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作者:蝴蝶公爵      更新:2025-11-04 19:13      字数:3137
  赵珩乘辇往太极宫。
  他甚少乘辇,因而觉得处处新奇,先前还安安稳稳地坐了片刻,不多时就觉得步辇缓慢,不如骑马迅捷自在。
  燕靖思伴在辇旁,余光瞥见皇帝以手撑着下颌,姿态懒倦,不由得笑了起来。
  “傻乐什么呢?”赵珩懒洋洋地开口,“说出来朕也跟着高兴高兴。”
  少年闻言,细白的脸上登时浮出了一抹红,张了张嘴,却半天没吐出个完整的句子,“臣,臣……”
  赵珩本就是逗小孩玩,见他为难,便摇摇头,笑道:“不想说便不说。”
  燕靖思原本只红了脸,不知为何,此刻脖子与耳朵已是通红一片,忙道:“臣没不想说,臣……臣,臣方才是在想,”他声音越来越低,少年人嗓音还有点变嗓的哑,轻得几乎要听不清了,“臣跟在陛下辇边,不似军士,倒像陛下身边的内侍。”
  甫一说完,连自己都觉得荒唐,一张脸烧得滚烫,燕靖思立刻低下头,不再言语。
  赵珩疑惑地向燕靖思方向转了下头,他实在不知道成了太监有何好笑,最终心中断然道:他就说姬氏一脉相承的疯病不仅祖传,还会感染!
  赵珩又软绵绵地瘫倒回去。
  辇车走了足足半个时辰,赵珩坐得昏昏欲睡,直到燕靖思低声提醒一句:“陛下,到太极宫了。”方悠悠直起腰身。
  眼下虽还未至酉时三刻,群臣却已齐聚太极宫,方才还间或有彼此寒暄的声音,此刻皆屏息凝神,翘首以盼。
  赵珩却很清楚,这样几乎诚惶诚恐的礼遇,显然不是对自己这个前途未卜的傀儡帝王。
  他欲下辇。
  还未等他开口,手臂就被扶住。
  力道极重,令人挣脱不开,比起扶,更像是扼。
  赵珩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不必猜也知道此时此刻,此情此景,还有谁敢如此放肆地对待皇帝。
  赵珩扬唇,露出个再疏离矜傲不过的微笑,“多谢姬将军。”
  姬循雅自然地扶他下辇,亦淡淡道:“陛下客气。”
  眸光掠过帝王好看得如戴了层笑面的脸,旋即姬循雅垂眼,有几分不虞地想,明明几个时辰前,还全无依靠似地伏在他身边。
  赵珩此人,果然心性莫测,狡黠善变。
  待赵珩站定,众臣立时撩起衣袍,面对二人下拜见礼。
  “陛下万年——”
  呼声震天,在空阔的太极宫外回荡不息。
  姬循雅的手紧紧锢着赵珩的手臂,严丝合缝,竟如一道为赵珩量身定制的枷锁。
  两人并肩而立。
  为臣者,竟与帝王并立,其意如何,不言而喻。
  赵珩笑容无改,好似根本不在意姬循雅的僭越之举。
  众臣顿了几息,又不约而同地扬声道:“将军万年——”
  朝中重臣、世族贵胄、乃至赵氏宗亲,衣冠朱紫者,尽皆跪拜在他们二人脚下,口呼万岁。
  便是最最清心寡欲淡泊名利的圣人,亲历此景者,如何能不生出几分染指天下的野心?
  有臣下悄然抬眼,去看此刻大权在握的姬将军。
  却见其面容明丽,如冰似玉,冷黑的眼眸一转不转地死死注视着帝王。
  脸上竟无一点兴奋。
  姬循雅盯着皇帝,喉结微微滚颤。
  你在想什么?你可是在想,姬氏一族果真是乱臣贼子当年就该族灭之?你可是在想如何除掉我这个奸佞,大权独揽后要好好为我炮制死法?让我想想,是凌迟还是车裂?
  不对不对,以赵珩的心性,他绝不会为了一个谋反的臣下,而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残暴滥刑之名,大约还如上辈子一般,劝他来降,必以王侯礼待之。
  千灯之下,帝王俊美的面容灼灼生辉。
  姬循雅听得见,自己越来越重的呼吸声。
  但不论你在想什么,目光如有实质地舐过赵珩面容的每一处,现在,你最恨不得处之而后快,费尽心思而无济于事的人,是我。
  只有我。
  姬循雅目光滚烫,奈何赵珩脸皮够厚,他自若地和姬循雅接受着群臣朝贺,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原来这就是被权臣把持朝政的感觉。
  这感觉新奇,他第一次体会,也算理解了当年他娘摄政时,北澄少帝为何天天闹着要自杀了。
  呼声如此三遍,群臣乃止。
  群臣起身,这时才敢正大光明地抬头去看为首两人。
  在看清后,眸光陡然发颤。
  昭尚水德,故而服黑。
  姬氏尚火,因此着红。
  皇帝着浓黑厚重的朝服,乃是大昭历代帝王贯穿的朝服式样,周身以滚金纹为饰,沉郁庄重,气魄逼人,本该无一艳色,却见其蒙眼药绸用朱,绸面洋洋洒洒,极尽华丽地绣满了凤凰羽。
  这是姬氏的图腾!
  似血的猩红刺得群臣眼睛都发疼。
  姬循雅此举,岂非赤裸裸的挑衅与羞辱吗?!
  皇帝不知群臣心中惊涛骇浪,他只心平气和地心说,朕是不愿意自尽的。
  “众卿平身。”赵珩朗声道。
  众臣起身。
  皇帝偏头,朝姬循雅露出一个粲然的微笑。
  这是今夜,赵珩见到姬循雅后,露出的第一个真心实意的笑。
  他笑起来好看,此刻更毫无掩饰,恣意多情,叫人移不开眼。
  如吮蜜糖。
  他不愿意自杀,却并不介意,杀了身边人。
  第二十三章
  赵珩保持这一个姿势久了,手臂有些发麻,他幅度很轻地动了动,不足一息,姬循雅握着他的力道立加。
  赵珩微微偏头。
  姬循雅正引赵珩入正殿,余光瞥见赵珩动作,亦转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陛下?”
  姬循雅离他太近,略转转头,唇瓣开阖间带出的小小吐息便大半吹到皇帝耳畔,凉且痒,如昨夜被蛇尾绕颈纠缠不去似的。
  群臣肃穆,皆静待两人先入正殿。
  众目睽睽下,这诡异又暗昧的感觉蜿蜒掠过赵珩的脊骨,弄得他有些不适地吐了口气。
  而后,帝王收敛了所有异样情绪,微微一笑,抬手往姬循雅肩上拍了拍,“将军待朕关怀备至,朕甚为动容。”
  姬循雅目光从赵珩手上一掠而过,“为臣者,理当如此。”
  自始至终,他一直未放开赵珩的手。
  若朝中尽是如姬循雅这样的臣子……赵珩微弯的眼眸中闪过一缕阴郁,再快再利的刀,亦难处置干净。
  赵珩一笑,“如将军者,世间能有几人?”
  此语若有深意,姬循雅却不怒反笑,“陛下谬赞,臣愧领受之。”
  众臣为显恭谨,待赵珩与姬循雅入殿后才渐次而入,因而,哪怕是最前者,也只看见了姬循雅偏头含笑与皇帝说话,而素来喜怒无常,稍有不顺心之处便要大加惩处的皇帝竟也面带笑意。
  果真历经生死,能磨砺人的性情,再次之前,群臣从未想过,皇帝能与忍辱负重这四个字联系起来。
  如今见皇帝强颜欢笑,纵然先前暗暗有了大昭天命已绝,或将改朝换代的念头,有些人此刻心情亦难免笼罩了层黯然。
  二人入座。
  群臣亦随之坐下。
  姬循雅面向赵珩,笑道:“臣自入陪都以来,一直流言蜚语不断,言及臣,则必乱臣贼子谋害君上,所图不小,今陛下玉体无恙,臣身上的罪名,也算洗刷大半了。”
  话音清润,不疾不徐,朗然若玉鸣,只闻起声音而不考虑内容,令听者很难不心生好感。
  赵珩承认,姬氏不发疯时,看起来的确是温润而泽的君子像。
  但——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众臣不期而同地想到。
  何为入陪都以来流言蜚语不断?君带兵数十万气势汹汹南下难不成是游山玩水吗,其居心不轨世人皆知,竟还能如此冠冕堂皇地说这是流言蜚语!况且,何为罪名洗刷大半,自他囚禁皇帝以来,流言一则说姬循雅已鸩杀皇帝欲自立,一说姬循雅欲控制皇帝以操权柄,如今皇帝活着,只能说明前者不实,却不能否认后者。
  姬循雅此言,直接将流言做实。
  便是明明白白地昭告世人,皇帝已在他手中,诸卿当如何?
  又能如何?
  今日宫宴,既是为了让他们看皇帝未死,更是姬循雅在确立权威。
  他自出现以来,其行止,皆踩在诸人的底线上挑衅!
  有宗亲被气得脸色张红,欲拍桌而起,手还未按到桌面,余光却瞥到一片森白。
  是,身后靖平军未完全出窍的利刃。
  他悚然剧震,一下子清醒过来,倏地收回手,死死压在膝上,不过几息,已是大汗淋漓,面若金纸。
  姬循雅自然也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见对方此刻恨不得缩到桌子下,轻轻一笑。
  “陛下,”礼部官员不敢不让姬循雅上座,亦不敢把皇帝放在下面,遂两人并排,皇帝略向前一些,坐下后距离更近,姬循雅只要稍稍倾身,就能贴上赵珩的耳朵,“几千朝臣亲贵,蒙国恩深重,血勇仍在者,俱绝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