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作者:蝴蝶公爵      更新:2025-11-04 19:14      字数:3103
  马上有黑甲军士上前,轻车熟路地勒住宗正的双臂,“臣冤枉,君上——”随着人被向外拖,叫喊之声犹然不休,宗正两股战战,面无人色,莫大的惊惧之下,竟催生出了一点胆气,嘶吼怒骂道:“姬循雅,你暴虐无道,日后定然不得好死!”
  姬景宣有些惊讶地看了眼如条死狗般被拽出去的,与自己同出一脉的前二品高官,他觉得有趣,不由得轻笑一声,“孤已经不得好死了。”
  临世几十载,他日日夜夜皆备受煎熬,在最最难挨的时日里,姬景宣也会疑惑,自己是不是早就死了。
  他其实是恶贯满盈的怨鬼,不然怎么会堕入十八层地狱!
  但,宗正早就听不见了。
  书房彻底安静下来。
  姬景宣从袖中取出赵珩的亲笔信,细致小心地摊开,仔仔细细地品味着上面每一个字。
  这封信原本是要交给他的,但宗正不敢,他只好亲自派人去取。
  信中赵珩用词极尽谦敬温和,还特意拿了半页纸来同姬景宣回忆往昔,他闭上眼,仿佛能看见赵珩站在他面前娓娓道来的模样。
  片刻后,喜怒无常的君主猛地睁眼,目光怨毒地看向掌中的信,一把将书信投入烛火中。
  火舌瞬间将纸张吞噬。
  龙飞凤舞的字也在汹汹火光中扭曲,消失。
  残灰纷纷落下,却被姬景宣珍重地,尽数以手捧住。
  灰烬染脏了他青白若玉的手指,然而平时最终仪态的燕君却毫不在意,他抬手仰面,将掌中灰烬尽数送入口中!
  这实在是诡异到了极致的场面。
  御书房内烛火摇曳,苍白而清绝的男子端坐于席上,姿态古雅,令人挑不出半点错处,然而他淡色的唇上却覆盖着一层灰烬,又被主人舔舐干净。
  入口苦涩至极,姬景宣将一捧纸灰视若无价珍宝,缓慢地,细嚼慢咽地,将灰烬咽下。
  灰烬蛰得喉咙生疼,如吞刀刃,他却毫不在意,好像吞下的不是难以下咽的纸灰,而是甘甜无比的蜜糖。
  他甚至不敢立刻吞咽,竭力将品味的动作延续到最长,仿佛这样,就能以唇,以齿,稍稍感受到写字人留下的丁点痕迹。
  不知赵珩给他写信时是何种神情,是垂眸凝神想方设法用计来哄骗他,还是面带厌恶,又不得不写下这番温情脉脉的许诺。
  于是姬景宣弯眼,觉得心满意足,又觉得不够餮足。
  为什么赵珩不愿意亲手杀了他?
  就连这封信,言词也是哄多于威胁,赵珩甚至不想,为自己送来一柄刀刃,令他用齐地所锻造的利刃自尽。
  赵珩倒是送过他一把名为截云的剑,可惜当年被他在盛怒之下折断了。
  赵珩杀过许多人,大多数都无足轻重,连他们都能被赵珩杀死,他却连这点荣幸都不愿意赐予自己!
  上一世赵珩没有给他的厚礼,这一世更吝啬赐予。
  姬循雅猛地回神。
  迟滞的回忆仿佛在姬循雅脑海中延长了数百年,实际上却只有一瞬间。
  赵珩绝不会,在此刻杀他。
  并非帝王对他情深恩重,而是以赵珩最会权衡利弊的个性,绝不会冒着靖平军哗变的风险给他下毒。
  赵珩想象中的激烈反抗并没有出现,姬循雅甚至没试图将蛊往外吐,或许因为蛊是活的,外面那层冰凉如玉的壳子化开后会立刻往人肉里钻,根本不给人取出来的机会。
  姬循雅只拿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赵珩,眼底密布的血丝狰狞至极,可怖得如死不瞑目的恶鬼。
  可一个人,还是姬循雅这种人,在疑似被下毒时,居然毫无反抗之意,实在过于古怪了。
  但凡是人,皆向生俱死。
  他却一动不动。
  赵珩忽地产生了一种很荒谬的错觉,姬循雅对他憎恨不加掩饰,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不会放过他,然而,然而,当赵珩真要杀了他时,他却不反抗。
  仿佛,这是姬循雅期盼已久的极乐。
  喉间的疼痛还在加剧,薄而锋利的唇线上扬,勾起一个嗜血的弧度。
  姬循雅的手随着自己疼痛的加深而不断施力,他问,语气中却没有怪罪,“陛下,您给臣吃了什么?”
  缺氧令赵珩的双颊迅速泛起了一层薄红。
  赵珩喘了声,抬手,但没有去阻止姬循雅。
  而是轻佻地摸上了对方轻颤的长睫。
  细密的睫毛刮过指腹,有点说不出的痒。
  姬循雅便配合地垂眸,低眉顺眼的模样看起来竟透出了些诡异的温驯。
  皇帝温柔地回答:“毒药,见血封喉的剧毒。”
  他一眼不眨地看着姬循雅,寻常人听到这种话应该惊恐至极,应该逼问着赵珩解药的下落,以求一线生机。
  但姬循雅没有。
  他扯开一抹笑,他想说赵珩的命多贵重,赵珩是开国帝王,而今山河将倾,赵珩怎么可能因为他争一时意气,与他同归于尽,放弃挽江山于危亡?
  但姬循雅最终只是缠绵无比地应道:“那,陛下与臣一起死吧。”
  权当赵珩说的是实话。
  他愿意,暂时听信赵珩哄他。
  欣喜细细密密地将他包裹,姬循雅如在云端,飘飘欲仙。
  手指深深嵌入肌肤,这个漂亮的疯子柔声说:“臣给您殉葬。”
  第四十八章
  赵珩仰面, 一眼不眨地盯着姬循雅看。
  因为窒息,皇帝透亮的眼珠上笼罩着一层水雾,姬循雅近在咫尺, 面孔却模糊不清, 如隔幻光。
  他看不清姬循雅的神色, 无从分辨这话是疯子的信口开河,还是蓄谋已久的妄想。
  但无论是哪一种,赵珩都不在意。
  手的主人仿佛已经没有力气了,抚摸姬循雅睫毛的手指无力地向下滑,在面颊上游走擦磨,恰好落在他的唇上。
  皇帝以指腹轻轻碾压, 吃力地笑道:“唯谨是燕人, 不知我国旧俗亦理所应当。在齐,昭文公时便已废弃人殉,以活人为亡者殉死,残虐不仁,未免有伤天和。”触感柔软,却冰冷非常, 凉得赵珩指尖微颤,他便用力,将指尖往稍微温暖的地方送。
  指尖轻点唇瓣, 被姬循雅柔顺地咬住。
  这感觉暧昧却诡异, 似蛇含咬住猎物,毒牙亲昵地擦颈,却不肯用力。
  “陛下, ”轻得像是气声,若有若无地萦绕在耳畔, 吹得人麻痒,又悚然,“昭文虽废人殉,但昭文死后,其宠妾撞棺而亡,最终随葬地宫,昭文之后,明德、庄王、景王下葬时,多有妾婢欲自尽随葬。”二指擦磨赵珩侧颈上的血管,“可见臣欲殉死,亦算不得荒唐。”
  赵珩:“……”
  姬循雅居然一本正经地和他说殉葬的事,有病。
  他居然主动提起,他更病得不轻。
  泛着一层薄红的眼皮轻颤,赵珩阖了下眼,一线泪水倏然滚落,浸湿了鬓发。
  姬循雅喉结滚动。
  目光下垂,落到自己扼住赵珩的手上,被掐住脖颈的人是他,也该他呼吸急促,喉头胀痛欲裂,然而,一呼一息间,姬循雅却觉得喉口灼烧般地疼痛难捱。
  他的声音有些哑,“陛下。”
  半晌,赵珩无可笑道:“你也知道,自尽随葬的皆是妃嫔妻妾啊。”
  姬循雅俯身,柔顺的长发细密如网,将赵珩牢牢包裹。
  “不提其他,便是本朝太祖时,太祖崩逝,颍国公悲恸非常,七日不食为陛下守灵,”姬循雅微笑道:“国葬刚一结束,颍国公便昏了过去,大病半年才痊愈。若非世宗命太医全力医治,颍国公说不定就随陛下而去了。”
  他唇角含笑,语气却森然得能掉下来冰渣子。
  赵珩一愣。
  锦叡那个小没心肝的还干过这事?
  他就记得自己病重时,锦叡每日来寝宫哭哭啼啼,比他这个将死之人表现得还绝望伤心,赵珩当时没忍住,摸了摸自己隔了不知道几代的弟弟的头发,宽慰道:“生死在天,人力强求不得,况且我又非病入膏肓,你要给我哭灵,也太急了。”
  赵锦叡嗷地一声大哭出来,“三哥——”抱着赵珩摸他头发的手臂死死不放,“我蒙兄长之恩受封国公,臣弟性子懦弱,人又无甚才干,这么多年全仰赖陛下照拂,”一句话叫他说得颠三倒四,“他日山陵崩,臣弟竟不知该如何自处!三哥救命——”
  赵珩深吸两口气,看向自己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的弟弟,咬牙道:“好了,你的顾虑朕知道了,朕定告诉太子宽和待你。”
  赵锦叡眼泪汪汪地看着赵珩:“真的?”
  “真的。”赵珩闭上眼,“现在,你给朕滚出去。”
  把赵锦叡放寝宫气他,真看他死得不够快!
  赵锦叡拿袖子擦眼泪。
  赵珩听到簌簌声响,忍了又忍,薅起一条帕子甩到弟弟脸上。
  “谢谢三哥,”赵锦叡哭得嗓子难听的像只大鸭子,“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