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77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5717
  陈嘉歪了歪嘴,摇撼着一只手,“我看他们像,不过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叙白没作声,只是笑笑。陈嘉瞥他一眼,忽把两条胳膊搭在桌上,凑过脑袋,“嗳,上回王爷到南京来,有没有特地召见过你?你兄弟二人好歹和他是幼年旧交,就没说提携提携你们?”
  “为王大人的事见过两回,也没说上什么话。”叙白笑中带着两分失落,“不过给他做过两年伴读,能值什么?难道王爷回京曾提过我?”
  提是提到过,却只是些公事公办的话,陈嘉听他父亲说,周钰并没有额外在皇上面前替他美言。按说他侦办王山凤有功,又是县丞,理应升任他为县令才是,可周钰没有趁机借势替他讨下这个官职,要么是两个人果然私下没往来,要么是周钰怕皇上对他齐家还心存芥蒂。
  一番细思下来,他更倾于后者,所以才来试探,可一看叙白说得滴水不漏,一时倒寻不出周钰与齐家结党的话柄。他只得假作宽慰,“反正你也不要灰心,我看老齐大人的事情都过去这么多年了,皇上心里早就过去了,等你在任上多做出些功绩来,将来不怕没有大前程。”
  叙白轻轻笑叹,“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也不过尽我所能罢了。”
  二人谈笑间,雨势照旧,敲在阑干上噼噼啪啪的,院中已积起水洼来,倒影着无数花藤乱石,几面屋顶上繁竹摇曳,益发魅影重重。绣芝一看这样子是走不成了,只得随九鲤杜仲到隔壁屋里小坐。
  恰好这屋是对着叙白那间屋子,她偏着脑袋朝对过望一眼,捉裙进屋道:“我看那位陈二爷仪表不俗,不像是寻常人家的公子,听口音也不像南京人,到底是谁啊?”
  杜仲倒了盅茶递给她,不屑地嗤了声,“他是京城里声名赫赫的小陈国舅家的少爷,反正不是什么好人,你别理他。”说着去把门阖上了。
  “怪不得那穿着不像寻常人家。”绣芝呷了口茶点点头,眼睛又环顾屋子,“这青莲寺的客房这么好?我看比好些贵价的栈房还要好呢。”
  九鲤心中不屑,脸上露出厌恶的神情。一转眼又笑着把她的胳膊,“嗳,老太太这几日在家做什么?”
  “前日魏老太太来了一趟,请着咱们老太太到一户人家去吃喜酒,老太太倒也交上了两个朋友,几个老太太走动来走动去的,倒也不无聊了。对了,前日魏鸿也去了,还问你呢。”
  “他问我什么?”
  绣芝嗔笑,“问你在寺里帮着做什么,我说你帮着问案子,他说他敬佩你!”
  说得九鲤不好意思,赧笑着摆摆手,“嗨,我就是好管闲事。不过叔父给彦大人聘了师爷,这也算咱们自家的事了。”
  “老太太听说了也很高兴,在家念叨呢,说是家里总算有个走仕途的了。”
  九鲤撇着嘴笑,“这就算走仕途啊?师爷可不是什么官职,算是大人们自聘的幕僚,在吏册上不记名的。不过叔父虽没有功名,论才智却比官场上好些人都强!”
  “可不正是这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杜仲见插不上话,急得在旁抓耳挠腮,心直恼九鲤就是个话篓子,一句不让人!
  他绕着八仙桌转来转去,终于逮着个间隙搭话,“嗳,你先前不是说要回家看婆婆儿子么,可去过了?”
  绣芝偏过脸瞅他一眼,又立刻含笑把脸转开了,“你们到寺里来,我也不忙了,就告假回去了一日,临走时老太太给我包了一大包吃的,又说等天好了接他们到家坐坐。”
  杜仲连不迭点头,“这倒是,他们祖孙二人在家也没什么事,不如到我们家耍个一日半日的,你儿子我还没见过呢,叫他来我带他上街逛去!”
  九鲤斜上眼调侃,“你要见人家儿子做什么?再说见你有什么好处啊?”
  “我给他包个大红包行不行?我给他买好吃的好喝的行不行?”杜仲呛过她两句,扭头瞅了绣芝一眼,摸着鼻子挡住笑脸,耳朵尖却红着。
  绣芝脸上也微微泛红起来,心里乱打鼓,唯恐九鲤越玩笑越露白。她是有自知之明的,晓得这种话不能当真,且不说她年长杜仲许多,还是个带着儿子的寡妇,就再是没出阁做姑娘的光景,家境也配不上。
  她听见门外雨声轻了许多,便忙想逃开,起身说该回去了。杜仲也忙起来
  道:“你再坐会!我先去街上给你雇辆马车来。”
  绣芝笑嗔。“我一个下人坐什么马车啊!”
  “谁说下人就不能坐马车了?”杜仲吊起眼,“难不成你来时是走路来的?那不得走上两个时辰!”
  “不是,我是在街上搭了俩人家送货的骡车来的,便宜。”
  杜仲拧起腰间的钱袋子晃了晃,“不要图便宜,我有钱,我给你雇马车去。”
  言讫不及绣芝阻拦,他已笑呵呵开门跑出去了。
  骤雨忽歇,次日又热得似闷在口热锅里,稍动弹一下便浑身是汗,张达连日跑得衣衫尽湿,问到最后一处可往六合县去的城门关卡处来,连此处差兵也说从没见个叫妙华的尼姑出城,只把他愁得个焦头烂额。
  阿六揩着汗凑来道:“每日出城进城的人无数,僧道也有不少,按说那妙华是大半个月前走的,会不会是这些人不记得了?”
  张达牵着马掉过身,“我看她压根就没出城,要不然衙门里头不会翻不到她路引的存根。”
  “可青莲寺的人不是都说她是到六合县挂单去了么?是青莲寺的人扯谎还是她自己扯谎?”
  张达攒着眉摇头,“反正这姑子肯定不是去挂单!还是庾先生虑得周全,既然盘查,就一个人都不能查漏,先找到她再说。”
  可上何处去找?这妙华也是个孤女,在城中并无亲故,她常去讲经的人家也派人问过了,近来皆未见她。张达不由得不去想,莫不是这妙华就是本案的凶手?先借挂单之名躲出去,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据,再悄悄潜回青莲寺杀人?
  自想着,一面牵着马慢慢往城中走,不多时走到条热热闹闹的大街上,冷不丁听见有人喊他一声,他转到马前头看,原来正走到早起荔园那位徐卿徐大夫家的药铺外头,徐卿腆着个肚子在门前同他招呼。
  一看旁边,这徐家也支着个棚子,棚子里也摆着几个桶,正有人花钱在棚内摸钱买凉茶吃。张达留心看去,倒不贵,一个钱一碗,不过一舀就连茶带药渣地都舀出来,不像庾家,都是用纱布包着药材熬煮出来的。
  况庾家这摊子是不要钱随人取饮,显然是徐卿听见有人赞颂庾家,便学了个招子来,却又痛心本钱不敢吃亏。
  张达暗暗好笑,走到门下来和徐卿寒暄,徐卿知道他与庾家交好,心里嫉得很,就强拉他进了堂内,“瞧张捕头这一身汗,想必又在为百姓奔忙。不管有什么紧要的公务,今日既路过我这里,且先吃杯消暑茶再走。来,端两碗冰镇酸梅汤来给两位差官吃!”
  一面邀张达阿六在椅上坐下,款叙些家常后,拐弯抹角打听起庾祺的消息。想庾祺先在荔园抢了他的锋芒,前几日又听见在和魏老家里攀亲,整个南京称的医药行,都快叫他一人称王了了!
  眼下一听说庾祺给新来的彦大人聘了师爷,心里更是忿忿不平!口里也禁不住冒出些酸溜溜的话,“到底还是人家庾大夫有本事,先得王大人倚重,如今连新来的彦大人也器重他,更不要说齐大人。我看庾大夫还做什么大夫啊,勤往衙门里跑几趟,将来还不得平步青云?犯不着跟我们这些人抢这不值钱的饭碗。”
  张达一口酸梅汤包在嘴里,倒觉得还没他话里的酸意大,咽下笑了笑,“这是你徐老爷多心,天底下各行各业的人多了,谁能抢得着谁的饭碗?再说庾先生也不是贪功名利禄的人,不过是这事偏叫他遇上了,他那个人别看总是冷着张脸,心却是一份好心。”
  徐卿知道他二人走得近,忙笑着改口,“也是,在荔园的时候我就瞧出庾大夫有副古道热肠。”
  二人说笑间,阿六只管听着柜后两个伙计在鬼鬼祟祟笑着议论些什么,一会一个“光头”一会一个“尼姑”的从口里溜出来。这阿六人也有几分机灵,心下一动,便特地旋到柜前来笑,“你两个小子,满肚子花花肠子,说女人竟说到尼姑头上了,就不怕给雷劈囖?”
  一个伙计笑着将双手搭在柜上,向前低下身子猥琐一笑,“做尼姑的自己不检点,要劈也是先劈她,轮不到我们。”
  阿六沉沉眼皮,笑道:“怎么个不检点?你们又是哪里晓得的?编排编排旁人也罢了,编排修行的人可也是要遭天谴的。”
  另一个伙计凑来,低声道:“谁编排她?是前头街上陆家生药铺的伙计牛四亲眼瞧见的。前些时有个年轻美貌的妇人拿了张方子到他们铺子里去抓药,牛四一看,竟是张专门坠胎的方子,牛四本来以为是谁家的淫.妇在外头偷汉.子惹出麻烦来了,谁知那妇人抓了药出去的时候,给门槛绊了一跤,摔在地上,把头上的巾帽跌歪了,露出半边光头来,头上还点着戒疤!”
  那一个又幸灾乐祸,“哼,怪不得要坠胎呢,尼姑肚子里的可不是个孽种!”
  “那尼姑瞧着多大年纪?”
  “听牛四说,也就二十多岁,长得格外标志,我看她既长着这么张脸,就不该出家,该出嫁才是。”
  阿六在二人猥琐的笑声中自顾回头,朝张达丢个颜色,末了两个辞了徐卿出来,走到大街上,阿六将这番话低声说给张达。
  张达一听便蹙紧浓眉,“你说是陆家生药铺?”
  “对,就在前面右转那条街上。”
  张达忙牵着马往前赶,“走!现就去问问。”
  未几二人就走到那陆家生药铺里,一问牛四,掌柜的忙叫了虎头虎脑的小子出来回话。
  那牛四说的倒与徐家两个伙计说的不差,“那么半个光秃秃的脑袋,迎着日头还反光呢,我不会看错,肯定是个尼姑!怎的,这事闹到衙门去了?该!尼姑淫.乱,罪加一等,两位官爷可别轻饶她!”
  张达笑着呵两声,“你小子倒是不平得很!关你什么事?她淫她的,又不是你媳妇,你急什么?!我且问你,她可说了姓什么叫什么,住在何处?”
  牛四一个劲摇头,“这能告诉我么?尼姑嚜,肯定是住在哪座庵庙里。”
  那掌柜的见两位官爷板下脸,便抬手往他脑袋上猛拍一下,“你再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要紧的没说!”
  牛四揉着脑袋想一阵,总算想起来,“对对对!我虽不认得那姑子,可我认得给她开药方的人!掌柜的,那方子就是王瘸子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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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8章 庵中仙(廿一)
  那王瘸子原是个江湖郎中,论起医道来,号称妇科圣手,却不过是半壶水叮当响,半实半虚,招摇撞骗。多在庄户间走动,乡下人见识短,又请不起好大夫,偏爱受这类人蒙骗。
  掌柜哼哼冷笑道,“不过这王瘸子坠胎倒真是个能手,这种损阴德的事,许多大夫都不肯做,给他钻了空子,也练出些本事来了,所以凡有这种见不得光的事,都爱找他。我看二位官爷就是找到他他也不会说,他收的诊资有一半可是封口费,只怕见着您二位跑还跑不赢。”
  阿六笑两声,“他不是瘸子么,还能跑得过我们官差?”
  “嗨,他那瘸子是装的,腿脚好得很!”
  “好好的他装瘸子做什么?”
  “不是有说法么,天残地缺,多是高人。”
  大家说得一笑,笑完张达问明王瘸子家的住址,傍晚便与阿六寻到大方街葫芦巷这头来。可巧碰见那王瘸子背着医箱举着幌杆子正在门前摸钥匙开锁,张达朝阿六递个眼色,只等门一打开,阿六上前一推,将王瘸子一把掼摔在院子里。
  王瘸子骂骂咧咧爬起来,一看是两个官差,院门又被闩上了,跑也没处跑,登时化开笑脸迎上来,“原来是两位官爷啊,怎么,官爷也来找我王瘸子瞧病?”
  阿六一脚踢开那幌杆,“你这招牌上写明是‘妇科圣手’,我们两个大男人找你瞧得着么?!”
  “这有什么瞧不着的,男女同源,阴阳互通,这妇科上的病啊许多都与男人息息相关,有时候瞧好了男人,女人的病自然就跟着好了。”
  张达一把将他揪到眼前来,“少放屁!说,近来你有没有给个年轻美貌的妇人开过坠胎的方子,那妇人现在何处?!”
  王瘸子眼珠子一转,满面堆笑,“为这事找我的妇人可多了,我哪里能记得?”
  张达冷笑,“此人是个尼姑,相貌十分标志,你不会不记得。”
  王瘸子做这一行,最要紧是嘴严,人家多是看中他这一点才肯找他,今日要是说出来,无疑是自砸招牌。因此权衡之下咬紧牙关硬是一字不露,废话倒是东拉西扯说了一箩筐。
  阿六听得不耐烦,一巴掌扇在他嘴上,“少啰嗦!再不说
  ,拿你到衙门去严刑拷打,看你招不招!”
  说得王瘸子脸一白,乱了须臾神,心道拼了,就碰这回硬!
  便迎着张达没好气的脸笑了一笑,“就是朝廷抓人也得有个罪名啊,小的一向本本分分行医,既没医死过人,也没有讹诈过人家钱银,从来没人告我,要抓我总得有个缘故吧?我好歹是读书认字的人,不比那些乡下人什么都不懂,一句半句就吓丢了魂。况我听说本县新来彦太爷最是深明大义,又是刚到任上,我猜他老人家一定不想屁股还没坐热,就落个无故拷打百姓的口舌。”
  一语说得张达也没了主意,只得叫上阿六走了。回家愁了半宿,在床上翻来覆去半晌不睡,他媳妇穗子近来刚怀了身孕,白天操劳一日,就指望夜里睡个好觉,听见床架子吱嘎吱嘎乱响,怒上心头,翻身起来左右扇他两个嘴巴子,因问缘故。
  张达干瞪着眼说了,穗子倒好笑,“你去回庾先生啊,庾先生不是最有主意的?叫他想个法子,保管让那王瘸子说实话。”
  张达叹了口气,“这事原就是庾先生吩咐的,不过是找个人而已又不是什么伤脑筋的大事,我这还办不好,还要去问他,岂不叫他们小瞧了我。”
  “你本来就是个粗人,从前审问起人来不是打就是骂,遇见这样的,打打不得,骂人家也皮不痒肉不疼的,可不得费脑筋?偏动脑子不是你擅长,庾先生能见谅的,我看他不是轻易瞧不起人的人,人家那份气度——”说着,牵着被子笑嘻嘻睡下去。
  张达撑过身瞅她,“嗳,怎么一说到庾先生你就笑得满面春风的?我提醒你,你可是有夫之妇!”
  穗子一手摁下他的脸,“别把你那张丑脸凑在我眼前,瞧多了你那歪鼻子斜眼的,只怕生来是个丑丫头,我还是多想想庾先生——”
  张达益发怄得难睡着,第二天天刚擦亮便黑着眼圈起来,到衙点了匹快马直奔青莲寺。
  至寺中将王瘸子的事一说,九鲤就说她有法子,张达忙问是什么法,她却只管转着眼珠子笑。
  庾祺望一望她那贼兮兮的笑脸,眼一转,瞥到叙白也正带着笑在看她,那目光带着宠溺和欣赏,惹人厌烦。他想趁势把她支开会也好,免得她和叙白时时刻刻在他跟前点眼。
  就说:“你既有法子对付那王瘸子,就随张捕头去一趟,在这寺里憋闷了许多日,你也闷够了,顺便回家去瞧瞧老太太,等找到那妙华再过来。”
  九鲤原只想将法子说给张达,叫张达自己去办,这时候那几个老尼姑八成正想法盘算自己呢,要是走了,她们盘算不着,岂不耽搁了事?
  庾祺却道:“她们要想打你的主意,必要先对付我,只要我在这寺里就耽搁不了,你只管去。”
  这倒也是,她们先要弄倒庾祺这“镇山太岁”方可行事。不过话说回来,即便没庾祺护着,她这个人是由她自己做主的,这些老尼姑又能有什么法来驯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