重的是那日从城墙跃下时伤到的膝骨,此刻肿得愈发厉害。方才走动时已觉刺痛钻心,却仍强撑着不愿显露,生怕她看见又要落泪,这才执意要独自沐浴。
洗漱完毕,他披了件中衣,拭着湿发从浴间走出。沈识因仍在门外静静守着,见他出来时眸光微亮,引他到桌前坐下,接过布巾替他擦拭长发。
说起来,自成婚以来,他们还未曾真正安稳地相处过,此刻倒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而陆呈辞自幼未曾见过寻常夫妻如何相处,此刻只知想时时刻刻望着眼前人,恨不能将她永远拥在怀中。屋内静得只剩巾帛与青丝摩挲的细响。
沈识因虽见过父母举案齐眉的光景,心下知晓夫妻相处之道,可当真轮到自己,却仍是羞赧。
两人尚未达到那般相濡以沫的境地,此刻倒像是初尝情味的少年人,连对视都带着青涩的甜意。
沈识因替他拭干长发,松松挽了个髻,又将饭菜端到跟前:“快趁热用些,这都是我亲手做的。”
陆呈辞望着眼前热气腾腾的羹肴,顿觉饥肠辘辘,执箸便用了起来。热食入腹,周身都舒坦许多。他用饭依旧保持着从前的习惯,吃得极快,用完还亲自将碗筷收拾整齐。
沈识因又端来鲜果,轻声道:“这些时日你什么都别操心,好生将养身子。我会在身边仔细照料你的。”
陆呈辞闻言抬眼,望进那双始终凝望着自己的眸子,不由轻笑:“我怎舍得让你劳累?你也吃了不少苦……只要你在身边陪着便够了。”
沈识因被他灼灼目光看得耳热,轻声问道:“往后……我们可还能回京城?”
他们的家,还能回去吗?
陆呈辞颔首道:“自然能回去。我仍是亲王爵位,只是不愿再涉足朝堂纷争,但求余生自在些,也让你过安稳日子。离京前我已命人回府打理,我们随时可启程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