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51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8      字数:5563
  周钰拱手笑说:“小人正是。”
  差官仍疑虑地盯着他打量,两个侍卫站在一旁,心内砰砰跳,袖中已攥紧匕首。
  这时幼君却噙笑走到差官身旁来,朝周钰轻轻一递下巴,“大人,您看他好么?相貌气度比京城中那些王孙子弟们如何?”
  这差官扭脸见幼君脸上暧.昧的笑意,心下恍然大悟,敢情这是关幼君的姘头,怪不得长这副模样!差官哈哈一笑,将路引递还周钰,指一指幼君,“到底是关大姑娘啊!”
  言讫招呼众差役下船,连旁边两条船上的人也都招呼下去了。
  丁掌柜挨到幼君身旁,“大姑娘,庾先生和九鲤姑娘咱们还等不等了?”
  幼君却看周钰,见周钰脸上没甚表情,也没表示,便摇头,“不等了,再等只怕就把追兵等来了。你在码头上熟,给那些跑船的招呼一声,叫他们留意。”
  三艘船得令启动了,十几个差役仍从栈道上去,到岸上买了好些酒饭,返回西岸差房内吃饭饮酒。晚饭刚过,正预备留下三个当值的各自归家,不想却听见呼剌剌一阵狂风铁蹄声,出来一看,见是一对禁军从山路上跑来。
  差官忙跑去迎接,为首的骑在马上朝河上扫一眼,“可有什么船刚走?”
  “有,半个多时辰前,有三艘大货船刚启程往南京去。”
  那首领眼神一利,“可是姓关的?”
  “是关家走货的船。”
  “船上可有异样?!”
  这禁军好端端的怎么来查起船来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差官一来常日受关家丁家的好处,二来也怕有
  什么过失落到自己头上,便道:“没什么异样,货我们一件件都查过,人也一个个都问过,将军放心。”
  “没有生人?”
  “没有,他们常在码头上走动,都是熟脸。”
  这首领打量着差官,仍不放心,待要命人备船追上去重新查检一番,却忽然见山路上有人骑马跑来。那小卒忙从马上翻身而下,近前回禀,“大人,西城守门官来报,大约两个时辰前,有三个人骑马出城,认得其中一人是王府近卫,为首的那人锦衣华服,身材样貌似乎是王爷。”
  西城出去,可取道保定,赶陆路往贵州。这首领眉头一挤,即刻将马掣转,“走,去西城!”
  马蹄飞雪,一票人马又奔上路而去。此时城中蹄声大作,兵马司与九门提督皆得了消息往西追捕周钰,各城门都加紧访查,百姓犹如惊弓之鸟,各自乱往家奔。
  却说那江旭飞马至翡翠园门前,连滚带爬往里去,直跑到院中,只见陈嘉急步迎来,“怎么样?”
  “小的回了沈公公,沈公公说,眼下走了昭王,王府一干御翎卫全下令斩首,已下旨各省要道关卡严加防查,捉拿昭王,又急调闾贺春立刻启程回四川去了。”
  “九鲤姑娘在这里的事回了没有?”
  江旭咽着唾沫点头,“回明了,沈公公说眼下龙颜大怒,暂且顾不上姑娘,既然姑娘在此,就请二爷小心看护着,回头皇上再过问。”
  陈嘉默了须臾,浮起笑来,“是看护,还是看守?”
  江旭答不上来,摇摇头,“还有,闾憬闾公子随父进宫,在宫门外听小的说起九鲤姑娘在咱们翡翠园,也跟着小的来了,现在外头小厅里。”
  “我哪有工夫应酬他?”
  “那小的传话请他先回去?”
  陈嘉神色稍一顿,掉过身,却把手慢慢一摇,“先茶果款待着。行了,你下去吧。”
  说着自回身走到廊庑下,里头正值笙歌琵琶悦耳,九鲤同他几个姬妾说笑说得热闹得很。怪不得她今日忽然有了兴致,要到他的翡翠园来,原来是为了把他引开,好叫齐叙白等人助昭王逃跑。就连前几日她天天进宫陪伴皇上,眼下看来,说不定是故意遮人耳目。
  他却有些不明白,怎么有人放着金枝玉叶的公主不做,偏要向着外人反自己的亲爹?
  思及此,微微冷笑着打帘子进去,绕过一架屏风进右面宽敞暖阁内,向众姬妾吩咐,“把灯点上,你们都出去。”
  几个姬妾止住琴萧,见他脸色不对,都忙四处掌灯,旋即小心翼翼退了出去。
  骤然安静下来,九鲤有些不习惯,理了理裙,在小几后头歪了歪身子,把窗户望一眼。天黑了,该走的想必都走干净了,只剩她还在这里,不知道庾祺随他们去了没有?还是,他已经遇害了?
  她不敢再想,只得转过笑脸,“怎么不叫她们唱了?我正听得高兴呢。”
  陈嘉背着手朝几前走来,“姑娘听得高兴,可知外头已经大乱了?”
  “乱什么?”
  “昭王从王府出逃了,眼下禁军正四处搜拿,齐二爷也跑了,而庾先生不明行踪,如果我没料错,午晌碰见姑娘的时候,你也正是要预备着出城离京吧?”
  九鲤脸色只微变,就抬着下巴微笑起来,袖里却暗捏着一把削果子的匕首。
  他见不答,挑着眉一笑,“你知道谋.反是什么罪名么?亏你小小女子,竟还如此镇静。真以为你是皇上的骨血,皇上就不会治你的罪?你可知道,自古以来就算是亲儿子犯了谋逆之罪,做皇帝的一样不会手下留情。”
  她缓缓踅出案来,“王府的那班舞伎是你派去的,没办好皇上吩咐的事,反还助了王爷逃跑,你又怎么对皇上分辩呢?可你眼下不是也一样镇定嚜,你这个小小阉人,比我这个小小女子还是要强些,到底曾经做过男人呀。”
  “阉人”二字直将他额上青筋逼出来,静一会,却阴气沉沉地笑了,眉间横着杀气,“我拿住了你这个主谋重犯,也可将功抵过。再说真让昭王逃到贵州起兵,朝廷正值用人之际,皇上不会在这时候见罪陈家。”
  九鲤贴近他,面对面一笑,“你怎么知道一定拿得住我?”
  说话间倏地袖中一动,一刀猛扎进陈嘉腹部。陈嘉五官陡地挤作一团,往肚子上一看,见她欲拔出匕首,忙一把紧抓住她的手。
  九鲤一面握着刀柄往外挣,一面恶狠狠道:“不管我逃不逃得出去,也得先杀了你替杜仲报仇!”
  她狠狠一挣,将匕首抽出,见陈嘉瘫倒在地上,又握住匕首扑上来,“阉贼!我要送你去阴曹地府给杜仲磕头谢罪!”
  不想陈嘉双脚便奋力一蹬,将她仰面踹翻。门外有丫头早听见动静,推门而入,一见这情形,嚷起来。旋即乌泱泱冲进几个人,七手八脚将九鲤摁住了,终未得手。
  陈嘉命将九鲤绑在下手那张大宽禅椅上,自在榻上包扎,一面拿眼斜九鲤。斜了半日,忽然阴涔涔地笑起来,声音虽柔,却似根绞颈丝,“去请闾公子来,我有好东西奉送。”
  未几片刻,那闾憬跟着江旭进来了,一看屋内狼藉,又看到九鲤身上缠着绳索,登时脸色大乱,忙走到陈嘉椅前质问:“大胆陈嘉,如何将九鲤姑娘绑着?!”
  陈嘉结着点冰花似的笑意起身,朝九鲤跟前踱来,扭头瞥他一眼,“闾公子真是怜香惜玉啊,不过她眼下是谋逆主犯,不绑她难道绑你?哼,只有你真拿她当公主。皇上并未昭告天下,可见她连皇上一点脸面都及不上。今日她犯下这般株连九族之罪,别说皇上没养过她一日,就是在皇上跟前长大,来日一样受凌迟之刑。”
  闾憬一颗心忽地往下一沉,谁不知皇上性情薄情寡义,听他说得倒不错。只是实在可惜了,如此天仙似的姑娘,本来将来是要同他婚配的。他想来不禁深叹一口气。
  给陈嘉听见,转身望着他笑笑,“过几日真被处死了,你闾公子可就没机会再碰上这么个美人了,我真替你抱憾。”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嘉回头又朝九鲤笑笑,“不如我送闾公子一个人情。”
  言讫,招呼着众人出去,带上门来,散了众人,他却捂着肚子来到耳房,在墙下转来转去,心中瘙.痒难耐,终于忍不住把耳朵贴去墙上。
  间壁暂没什么动静,那闾憬起先不敢,一颗心七上八下,一面顾及九鲤到底是皇上的女儿,就怕皇上顾念骨血之情,非但不杀九鲤,反和他算账;一面又怕皇上果然下令杀她,白白错失了一个挥情纵慾之机。
  他自在跟前踟蹰,九鲤见他神色千变万化,有些怕了,便出言呵他,“闾憬!你敢犯上?!你仔细想想看,就算我犯了谋逆之罪皇上要处死我,我也是他的女儿,你欺负我,就是冒犯天威,将来也要死!”
  闾憬给她一呵,反道:“皇上本就要将你指给我的,上次皇上对我说,元夕之后就下旨意。就算他不杀你,想来,想来也不会狠怪我。再说我父亲才刚启程去四川,将来可是要替皇上卖命呢。”
  这一说,也把自己给说服了,他把手朝她烟灰色的襟口只轻轻一扯,便拉开外衫,露出光洁白皙的一片肩颈,胸前掩着茶色抹胸,他望着那胸口咽咽喉头,又看她的脸,“得,得罪了。”
  语毕便把脸扑在她颈上一阵乱亲,九鲤挣扎不得,只得高声呼救。陈嘉于间壁听见,笑得邪气森森。
  却听见“咣”一声,门从外头被一脚踹开,风一扑,熄灭了屋里两盏灯,只剩九鲤背后两盏灯惊魂不定地跳着。那闾憬猛地抬起神气,回头一看,身后那屏风倏然被劈作两半,潮鸣电掣,现出个人来。辨不这人衣袍颜色,却只见面庞白似阴鬼,双目凶如恶煞,右面脸颊似斜着一条血痕,手中提着尖刀,那刀尖直往下滴血,一滴一滴慢慢逼近。
  闾憬顷刻吓得腿软,“庾,庾先生——”
  九鲤歪头一看,登时眼泪迸出来,却哑了似的,喊不出声。
  庾祺二话不说,一手按在闾憬脸上,提刀向他脖子上轻轻一抹,这闾憬只呜咽一声便倒在地上抽搐不止。庾祺跨过他身体,把九鲤身上绳索割了,四面看了一看,像是在找什么。
  一时没找见,他便朝她伸出手,“鱼儿,跟我走。”
  九鲤却还有些怔愣,正巧陈嘉由间壁过来,一看房中情形,吓得连连后退,廊庑底下一回身,却见张达提着带血腰刀从院中逼来,“别喊,喊也没用,你这园子里十二口人,都被我们杀了,眼下除了鬼,没人应你。”
  陈嘉吓得面如土色,回头又见庾祺环着九鲤出来,提刀直对着他,“昨日到今日,我杀了十几条人命,本待逃命,专程回来,就是为给我仲儿报仇,想不到你却把鱼儿押在这里,我倒真是来着了。”
  一看前后都有刀比着,陈嘉只得向廊下跑,只跑出三五步,庾祺把刀一横掷过去,正从背后中他心内。
  此时月牙刚升,暗中仍听见四下里马蹄急紧,三人从翡翠园出来,一路躲避着禁军,到得一条小巷,在一户人家门前停住。
  九鲤见张达敲门,因扭头问庾祺:“这是谁家?”
  此刻门开了,开门之人举着盏油灯,迎着灯一看,是个四十来
  岁的瘦瘪男人。九鲤倏地认出来,“您不是戏班金老板么?!”
  庾祺拉着她进院,往正屋里一瞧,果然是这几日齐府唱戏的那六人,正在收拾家伙箱笼,男女老少都有。只是众人面上都显得惶恐,眼睛将敢未敢地看庾祺与张达。九鲤看这意思,他们必是吃庾祺张达挟持了。
  果然庾祺把刀割在炕头上,坐下去,朝几人冷冷扫一眼,“明日出了城,大家分到扬鞭,若是你们走漏了风声,都得给我三人陪葬。”
  几人一看箱子上那把刀沾满血污,皆不敢作声。只拿金老板陪着笑脸把油灯搁在炕桌上,“先生放心,只要你不伤我们,我们绝不敢乱说一个字。我们跟您无冤无仇,前几日又得了姑娘许多打赏,却害你们做什么?我们只想保全性命。”
  张达在旁擦着刀道:“那就好,我们连杀二三十个人,多你们几个不多。反正被捉了,横竖都是个死字。”
  九鲤一窥庾祺,那张脸简直是个活阎罗,他从前虽也常板着面孔不近人情,却还从没见过他这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唬得她也不由得腿发软,慢慢挨来炕前,“叔父,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是怎么找上金老板他们的?”
  庾祺抬眼一看她,这时才想起查检她是否受伤,便拉着她胳膊在自己跟前转了个圈,好在没见皮外伤,身上有些血,也是他身上沾去的。
  “你怎么会在翡翠园?”
  见他神色稍一缓,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有人上前道:“小人去打盆水给先生洗洗?”
  庾祺朝张达使个眼色,张达跟着一道出去了,余下之人,仍不敢妄动。九鲤看他们一眼,挨着庾祺坐下,悄悄将白天之事说了,说完禁不住眼眶一热,连连落泪,“我还以为您死在了潜龙山!”
  他斜过眼来,“怕我死了,怎么不去找我?”
  她抽着鼻子道:“我想着,还是要以大局为重。”
  他一时不知该哭该笑,平日盼着她懂事,真懂事了,他又有两分失落。
  冷眼看她哭了一会,他抬手要抹她的眼泪,又见自己手上沾着血,只好扯了她的裙子替她揩了,“你当我那么容易死?”
  她泪光一闪,却笑了,双手一把吊在他脖子上,孩子气似的激动,“我知道您不会死!我知道您一定会找到我!”
  庾祺也忍不住笑了下,旋即双眼环着墙角那几个人,又泛出些凶光。
  三人劫后余生,惊魂难定,胡乱挤在那炕上。九鲤合衣胡乱睡在这炕里,庾祺只一条腿搭在上头,靠炕头坐着,说起昨日之事。
  原来自从昨日下晌与张达在潜龙山杀了十几名影卫,庾祺只怕还有追兵,与张达将尸体就地掩埋了,幸而天公作美,雪下个不断,将血迹都掩埋了,才暂且拖住了今早去潜龙山搜查的禁军影卫。
  二人在郊野躲藏一夜,原要按先前商议的,出南城在码头与众人汇合。可一来庾祺担心九鲤滞留城中找他,二来想着此去再难见陈嘉,杜仲之仇不能不报,便预备先潜去杀了陈嘉再走。
  谁知路上碰见这戏班,捉住一问才知,昭王逃京事发,齐府已被禁军看守,将里头一干人都赶了,他们只得回这租赁的房子里。
  张达在那头接话道:“于是庾先生想了个主意,既然事发,城门关口一定会加强防查,咱们不好出城,所以挟了这戏班,要他们明日夹带着咱们出城,咱们用他们的家伙都装扮了,大概能混过去。”
  庾祺斜下眼看着九鲤,又道:“若今日不为仲儿报仇,我还救不了你,看来是仲儿在为我引路。”
  九鲤翻身把他那只手握得紧紧的,“他还会保佑咱们明日平安离京。”
  张达在那头笑了笑,“大不了拼死杀出去!我当了这些年的捕头,加起来还没有这两日杀人多,倒是杀得痛快!”
  次日天不亮就起来,命戏班的人都装扮了,预备了马车,直奔南城。路上碰见两回禁军巡逻,倒都混了过去。到城门来,却见里里外外一两百号禁军,为首的是禁军队主及守门官,城门旁摆着桌子,桌上押着公文,连城墙下也贴满图影。
  九鲤在车内哨探一眼,有周钰的,叙白的,庾祺的,张达的,有她的,也有张顺的,还有一干不认识的人,却独没有关家人的。她不禁有些虚怕,把手塞进庾祺手中,悄声问:“为何关姨娘没被通缉?”
  庾祺看了手中一眼,攥紧了一笑,“关幼君何许人也,朝廷也没有证据证明是她接走了昭王,这些关卡查检的人平日都吃着她的好处,肯定向着她说话。”
  正说着,听见车外有守门兵卒议论,“人往西去了,肯定是从保定府南下去贵州,咱们这头查这么紧也是枉费,人家根本没走水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