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56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4914
  九鲤歪着脑袋瞅他,“真是对不住,我不知道这匣子对你这么要紧,要早知道我早就还你了。”
  他背着身子冷笑两声,慢慢转过头来,“你倒会说话,还我?你先又不认识我,上哪里还我?”
  “一回生二回熟,朋友不都是这样处起来的么?”
  “小丫头,你叫什么?”
  九鲤见他态度似有松缓,忙笑,“我叫庾九鲤,我家是开药铺的,你放了我们吧,我叔父必有重谢,他有钱的,你要多少他都肯给!”
  “谁说我要钱?”他脸色又凌厉起来,“你以为我是贪恋富贵的人?!你看我像么?!”
  她吓一跳,忙摆脑袋,“不像不像!你一看就是个光明磊落的正人君子!”
  谁知这话也似不合他的意,他凑近脸朝她狰狞一笑,“光明磊落?你怎么看得出来,我告诉你!越是道貌岸然的人越爱装出一副君子做派!”
  九鲤双眼畏惧地在他脸上一转,觉得他这些话分明是种自嘲的意思,此人必是矛盾重重,不能乱拍马屁。她当即改换策略装可怜,睫毛一扇便扇出一颗豆大的眼泪,“你放了我们吧,我再不回家,家里人该着急了。”
  他紧盯着她泪光闪烁的双眼看一会,忽然伸出根指节蘸了她脸上的泪珠,望着手指笑了笑,“你哭起来真像她。”
  “谁?”
  “翠莺。”
  九鲤眨眨眼睛,想到娘姨说他是个专情之人,那这翠莺想必就是他亡妻,这人难道正是因为妻子早亡受了刺激,所以变得有些神经兮兮的?她唯恐哪句话再刺激到他,没敢言语。
  “你多大年纪?”他问。
  “十七。”
  他怀念似的微笑着,“翠莺嫁给我那年,也和你一样年纪,她也很会说话,常宽慰我说不是我的手艺不好,是那些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她常说我的点螺比那些进贡的还要好,将来有一天我必定会出头。真是滑稽,她不知道我改行了,如今不做木匠做起花匠来了。不过她要是看见外面池塘里的荷花,也必会夸赞我,一定会说我种的花比别人种的都开得漂亮!我们做了十年夫妻,要不是她早死,我们一定会白头到老,可惜应了红颜薄命的老话,越是漂亮的女人越是活不长。”
  不知不觉地,天色暗沉下来,屋里没点灯,不过仍能看清他佝着背,一片消沉。九鲤心里咯噔一跳,眼睛慌张地垂到地上,此时此刻情愿自己长得不漂亮。
  “你怎么不说话了?”他掉过头看她。
  “我在想翠莺夫人的相貌,肯定长得跟仙女似的!”
  这句话似乎博了他的欢心,笑着点点头,“不错,她就是个仙女——”他言语一顿,笑意转得凄怆阴鸷,“仙女本不该活在这人世间,这世上的人都坏。连我也坏。”
  九鲤正不知该如何接话,偏巧杜仲“哎唷”着睁开眼,觉得后脑勺疼得厉害,想抬手去摸抬不起来,这才发觉身上被麻绳紧紧缠绕,手被反捆在背后床架子上。不能动弹。
  他徒劳地挣扎两下,一转头,见九鲤被绑在那头,便慌起来,忙朝梁祖跃瞪过眼去,“你绑我们做什么?!告诉你,快将我们放了!我们是官府的人!”
  九鲤两眼一闭,险些气昏过去,这关头说什么官府不官府的?!一个连杀两条人命的凶犯,不管他想不想,都已成了个亡命之徒了,难道还会畏惧官府的人?
  果然梁祖跃不慌不忙地收起脸上的悲情,斜下眼盯着他笑,“你不必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几日衙门在查那小贼和陆燕儿的死因,我知道迟早会查到我身上,不过令我没想到,王山凤竟然会派你们两个手
  无缚鸡之力的年轻男女来。”
  九鲤听他的口气好像对王大人怀着不小的敌意,急忙道:“我们可不是王大人手底下的人!我们和他没什么干系!”
  “那你们是为谁办事?”
  “谁也不为,我就为找我那些首饰。”
  梁祖跃转头又把那匣子从窗台上拿起来,打开取出里头那只红玛瑙手镯,慢慢噙笑走来,弯腰替九鲤套在腕子上,“你找到了,可以瞑目了。”旋即替她解开绑在床架子上的绳索。
  可双手另被一条绳子反绑在背后,九鲤挣了挣,“你想干什么?”
  杜仲忙大声喊起“救命”,才喊了两声未断,梁祖跃哪里拾起根棍子,咚地一棍子又将他打晕。吓得九鲤也不敢喊了,只连连往后头退步,“你别杀我们,东西我不要了,保管不对旁人提你一个字。”
  “只有死人才不会乱说话,否则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杀陆燕儿?”梁祖跃一面说,一面上前扭住她的膀子,一手捂了她的嘴,“有你们这么一双漂亮的男女做养分,我的荷花一定会开得更盛,更艳。”
  说着把九鲤押至屋外,走到池塘边来。此刻天色昏昏,明月初升,荷塘的边与夜连成一片,黑茫茫的,叫人恐惧。九鲤根本不会凫水,何况双手还被绑着,这会是真哭了,不住摆脑袋,撒了一地的泪。可力气哪及他大?嘴始终给他死死捂住,要喊也喊不出声。
  死定了,她心里才冒出这念头,就被梁祖跃一把推下池塘。只听扑通一声,耳朵里哗啦啦灌进水来。她想到凫水的鸭子,两脚拼命在水下蹬,可身子还是慢慢向地下沉。水逐渐淹过头顶。这池塘像没底似的,一沉再沉,越来越黑,喝了好些水还是越来越窒息。只怕这回真要死了,她万念俱灰地闭上眼睛。
  忽然听见头顶扑通响一声,她忙仰头,见水面那轮明月碎了,庾祺正从那白茫茫的碎月里朝她游来。
  天昏地暗中,觉得有张濡湿温热的嘴巴贴在她的唇上,一缕气息像勾魂索,渐将她的三魂七魄给勾了回来,她睁开眼,看见庾祺的额头紧贴在眼前,嘴巴正往她口里吹气。她感到一颗心渐渐给他吹得膨起来,人也似轻飘飘的,自己也不知道此刻是死是活。
  眼看他要探起头来,她立马闭上眼睛。他向旁深吸一口气,又埋下来往她嘴里吐气。他的嘴巴刚一贴上来,她就希望这一刻暂停,觉得再凶险的一刻也没有此刻刺激。
  隔会庾祺终于感到她的舌尖动了动,像鱼儿的瑰丽的尾巴似的,轻轻溜过他的嘴唇,他忽然血气上涌,起身盯着她的眼皮看,胳膊搂在她脖子后头晃了几下,“鱼儿,鱼儿!鱼儿!”
  再装晕只怕露馅,九鲤便慢慢把眼皮掀开,眼睛在他面上晃了晃,忽然撑起来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攀住他的脖子哭了声,“叔父!”
  心里却偷偷在笑,他从没亲过她,小时候也没有,但现在庆幸没有过,仿佛此时才是恰合时宜,刚刚好,不但把她的魂勾了回来,还打通了她心中某个关窍。
  她呜呜咽咽在他怀里哭着,起初是怕他骂假哭,可摸到他身上水淋淋的,她才想起来后怕,竟真掉出眼泪来。
  庾祺只好不住抚她的脑袋,“不怕了不怕了,我来了。”
  她眼泪与水混了一脸,渐渐化为抽噎,“您怎么突然赶来了?”
  庾祺深叹一口气,“我不来后果岂不是不堪设想?仲儿呢?”
  她忙从他怀里探出头来,两眼震恐,“还在屋里!”
  扭眼一看,那梁祖跃正躺在地上。庾祺捡起从她身上解下来的绳子,朝梁祖跃走去,“我把他打晕了,你去救仲儿,我来把他绑上。”
  九鲤原还想狠狠踢这梁祖跃几脚,因急着去瞧杜仲,只得暂罢,爬起来拖着一身湿.漉.漉的衣裙往屋里跑。杜仲还歪在床架子前,额上淌着血,九鲤替他解开绳子,叫了几声他不醒,便到外间倒了杯冷水泼在他脸上。
  大柳村正好有跑船的,庾祺包了这船,将梁祖跃捆好丢在船上,连夜送往衙门。这梁祖跃上船便转醒了,稍一回想,方才正要折身进屋将那少年也拖出来扔进塘中,不想黑暗中突然闪出个人,一掌劈在他后脑上,他便昏厥过去,醒来怎么是在船上?
  正想着,一盏油灯照到跟前,面前正是那少年阴恻恻的笑脸,“嘿嘿,你也死了,阎王殿上我们来算算账!”
  梁祖跃茫然地一转眼,那少女也恰在旁边,几缕头发湿淋淋地贴在她惨淡的脸上,她朝他渐逼过来,“要你偿命!”
  他突然冷笑了两声,看向斜对过的庾祺,“想必这位就是阎王爷了?”
  杜仲在对过踹了他一脚,“专杀你这等恶人!”
  他不为所动,稍刻震动身子大笑起来,把头仰歪在舱壁上,“要是真有阴司地狱倒好了,我就能见到翠莺。”
  九鲤怕庾祺听不明白,特地坐到他身边,附耳过去,“翠莺是他的亡妻。”
  庾祺漠不关心,只挂碍她身上还滴滴答答掉着水,他将她拧到船尾,“把衣裳拧干点。”旋即一条腿蹲下去替她拧裙子。
  她在上头拧着上衣,他身上也是湿.漉.漉,他凡事一向是先顾着她,她也一向习以为常,此刻却另有种别样的欢喜,觉得他是匍匐在她在脚下,像个成为一个女人裙下之臣的男人。
  船慢慢摇晃进曲中一带,周遭灯火一点两点渐多起来,庾祺的侧脸也渐在万家灯火中清晰,她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她不是不想嫁人,是不想嫁庾祺以外的任何人。
  她给这突如其来的想法自吓一跳,目光在他身旁闪动好几回。
  庾祺察觉到,斜下眼,“只管看着我做什么?”
  “没什么。”她痴痴呆呆地扇几回眼,而后笑着摇头。
  朝前望去,渐渐又觉得心在万千灯影中渺茫零落起来。嫁给庾祺,这可是千不该万不该有的念头!说出来是要受人唾骂的。
  不过她仍怀着一线希望瞄他一眼,万一他和她一样想呢?
  庾祺瞥着她,突然脸色转冷,“你怎么敢和仲儿两个寻到大柳村去?你就没想过若这梁祖跃真杀了汤成官与陆燕儿,还会怕再多杀两个?”
  九鲤恍过神来,吐吐舌头,“我当时没想这许多,我就是想知道真相。”
  她那截粉嫩的舌头灵巧地一伸一缩,提醒了他方才在荷塘边嘴贴嘴替她渡气之事,虽然那时是形势所逼为救人,可此刻想来,不由得心热面热。他两手在背后紧攥一下,仍硬着嗓子训斥,“你的好奇心就这样重?连命都可以不顾?”
  她忙乖巧地笑一笑,向他移近一步,两手捉住他的手臂央求,“就看在我险些给淹死的份上,您就不要骂了。”
  “有的错不能犯,你心里有数没有?”
  她因为此刻心里有鬼,便觉他这话另含深意,所以丢开手,没吱声。
  庾祺提高了两分音量,“到底听没听见?”
  “听见了。”她朝他哼了一声,掉身预备钻回舱内。
  “回来!”
  给他一呵,她只得又不情愿地走回来,低着头端正了态度,“我听见了,下回不敢了。”
  庾祺见她总算有了些悔改之色,方软了态度,“我不是一定要教训你,你要是出了什么事,老太太当如何?我又当如何?庾家养你这么大,不是让你拿自己的性命不当回事。”
  她点点头,隔会抬起脸,“我不会死的,我还要给您和老太太养老送终呢。”
  庾祺冷笑一声,“替老太太送一送就行了,我就不必了。”
  她稚气地想,那倒是,他们要死也要一起死,谁也不会给谁送终。
  说完话进来,她把那梁祖跃踢上一脚,方远远坐下。杜仲挨过来悄声道:“嗳,我才刚问他,他什么也不肯说。”
  “问他什么?”
  “问他为什么要杀汤成官和陆燕儿啊。”
  九鲤乜他一眼,“废话,要命的事,他自然不会承认啦。”
  杜仲摇头,“非也,杀人的事他肯认,不过他不说缘由,像有什么难言之
  隐。”
  杀人都敢认,还有什么不敢说的?九鲤将眼扎在梁祖跃身上,暗暗打量,想到他在池塘屋子里说的那些话,老是有头没尾神神叨叨的,莫不是真有些疯傻?
  船到曲中靠了岸,庾祺又不知打哪里雇了辆车,将人押到了衙门。正好张达派人连夜满城搜捕梁祖跃,还没得结果,没承想庾祺竟将人扭送上门。他忙迎到门上,命人叫手底下的人召唤回衙,一面往里头请他。
  庾祺回头瞅一眼马车道:“不进了,你们审问,若从他家里搜出鱼儿的东西,明日我们来领。”
  不一时归到家中,已将近二更,庾祺命绣芝雨青烧水给九鲤洗澡,不想九鲤洗了澡还是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地打起来,老太太此刻已歇下了,老人家觉轻,她又怕将她给惊动起来,一打喷嚏便捂嘴。
  庾祺也洗完了澡,正在外间圆案旁坐着看她有没有要病的势态。她怕吃他骂,忙把手从嘴上撤下来在空中摇摇,“我没事,我不要紧,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雨青走到外间来问庾祺,“要不还是先煎点药吃吃?”
  庾祺说下几味药,叫雨青到前头抓了来,走进罩屏来摸她额头,“到被子睡着去,一会药煎好了再起来吃。”
  九鲤刚躺下去,就听见杜仲在隔壁屋里吱哇叫了一声,想是绣芝正给他额上的伤上药。
  庾祺不听见则罢,听见便怄得面上铁青,瞧她的目光变得又可气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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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5章 螺钿香(十八)
  未几雨青在前头抓了药进来给庾祺过目,大晚上的带累着雨青不能去睡,还要煎药,九鲤心下正十分过意不去,恰巧那头绣芝给杜仲上完药走了来,抢过药罐子让雨青去睡,她去煎。
  雨青原不肯,绣芝笑说:“你瞧他们两个,明日想是不能早起的了,我也不必忙着打水给他们洗漱,可以跟着多睡一会,你明日还得起来做早饭,自然你先去睡。”
  雨青便让了药罐子给她,轻手轻脚往前院去睡了,绣芝也自往后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