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61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5902
  庾祺一听便知此话有诈,好在赵良警醒,笑说:“王爷长居京城,庾祺不过是乡野之人,从前何得此幸能仰见王爷尊颜?”
  周钰反剪起手,又将笑脸扭向庾祺,“我听说先生四处行医诊脉,难道就没到过京城么?”
  庾祺垂着脸笑回,“从前只在苏州一带行走,未曾到过京中。”
  “想是我认错了。”周钰笑着点头,“先生一身好医术,不知师从何人?”
  “草民师父乃是苏州名医泰之尤,六年前业已过世了。”
  泰之尤这名字倒听说过,周钰因又问:“你们这些民间的大夫有时候倒强过太医署的太医,我曾听过一位白谦白大夫,也是一位民间神医,不知庾先生认不认得?”
  庾祺含笑摇头,“草民见识浅薄,未曾听过此人。”
  周钰见他滴水不漏,显然是有备而来,看来诈不出他什么,便摆摆手,放他去了。
  一出都察院大门,张达便道:“怪了,王爷怎会看先生眼熟?”
  庾祺只道:“王爷不是说了么,他认错人了。”
  “还有那个什么白谦,王爷怎么会问您此人?这人是谁啊?”
  “想是王爷在哪里结识的名医,随口一问而已。”
  张达还待要问,庾祺已自行往前去了。他在后琢磨了片刻,反正也琢磨不明白这些城府深的人,干脆懒得理会,心里却还存着件别的事想问他一问,又因不好出口,连日踟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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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9章 庵中仙(〇二)
  自从庾祺得了赏赐归家,九鲤虽然满心疑惑,却捺住好奇不去问他,当着老太太等人的面二人却假装无事,只是私下里一连多日不曾说过话。确切来说是九鲤不同他说话,他倒是如常,仿佛全没将那夜的话放在心上,大人大量的,愈发彰显九鲤那晚的言行不过是因为任性不懂事。
  如此不觉间进了七月,流火天气,又添了一层闷,九鲤无事可忙,成日不是出门闲逛便是在家睡觉。这日庾祺从铺子里进来,见九鲤伏在房门前的吴王靠上,一条胳膊垂在阑干外,捻着把纨扇昏昏欲睡,手一松,扇子掉在地上她也没发觉。他走去廊外捡起来,影子碾动光影,她这才醒了,看他一眼,便转过身去闷闷地坐着。
  庾祺绕进廊下,将扇子递还给她,“上月得的金子,我想着拿出几两来给你和老太太一人打件首饰,你想要个什么?”
  九鲤淡瞅他一眼,仍歪着脖子把目光垂在地上,“我不要,日后新婶娘进门,您留着给她打吧。”
  庾祺深深吐纳了一口气,待要说些什么,见丰桥来叫,说是赵良来了,他便又绕廊出去。赵良无事不登三宝殿,难得来一趟,庾祺料他有话要说,将他请进前院厅上,可他坐在厅里只一面吃茶,一面评头论足药铺的生意装潢,半日说不到正经话上。
  庾祺失了耐心,放下茶碗直问:“你什么时候也学得拐弯抹角起来了?有话直说。”
  赵良方笑叹,“说了你也不爱听。”
  “那就不要说。”
  “你不爱听我也要说。”他只管自说自话,“第一件,我听说王山凤的事捅到了京城,皇上并未重处,只将其黜贬回原籍,三年内不得录用。皇上又派了一个叫彦书的到南京来接任江宁县一职,此人无党无派,既不是二陈一党,也不是昭王的——”
  话音未完,庾祺便沉声打断,“这些不与我相干。”
  赵良笑笑,“那好,说些与你有关的。上回王爷和你说的那些话,我揣测他是想诈你,可既然有此意思,我看他必是对你起了些疑心。我一来是怕你不警觉,特地来给你提个醒;二来是怕你误会,从前之事,我一句都没对旁人说过。上回王爷叫了我去,旁敲侧击问鱼儿那小丫头的身世,我也只说她是你家大爷的女儿,我可是守口如瓶啊。不过也奇怪,他怎么会对你起疑?难道他到南京来与你打过交道?”
  庾祺澹然道:“齐叙白此人难道你不认识?”
  赵良想了想,恍然大悟,“我说呢,原来是齐叙白在和他暗中通气,王爷与齐家兄弟小时候一同念过书,我以为因齐老太爷之事,王爷有所忌讳,已不和他们来往了,原来是做给二陈看的。”稍刻,他放下翘着的腿,自惊起来,“我怎么听说齐叙白在和鱼儿议亲,难不成他猜到了鱼儿的母亲是谁?”
  庾祺从前不愿和他承认这话,是怕节外生枝,但眼下连昭王都看出端倪了,自然再没必要瞒他,“全善姮当年是宫中女官,又不是闭守闺阁的小姐,常出入宫廷的人大多都见过她。即便齐叙白没见过,昭王也见过,鱼儿与她娘长得太像,只要见过她们二人的人,想不起疑也难。我想大概是昭王偶然碰见过鱼儿,这才叫齐叙白暗中访查。”
  赵良点着头,继而又道:“你老实告诉我一句,鱼儿的父亲到底是谁?”
  “这个我也不知道。我当年也只比你早进全府一个月。”
  当年赵良进京赶考,因盘缠耗尽,一连三日颗米未进,好巧不巧那日正晕在全府门前,恰逢善姮从宫中归家,下了轿辇看见门前有个人倒在地上,便命人抬进家中,请庾祺来为其医治。
  庾祺当时正当少年,被困于全府一月之久,本就满心不耐烦,看见床榻上的人衣衫褴褛,便嘲讽,“看他这样子不过是个穷相公,治好了他他也没钱付我诊资,我为什么要救他?”
  善姮笑着摆头,“你这小兄弟真是,年纪不大,想不到心肠却比石头还硬。他没钱付你诊资,难道我也没有?你只管救醒了他,少不了你的好处。”
  庾祺不紧不慢坐在床前,搭着脉朝她斜上眼去,“你这公侯小姐久居富贵之家,岂知外头的世道险恶,你看着吧,等他醒了,见你是将军府中的孤女,还不花言巧语哄你的吃哄你的穿,保不定见你美貌,还要哄骗你嫁给他,从此他就一步登天飞黄腾达了,这是多少穷书生爱做的美梦。”
  善姮睇着他哭笑不得,“你怎么说起话来总是老气横秋的,专把世道想得这样坏,外头再险恶还能险恶得过宫里去么?我和你打个赌,若他醒来赖着不走,就算我输了,这府中的贵重物件,随你挑一件去。若他醒了就走,算你输,你就得老老实实叫我一声‘姐姐’,怎么样?”
  “你为什么非要我叫你做‘姐姐’?”
  善姮歪头一想,笑了,“大概是因我从小没有兄弟姊妹,总觉得寂寞,从小我就羡慕人家那些兄弟姊妹多的人。难得碰见你这么个漂亮的小兄弟,无论相貌智谋都不算辱没我,所以想认你做个兄弟,怎么,你还觉得我辱没了你不成?”
  庾祺漂泊十年之久,饱经风霜,从不习惯人家待他如此亲切,因此冷哼了一声,不做言语,认真搭起脉来,“他没什么要紧,就是饿昏了,也不必施针送药,只管叫人做些好饭好菜来摆在桌上他自然就醒了。”
  果然好饭好菜摆上没一会,赵良闻着香味就一个鹞子翻身下床,根本来不及细想身在何处,跑到桌前坐下就把着圆案开始狼吞虎咽。
  庾祺走到桌旁笑他,“你这个人,也不看看是在哪里,见了酒饭就吃,就不怕饭里有毒?”
  赵良塞了满嘴笑睐他一眼,“理他呢,死了也要做个饱死鬼!”说着端起个盘子,“小兄弟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就着盘儿吃了啊。”
  庾祺懒得理他,自走到他身后的椅上坐下。
  片刻赵良吃饱喝足,方留意到这屋里还坐着个年轻女人,正在上首椅上并那小
  兄弟坐着笑他。他见她衣饰精致,又见这屋子华美,便猜她是主人家,忙抹了嘴上前作揖,道明了身世。
  原来是进京春闱的举人,人才到了没几天,给同科拉着拜见这位大人那位大人的,所带不多的银钱都送礼送完了,他自苦笑,“都说天子脚下遍地贵人,这些贵人都是座上的菩萨,既进了庙,就不免要烧香进拜。呵,我也算想明白了,这也来拜那也来拜,菩萨该保佑哪一个?我的香火钱本来不多,何况只看香火的神佛,不拜他也罢。今日承蒙小姐救命之恩,我看您才是我该谢拜的活菩萨,且请受我一礼,待我回去筹措了银钱,自来奉还。”说着也不忌讳,撩开衣摆便直勾勾跪拜下去。
  善姮笑睐了庾祺一眼,那意思是说她赢了,旋即请他起身,“先生是读书入仕之人,我何敢受先生如此大礼?我一向敬重人有才学有远志,偶遇先生倒悬之急,怎能不救?恕我无礼,先生眼下已掣襟肘见,还说什么还不还的话,我领先生的意思就是了。”
  赵良急得指天发誓,“已得小姐好心搭救,怎好平白再叫小姐损失钱银?小姐放心,我眼下虽穷些,大不了这体面不要了,上街去搭个摊子,替人写写画画,也能赚些银两。”说着自己眉开眼笑起来,“对,什么狗屁体面!胸内文章本就是为社稷苍生而学,就该不拘时地,奉还于天下人!”
  庾祺目露讥讽地打量着他,“既是奉还于天下人,为何还要收钱?”
  问得赵良一怔,想了想笑道:“你这小兄弟,好生计较啊,了不得我少收点钱嘛!”
  善姮见他十分落魄了,想必那栈房也是住不起的,便笑笑,“既如此,我也倒有几个闲钱,先生不如暂居我家,先替我作几篇文章。”
  正说着话,只见个奶母牵着个两三岁的女娃娃蹒跚进来,那女娃娃生得粉雕玉琢一般,一双大眼睛窃生生地在屋里睃了一圈。赵良乍见十分喜欢,也不顾她是谁的娃娃便抱起来逗弄,不想这娃娃掩住口鼻口齿不清地说了声“臭”,便扭身朝那英姿飒爽的小兄弟伸出胳膊去。
  原来彼此是这样相识的,九鲤紧贴在门外,听他们叙起这旧事,才对她母亲善姮有了两分确切的印象,原来善姮是个长着侠肝义胆的女人,想来自己也有些随了她,所以好管闲事。
  她正自笑,见绣芝从那头廊下转了来,端着茶点,朝她使了个眼色。
  待绣芝出来,九鲤早钻到二院去了,绣芝也由洞门进去,见她又坐在廊下,她便走去挨着她坐下,“老爷方才问我你是不是在门外偷听,我说没有。”
  九鲤当即不满地哼了声,“他既问,就是猜到了。”
  “他猜到归猜到,我总不能出卖你呀。你到底在听什么?”
  她笑着摇头,“没什么,就是听他们说闲话。”
  绣芝笑笑,正好听见杜仲在屋里叫她,她便起身往屋里来。杜仲双手枕在脑后睡在床上,一条腿屈膝支在床上,一条腿架在上头,正吊儿郎当地在半空里晃着脚,见她进来,忙起来坐着,叫她不要理九鲤。
  “为什么?你们又吵架了?”
  “谁愿意和她吵。”杜仲盘着腿不屑地咕哝一句,实则是怕绣芝在外头一直问下去,九鲤那张嘴有时候也没个把门的,要是将她自己的心事泄露出来,岂不是白白招人唾骂?
  那夜九鲤与庾祺争论他凑巧都听见了,起初只当是九鲤又闹脾气,可连日细琢磨下来,又觉得有点不对。九鲤紧抓着庾祺娶亲的问题不放,好像不单是怕添个长辈管束她,他渐渐品出点意思来,吓了一跳,又不敢和任何人说,连九鲤也不好问,只好替她瞒着。
  绣芝一头雾水,“到底怎么了?这些时你两个都有点怪怪的。”
  杜仲笑着摆手,从枕头底下拿出个金打的葫芦给她,“给你个东西,谢你常日对我的照顾,随便你拿去坠个什么。”
  那金葫芦虽不大,接在手里却有些分量,原来是实心的。绣芝抬额看他一眼,又丢回床上,“我不能收,雇我来就是专来服侍你们姐弟的,有什么好谢的,我又不是没得月钱。”
  杜仲只管捡来塞在她手里,百般借口,“前些时我受伤,多亏你细致的照料才好得快,你就当是打赏,只管收下,不要还给我,还给我我可丢了!”
  绣芝只得将葫芦握在手心里,慢慢歪上眼睇他。
  这温情的目光渐把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大喇喇倒在床上道,抬起一只手朝她赶了赶,“你去忙吧。”
  她起身走开,又回头看他一眼,他又把腿架起来打晃,口里吹着小调,隔会瞥下眼,见她正站在帘下看着自己,又忙将眼举向床顶,好像怕看她似的,偏又要做出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她心里好笑,这年纪的男人心思到底还像个孩子,藏也藏不住,不过体态已似副可以依靠的样子了。她心里哀沉沉的,不由得想起亡故多年的丈夫。
  未几用罢晚饭,庾祺在正屋里稍坐吃茶,又和老太太说起拿出几两金子给她和九鲤打件首饰的事。九鲤一听,放下茶碗说她有些瞌睡,要回房睡会,庾祺原想提醒她这会睡了只怕晚上又大半夜睡不着,可看她仍是那副赌气模样,只好不管她。
  她一出去,老太太就皱起眉头窥庾祺脸色,“丫头还生气呢?”
  庾祺笑笑,“再过几日就好了。”
  老太太终于忍不住道:“这年纪的丫头最是多心,我看要不然,你趁早娶个女人进门,她自然就好了。”
  庾祺僵着一抹微笑长久沉默着,老太太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正在揣摩,见雨青拿着张请客贴进来,说是才刚魏家的下人送到铺子里的,魏家老太太的意思,盛夏时节,他们宅中种了些诸如荷花,木槿,紫薇一类应时节的花,时下开得正好,宅中又是林荫遍布,要请她带着孙女孙子明日到家去纳凉赏花。
  庾祺看着帖子想了半日也没想到魏家是哪家,老太太道:“就是你们药行经纪魏老爷子府上啊。”‘
  原来是先前在荔园同治疫病的那位魏老,庾祺将帖子掷在炕桌上,因问:“您怎么会认得这位魏家老太太?她还下帖子请您。”
  “前些时她到过咱们家,可巧你们不在,她说是路过,带着她两个孙子进来坐了会。”
  庾祺明白了,大概是上回说起九鲤同齐叙白的婚事,他说了不妥,老太太便散了要另看人家的口风出去,自然先给行内人听见。那魏老春天在荔园就看中了九鲤,只是当时碍着庾祺说已瞧中了一户人家,便未做下文,这回听见还在替九鲤相看人家,便又动了心思。
  老太太笑道:“那日我看他家两个孙子都还不错,年纪一个十九,一个二十,模样也生齐整,一个跟着祖父学医,一个去年已考中秀才了!”
  庾祺听她这口气显然有点看上了,何况这会他若再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的话,只怕她要忍不住多想,方才她提起他的婚事,分明也是担心九鲤“长此以往”下去。
  他没好再多说什么,只道:“那您就带着鱼儿杜仲去魏家先看看。”
  “我也是这意思,做官的不好,同行总是门
  当户对的。”
  次日一早,便叫九鲤用心装扮装扮,说要带她与杜仲上人家做客。九鲤一听就猜到两分,因问是谁家,老太太说魏家,她想起在荔园里魏老曾向庾祺试探过亲事,心下便有些郁塞。
  “叔父也答应咱们去?”她坐在妆台前,迟迟不动手梳妆。
  老太太坐在旁边床沿上,镜里也照得见她大半副身子,她朝镜中点头,“啊,他有什么不答应的。”
  九鲤一口气堵上心田,拿起篦子就开始梳头,又难得打开胭脂盒子,匀了些在脸上,嘴上也抹得个娇艳欲滴。她一番妆黛,特地坐在廊下等老太太,心里却只盼望庾祺从药铺进来,看到她是如何为和人家相看而费心。
  果然未几庾祺进来了,却没走这头,一径从那边廊下走进了房里去。
  杜仲从屋里出来,见她扭着身子伏在阑干上,眼睛在看着对面,脸上有些忧愁之色,他心下忽然有些不忍,旋即坐在她旁边和她打岔,“你说魏家请我做什么?”
  她转过脸乜一眼,“难道单请我和老太太?那意思也太明显了。”
  见她还和以往一样,他便放心了些,“咱们就当去逛逛,吃他家一顿好酒好饭!”
  她翻着眼皮,“瞧你说这话,好像平日没给你好饭吃似的。”
  “我可不是这意思。”
  “哼,我一会就告诉老太太,你抱怨受委屈了。”
  “你不要刻意曲解我!”
  两个人说着说着又拌嘴,庾祺在屋里听见,也不觉微笑起来。说到底她是安逸清闲惯了,稍有点烦恼便学人家紧抓着不放,以为是成熟的标志,自己做给自己看,倒吓了他一跳,唯恐她常日抑郁寡欢下去。他有什么好期盼的呢,无非是要她终日无忧无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