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20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5063
  张达在院中连喊他两声他不理,自领着众人离院。张达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九鲤杜仲立在东厢门外,只得晃到那廊庑底下,“庾先生昨日答应了我们大人查关展的案子,怎么像是忘了?”
  他答应的事从不会忘,九鲤知道,看他那不急不躁的样子,怕是已有了眉目。这还得了!她在这里忙到深更半夜还没查出个准确无误的线索,他那头云淡风轻的,倒有了结果了?
  她正拿篦子梳着长发,想到此节,便把长发向后一甩,甩出一阵玫瑰香,垮下脸进门,“忘是不会忘,放心好了张捕头,跟着叔父办差,你倒轻省了。”
  张达朝门内望一眼,掉个身,用肩轻撞杜仲,“嗳,你姐姐这是怎么了?大早起的便不高兴,谁惹她?”
  这回连杜仲也难猜,方才九鲤进北屋请安,庾祺并没有问她昨夜晚归之事,也没责骂她什么,她不知怎的却不高兴起来,偏疑心是他泄露了昨夜之事。
  他一口咬定没有,她倒益发恼了,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杜仲此刻想来还有气,抱起双臂横了张达一眼,“她不是我姐姐,我是她哥哥还差不多!”说着把脑袋歪在门下,背着身,并不朝里看,“你快着点!到底出不出去了?”
  张达因问:“你们要出去?”
  “与齐大人一道去平安巷查问个证人。”
  这头又有了新的证人,那头庾祺却连句吩咐也没有,按说做捕头的不该与大人竟功,可他听后不免心焦,忙低着脑袋追庾祺去了,心道如影随形跟在他身边,不怕他想不起案子的事!
  未几九鲤挽好头换了衣裳出来,只管往门上去会叙白,到正门前一看,叙白想得周到,已命人套了辆马车,叫她同杜仲坐车,他自己骑马。
  正要升舆,看见前面有一顶软轿抬过来,轿旁跟着好些个穿素缟的男女仆从,个个神色悲痛肃穆,身上虽一概钗珰佩环俱无,却瞧麻衣里头那衣裳料子,非绫即绸,必是大户人家。
  那轿停到跟前,自有轿夫压辇,里头弯腰钻出来个女人,说是太太奶奶,那头挽得不像,若说是位小姐,又似年长了些。
  她站直了身,看得九鲤一呆,一张清淡的脸,却淡得不薄不寡,相反,是福气里堆出的一种从容恬淡,眼角略微上扬却不显妩媚,显出的是一种高傲,有礼的那种,气度也是那么不同俗流,娴雅中透着股威势,表情却是平易近人的。
  她在轿前睇着叙白下马,笑是笑,却笑得力不从心,和叙白福身见礼也像憔悴无力,看那礼原来并不是齐家的人。他们说了几句后,叙白仍旧上马,那女人只领着一个家仆踅入荔园。
  九鲤杜仲适才钻进车内坐定,她仍是垮着脸,杜仲捱不过,挨在她身边搭讪,“你猜方才那女子是谁?”
  她冷冷淡淡地道:“还用猜么,那样的排场,又是位姑娘,总不会是病人,这时候跑到荔园来,还不就是死者的家眷。林家的人早来过了,还不就是关家的。”
  因见她还没个好脸,杜仲不得不指天发誓,“昨晚的事我一个字也没和师父讲!昨晚咱们回去时他早睡下了,早上你又去得早,我就是想讲也没找着空子啊。”
  九鲤反而又翻他一记白眼,他那张嘴生歪了,该讲时不讲,不该讲时瞎讲!可腔子里这颗心总是多变,自己也难预料,怎好怪杜仲?
  她不知和谁
  怄气,动作极大,一把撩开小窗帘子,朝车旁问叙白,“方才那姑娘是关展的什么人?”
  叙白笑着伏下腰,略贴在马背上,“你知道她是关家人?”
  “谁会没事到荔园来呢?”
  他直起腰来点头,“那是关家的大小姐,关展的同胞姐姐,在南京城可算是位巾帼不让须眉的人物。”
  “巾帼不让须眉,怎么讲?”
  他神神秘秘地微笑,“她叫关幼君,听说今年是二十七的年纪,却还没出阁。论家世相貌,你看她像是嫁不出去么?”
  九鲤用力摇头,也觉奇怪,“怎么会这年纪还不出阁?难道和我叔父一样,无人主张?”
  “那倒不是,她是自己不愿出阁,为了操持关家的生意。原该她议亲出阁的年纪,关老爷偏偏亡故了,那时候关展还小,太太又顶不了外头的事,族中叔伯纷纷来争生意夺家财,那时她也是十七岁,出面同叔伯们相争,叔伯说她是位小姐,日后终归是别人家的人,说了不算,她便在关老爷坟前立下誓言终身不嫁。”
  “这还不算什么,想来做生意也讲天分,她就是个有天分的女人。那一年,她力挽狂澜,挽住了关家偌大的产业,后来也逐渐在生意场上立住了威望。如今南京的生意场,早忘了关老爷,只记得这位关大姑娘。”
  九鲤如石抛静湖,涟涟惊骇,渐渐张开了嘴,叹服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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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26章 双迷离(〇六)
  同样一番话,张达这头亦正对庾祺讲完,庾祺脸上却未见惊异的表情。再厉害的女人他也见过,他照常澹然整理着早上巡诊开出的药方,“这位关大姑娘进园来可曾在哭?”
  他懒得安慰人,若是来哭着要交代的,就没有见面的必要了。
  张达道:“眼睛红红的,想是昨日就哭过了,这会倒没哭。没地方迎待,我命人暂将她请去了我们齐大人房中稍坐,她也算知书识礼的,不像林家人那般难缠。不知您几时忙完?”
  庾祺握住两张方子沉默须臾,“你好像认得她。”
  “这些做生意的人常有官司,就算没官司,因每年各项杂税收缴也少不得要打些交道。说起来他们关家缴纳税银倒一向守时守例,不像那些人,三拖五赖的,这位关大姑娘为人也十分大方,我们这些办差的每逢跑他们府上的差,她都不叫人空着手走。”
  “又会做生意,又大方豪爽,真是位女中豪杰。”庾祺理完医案,踅出案来,“那好吧,我就随你去会会这位女中豪杰。”
  张达想他是怕麻烦,忙笑着引路,“其实先生多虑了,她在门前就碰见了我们大人,该说的都同我们大人说了,要见您,只是想问问案子的进展。既说到这里,我冒昧问先生一句,先生这么不慌不忙的,是不是心里已有了什么想法?”
  庾祺顿住脚,发了须臾怔,瞥着他身上官差的服色,含笑摇头,“案发还不出五日,哪能就有眉目了,难道你们齐大人或王大人有此神通?”
  张达尴尬一笑,“那先生还不急?早上我见鱼儿姑娘与杜仲兄弟兴冲冲同我们大人出园去了,说是去查问一个新证人,我看林默的案子就快要水落石出了。我做捕头的,输大人一筹不算什么,就怕先生做叔父的,输给晚辈——”
  余下的话咽住了,暗窥他的脸色。
  他仍是那副闲散冷倦的神气,“又不是科举考试,还分个次第。鱼儿仲儿年轻爱玩,难免性情急躁些,我没什么可急的,我也不拿朝廷的俸禄。”说着斜睇他一眼,“张捕头如此敬职敬责,想必每月薪俸不少。”
  “一月三两银子,勉强糊口而已。”
  说话间走到叙白房中,隔扇门敞开着,门口有个衙役站得笔直。屋内侧座上有一男一女在吃茶,男的四十来岁,大概是关府的管家,女的便是那关幼君。
  张达急着要进门,庾祺伸手拦了他一下,二人在门外略站了片刻,窥看着门内的动静。
  那关幼君虽是个女流之辈,举止神态却稳重从容,她坐在间陌生的屋子里,并不见半点局促,也不好奇,裙下的椅像化了座宝莲台,一双眼睛并不乱看乱瞟,只管半垂在茶碗上,茶烟一熏,仿佛眼底有潺湲的溪,静雅舒缓。
  这气度倒令庾祺想起位故人,他沉默地笑了笑,望着她跨进屋内。
  二人见有来人,相继搁住茶碗,起身见礼。张达上前引介,“这位便是庾先生,现今二公子的案子就是他在查办。”
  关幼君脸上苍白枯悴,却仍有礼地牵动起一线微笑,“见过庾先生,不知我弟弟的案子有什么进展没有?”
  庾祺朝她作了个揖,走到上首坐下,“姑娘请放宽心,只要林家的案子查清,杀害令弟的凶手自然就能落网,方才你不是在大门前碰见齐大人了么?正是林默的案子有了新线索,他赶着去盘查。”
  “不是说——”不是说这是两桩案子两个凶手么,怎么这会他言语中又将两桩案子搅在一处?张达正要插嘴,幸亏机灵,一看庾祺眼色,又改朝幼君笑道:“是啊关大姑娘,我们大人担簦不歇,一心扑在案子上,又请了庾先生帮忙,不出一月,案子一定水落石出。”
  那关家管家立马接过话问:“那我们二爷的尸首呢,几时能接回家去?”
  他说话一急,语气就显得有点凶。幼君登时威严地睇他一眼道:“文叔,不得无礼。”
  “无碍。”庾祺道:“你们想接尽管来接去,林家暂没来接,是怕尸体上还带着病气,不过令弟的病早就痊愈了,尸体也验明了,随时可以入殓下葬。”
  幼君又含笑做了个福身的姿态,礼却未尽,不过意思意思,“多谢庾先生体谅,家母这两日为弟弟的事病倒了,病中唯一惦念的,就是让弟弟入土为安。”
  “关大姑娘不必多礼。”庾祺暂做了主人,摆手请她落座,笑了笑,“令堂大人就不惦念抓住凶手?”
  她拂裙落座,抿着一线微笑,“做娘的,真到这时候,最先惦记的还是子女,老人家信这些说法,唯恐弟弟魂魄不安,万事都可以略放一放。”
  “令堂膝下就只你们姊弟二人?”
  “家业虽大,难就难在人口单薄。”
  “没有族亲?”
  她笑意里发着苦,“族中亲戚虽多,终归不算一脉至亲。如今弟弟也不在了,就只剩我与母亲,真格是孤儿寡母了。”说话间,她发觉眼里有泪滑落,便从袖中摸了绢子轻轻拭去,“先生见笑。”
  庾祺含笑摇头,一时无话,余光瞥见院中走来个衙役,在门外便止步,想是到了换班的时辰。
  新换那衙役朝屋内睃一眼,不见有大人在,便一旋身子,坐到墙对过那吴王靠上,可以看见他半边身子倚在那廊柱子上,似在打瞌睡。
  庾祺敛回余光,望向下首桌上,“姑娘请吃茶。”
  这一说话,张达才想起来,请庾祺来应酬苦主,坐了半晌,却连碗茶也不见给他上。他忙走到屋外,悄声吩咐那打瞌睡的衙役去要碗茶来。
  庾祺却向门外唤住张达,“张捕头,不必了。”
  张达撤身进屋,想着这里不是衙门,厨下都是些粗茶,讲究的都是各自从家里带的茶,这屋里虽有好茶,到底是叙白的居所,他人不在,他也不敢胡乱去翻。
  因而抱歉地笑了笑,“也是,厨下只有些难以下咽的粗茶,沏来想必先生也不会吃。”
  庾祺睇着幼君微笑,“倒不是这话,粗茶关大小姐不是也一样入口?我庾家哪比关家富贵,有什么吃不得,只是懒得麻烦了。”
  正巧幼君端着茶碗,听见他这话,从容的眼睛忽然闪了一闪,旋即将茶碗放下一笑,“先生取笑,我们做生意的人家也是不大讲究的。”
  目光却不再落落大方
  ,只看他一眼,便一径掠到张达身上,像是在和张达说。
  庾祺低头微笑,撑着膝盖立起身,便说要走。
  行到幼君椅前,她忙站起来喊住他,“庾先生,我听说我弟弟在这园子里有个女人,可否容我见上一见?”
  “噢?”庾祺扭头看一眼张达,又看她,“据我所知,令弟风流倜傥,在这园子里与他要好的女人可不止一位,不知关姑娘指的是谁?”
  “听说叫柔歌,是位行院女子。”
  庾祺笑着点头,“这是你们关家的家务事,就是正经衙门的人也管不着,姑娘想见就见。张捕头,替人去请吧。”
  言讫自行出来,在廊下瞟一眼那打瞌睡的衙役。
  那衙役见他在看,适才站起身,“庾先生有事吩咐?”
  他摇摇头,向院外走去了。
  幼君在屋内望着他,管家与张达在交涉也不理会,不觉走到两片隔扇门间,看得没了人影还在看,脸上的笑意逐渐散了,眼底散出点异样的光,稍纵即逝。
  隔会张达上前来,“关大姑娘,您再坐坐,我这就去请柔歌姑娘。”
  她回神点头,笑道:“张捕头,方才那位庾先生不是听说是位大夫?怎么又帮你们官府查起案子来了?”
  “噢,您不知道他,比我们衙门十几年的仵作还要厉害,慧眼如炬,眼睛一辩就知道凶手用的是什么凶器。”
  “做大夫的还懂这些个?真是眼明心细。”她旋踵朝椅前走,“那杀我弟弟的是什么凶器?”
  “是,”张达正要坦言告之,倏想到方才庾祺那记眼色,又笑着改口,“和杀林默的一样,都是刀刃一类。”
  “刀刃也分许多种,到底是何种刀刃?”
  张达怀着歉意笑两声,“要能细知道这个,岂不是神仙了么?我还是那句话,请放心,衙门一定会给你们关林两家一个交代。姑娘稍候,我这就去叫柔歌姑娘。”
  这一去请来柔歌,便放她们在屋内说话,张达自寻往庾祺房中。到这头来,只见房门紧闭,叩门也无人应,他只得又闷头回那头去陪客。
  怪了,举头一瞧,此刻已近午晌,巡诊早完了,庾祺分明先他一步回来,又不是爱闲逛的人,这会倒找不着了。
  那太阳悬在中天,虽是春天的日影,盯着久看也使人感到一阵晕眩。九鲤站在马车旁,望着天上不知在想些什么,行人在车后缓缓流动,她只管呆呆地立住出神,风摇荡着她的裙角衣带,活似市井之中捧出的一尊神相。
  直到眼睛被灼得有点酸胀,她才垂下脑袋想要揉眼。刚抬起胳膊,就被叙白伸手握住小臂,“不要揉,闭一会就好了。”
  离得如此之近,近得人不觉把声音放低,益发显出一份柔情,“你在发什么呆?”
  九鲤闭目片刻,感到有泪要流出来,方抬头猛地挤眼睛,“我在想那位关大姑娘,她长得真是美!”
  叙白轻笑,“难道你觉得自己不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