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怜摸索着抓住五条悟的手指。
  “你喜欢我妈咪吗？”
  “喜欢，这个问题你不是问过了吗？”
  “你有多喜欢我妈咪？”
  “就像她喜欢你一样喜欢。”五条悟看着小怜的手。
  小孩子的手也太小了。
  “那……以后你会照顾我妈咪的吧？特别是我妈咪很难过、或者我妈咪生病的时候。”
  “当然，我会照顾她一生，与她一起死去的。小怜，你到底想说什么？”五条悟觉得小怜这孩子真是和她妈妈一模一样。
  “我要告诉你一个秘密，只告诉你，你不许告诉我妈咪。”小怜无神的眼睛看向五条悟的方向。
  五条悟微笑起来。“好啊，我最喜欢听秘密了。”
  百穗，你也有被瞒着的一天啊。
  “我妈咪会魔法。”小怜一本正经地说。
  “魔法？”五条悟忍住笑意，没有笑出声。
  那是咒术，小怜。
  小怜点点头。“我每次快要死了，妈咪就能用她的魔法把我治好。”
  五条悟皱起眉头。
  什么叫“每次快要死了”？而且百穗也没有反转术式啊？
  “什么意思？”
  “我生病了。每次生病，我就会裂开，就像故事里的瓷娃娃一样。然后妈咪就会使用她的魔法，她会流血，然后抱着我，唱一首歌。然后我睡一觉，就好了。”
  五条悟还是皱着眉。
  从小怜的描述来看，百穗做的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裂开’是什么意思？”
  小怜把衣服往下拽，给他看自己的胸口。那里有一道小小的放射状裂缝。
  “就是这个意思。”小怜有些生气。
  五条悟凑过去看了一下。
  看不出咒力上有什么特别的。这个……和百穗的那个伤痕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然后呢？你告诉我这个秘密，是想让我干什么？”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妈咪不再爱我了？或者你当坏人把我杀了也可以，这样她就不会再给我治病了。”
  五条悟听了她的话，眼皮一跳。他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一块百穗做的点心扔进嘴里。
  “小怜，你也太极端了吧？为了不用治病这么拼？我才不当杀人凶手呢。”
  小怜的脸上露出一点愤怒的神色。“你不杀了我，你就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妈咪不再爱我？”
  五条悟叹了口气。“小怜，你再怎么折腾，你妈妈还是会很爱你。”
  “毕竟你是她的孩子。”
  小怜烦恼地托起腮。
  “而且你不要为了这个目的发脾气，你妈妈只会很伤心。”
  小怜瞪他一眼。“那你帮我阻止妈咪，我帮你在妈咪面前说好话，好不好？”
  我才不用不着你来替我说话呢，小鬼。五条悟在心里想。
  他把嘴里的点心咽下去。“你到底为什么不想治病？你得告诉我，我才能考虑帮不帮你。”
  小怜撅着嘴犹豫了一会儿，捏捏他的手指。
  “有两个原因。”她举起两根手指，那样子简直和百穗一模一样。
  “嗯，你说。”
  “第一，妈咪给我治疗之后，我会一直做噩梦。”
  “噩梦？大概什么样子的？”难道是术式的副作用？
  “我在噩梦里梦见过你！”小怜指向他。
  “我？”五条悟指着自己。
  小怜点点头。
  “还有一个这边有一缕刘海的男人，和你们一起。”小怜比比画画。
  “还有一个短头发的、抽烟的女生，和妈咪在一起！你们还在一起出去玩！你们是好朋友！”
  五条悟想了想，这是在说杰和硝子。“然后呢？”
  “然后……还有很多别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很多很多奇怪的怪物，然后很多很多人倒在地上，被怪物杀掉了！妈咪和很多人打架！你也打架！还有书！还有妈咪的妈妈！也生病死了！妈咪在哭！”她的情绪很激动。
  五条悟听着她的话，皱起眉头。
  “妈咪老是哭！老是哭！妈咪流血了！有坏人在打妈咪！妈咪很痛！妈咪偷偷地哭，妈咪被关到笼子里！有人欺负妈咪！妈咪一直不睡觉！妈咪吃了好多药！妈咪被人用刀捅了！妈咪也和我一样看不见了，从楼梯上摔下去了！好痛！好痛！妈咪老是哭！老是哭！老是哭！”她说着，眼睛里不停地流出眼泪。
  “小怜！小怜！别想了！”五条悟把小怜抱住，抽了纸巾擦掉她的眼泪，神情严肃。
  小怜把他甩开。“我不要！！还有你也是！你也欺负妈咪！！你打过妈咪！妈咪很难过，妈咪总是偷偷哭！都是因为你！我讨厌你！”
  她气愤地哭着，要打五条悟，结果自己先咳嗽起来。
  “对不起……”五条悟给小怜顺气。
  他算是明白小怜为什么讨厌他了。
  小怜做的噩梦是百穗零零散散的记忆。只不过她还是个小孩子，理解不了其中太多的事，只记得开心与伤心，只记得她最爱的妈妈很难过。
  百穗能够勉强消化这些记忆，把这些记忆埋藏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可是小怜则在完全受不了这么悲惨的事实，她几乎要疯了。
  小怜嚎啕大哭起来。
  五条悟有些慌了。
  他答应百穗会照顾好小怜的。
  “小怜，小怜！别哭！你不是说有两个原因吗？另一个原因是什么？”五条悟试着转移她的注意力。
  小怜抽噎了一会。“还有另一个原因……妈妈用魔法的时候会很痛苦。她会流很多血，流很多冷汗，会没有力气，还会很虚弱，她会自己偷偷地躲起来哭。”
  “我不想让妈妈那么难受，我不要当生下来就是会给妈妈带来痛苦的人！”她擦去眼泪。
  五条悟沉默着。
  “叔叔，你帮帮我，你帮帮我好不好？”小怜哀求着。
  她并不是真的多么信任五条悟，不过是因为她只有五条悟可以求救罢了。
  “小怜，不要哭，你先答应我不要哭。”五条悟轻轻地拂掉她脸上的眼泪。
  “这件事我需要和你妈妈聊聊，包括你告诉我的这个秘密，我也会告诉她。不过，我也要告诉你，你妈妈很爱你，不一定会同意我的话。”
  第176章 凡人不语天家事（一）
  接下天皇诏书的那天，五条家的所有人都乱了套。
  御前比武。陛下指名要他们家主亲自去，对手是……
  禅院家的家主。
  “会死的，会同归于尽的，五条家和禅院家会一起被陛下毁了的。”这是所有人的想法。
  毕竟，几百年前不就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在这么天大的一件事面前，他们的家主本人却并不慌乱。传诏的近臣甚至都来不及走出他家的结界，仅仅是刚刚离开他的视线，五条悟就把那份贵若千金的诏书随手扔开，随后看着家里的人忙来忙去。
  “家主大人，族长和长老们紧急请您去……”
  “不想去。”五条悟打断他的话。
  可怜的家仆知道忤逆他是件毫无用处的事，于是闭上嘴，朝他微微颔首着后退三小步，随后转身离去了。
  五条悟就随意地倚坐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他离去的身影。等到他的身影转过转角，在他的视野中消失，他就闭上眼睛。
  身边不断有脚步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是很克制地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
  大概是家里的人在忙碌着吧。
  很令人安心。
  眼前先是逐渐黑下去，随后又一点点亮起来，像是谁为他点燃了一盏灯。
  竹林被风雨打得哗哗作响，他就站在雨中，没有打伞，他的老师又像二十年前那样骑着一匹很大的四角白鹿出现在他眼前。
  他仰起头，看着那一人一鹿先是出现在空中的月亮里，随后逐渐地落到山上，向他走近，停留在他面前。
  这雨既打不到他，也打不到眼前的这人。老师安安稳稳地骑在鹿上，穿着一身红衣，脚底踩着草鞋，头上戴着市女笠，白色的虫垂衣遮住了她的脸，随着鹿的行走而轻轻飘动。
  他走上前去，好像还是八岁时那样，仰起头，伸出手，摸了摸那匹白鹿。
  明明摸到了，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摸到，鹿抖了抖脑袋，他抬起头，正巧与白鹿上的女子对视。
  一只纤长的手轻轻掀开市女笠上的长纱，露出一张与家里供奉的菩萨像并无区别的脸，明眉皓齿，脸上带笑，让她身后的远山黯然失色。
  在雨打竹叶的沙沙声中，他听到了一声很轻又很飘渺的声音：
  “你喜欢它吗？”
  ！
  五条悟猛然睁开眼睛。
  是梦。
  他向外看去，发现今日并未下雨，一轮圆月挂在晴朗无云的天上，向他昭示着刚才的奇遇只是梦境。
  五条悟今年已经二十八岁，而他的老师自从他十五岁那年后就再未在他眼前出现过，到现在也已经有十三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