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作者:
云雨无凭 更新:2025-11-04 19:40 字数:3188
天早就黑了,张启渊还没睡,他白天做侍卫,晚上当文人,打着哈欠写完了新书的序章,一抬头,正好看见油灯上那股子黑烟把自己捋得很直。
然后,他母亲李夫人就来了,让丫鬟在屋外的廊上等,一进门就挑剔他:“就知道你没睡,都熬成夜猫子了。”
“睡不着。”
张启渊抻着懒腰起身,顺手把笔搁在了笔山上,他懒得束发,一席赭红色绣了团花的云锦襕衣,腰带也不系。
李夫人念叨他:“穿没个穿像,一回家就是这副样儿。”
张启渊收拾着乱放在桌上的书籍,说:“您有什么事儿?没的话请回吧,儿子不便接待。”
李夫人找了张椅子坐,被他一本正经的话逗笑了,她是个爽利的人,说:“可以啊小子深,跟我这儿装大人儿呢?”
“没空跟你闹,”张启渊又坐下了,喊来个小丫鬟,说,“珍儿,去给夫人弄杯水来。”
“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李夫人坐在那里,看着儿子忙来忙去,说道,“老爷向圣上禀过你的婚事了,说是宁王的嫡女青台郡主,到了嫁人的年纪。”
“好啊,你们看着办吧。”
张启渊很知道,自己的婚事不仅是成亲那么简单的,奉国府权势滔天,朝中自然不会放过任何制衡的机会,祖父这个人又反感儿女情长,要为孙儿孙女们促成桩桩门当户对的婚事,最好是当成公事来办。
他问:“我爹怎么说?”
李夫人:“他肯定是听老爷的,又不常在京里,军中的事那么多。”
他又问:“你觉得好不好?”
李夫人:“肯定好啊,你要是娶了郡主,圣上今后肯定会器重你,我和你爹就不必为你操心了。”
“器重……”张启渊笑得很大声,问,“他能给我个首辅当当?”
“说什么胡话?”李夫人的脸上带了点儿严肃,说,“婚事是正事,你要放在心上,不要整天嘻嘻哈哈,更不要整天跟着太傅家的那个往戏楼里扎。”
张启渊:“嗯,我放在心上了,戏楼也是要去的。”
李夫人叹气:“还有什么官妓私妓暗门子……去这些地方染了病的不在少数,就像宫里的老七,现在只有个小屋住着,万岁爷也不管他,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
“老七……”张启渊合起了手上的书,想了想,说,“我还以为是外边儿的人编的呢。”
“就是真的,”李夫人这人也是出身官家,读的书又多,很在意儿女的做派,她叹了一口气,叮嘱,“你以后要是往乱地方去,就回想回想你娘说的话。”
张启渊:“别再说了,记着了,我本身就不喜欢进窑子。”
这是真话,由于各种书看得多了,他有了他自己关于女人的独特幻想,一说起婚事,他就在琢磨:成婚随便是谁都行,但这辈子非要有个红颜知己不可。
同床共枕是锦上添花的事,在那之前,至少得聊聊词吧,再聊聊写书的事儿,还要和她一起研墨写字;他和她得是前人的词里写的那样——“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他想:肉体的关系太信手拈来了,灵魂的交融才是这人间最缱绻的事——它难得,可求唯一,切实又虚幻,是除人以外的别物不会有的东西。
他是个写书的,写书的人就是这样的,爱幻想,心思细,喜欢琢磨男的女的那点儿事,接纳陌生人之间的纵情,也期盼灵魂相契,会在得到知己的时候比洞房花烛更欣喜若狂。
李夫人突然问他记不记得魏顺。
张启渊:“知道,就是那个西厂的——”
李夫人:“提督。”
他:“对对,以前庄妃宫里的。”
“他年龄和你一样大,你没见过?”
“小时候……好像见过,之后再也没见过,”张启渊又开始折腾他那堆宝贝毛笔了,心不在焉,“一个刑余之人,我见他干嘛?”
“他是老爷从月阙关带回来的,他们族人造反,大人死得没剩下几个,孩子有三十多个,到了京城,他因为长得白净,被司礼监的要了。”
“嗯,然后呢?”
“那么多孩子里头,他最小,不知道自己几岁、什么时候生辰,老爷看他可怜,就说‘这孩子看着和我孙儿启渊一般儿大,就和他同天生吧’。”
张启渊干笑了一声,摇头:“我祖父真够霸道的,别人什么时候生辰都是他说了算。”
李夫人:“怎么能叫霸道呢?”
张启渊:“杀了别人爹娘,又看别人可怜?反正我是理解不了。”
“那没有办法,奉国府就是为朝廷做事的,再说了,我们不知道其中缘由,或许他的父母就是该死。”
“娘,你这是诡辩,”张启渊说,“我没有否认祖父他过去的功勋,我的意思是,大可以不必这么伪善,非要去关照一个痛恨自己的人。”
李夫人笑了,摇摇头:“你怎么知道人家在痛恨你祖父呢?他从边境来了京城,现在做了提督,这辈子都有着落了。”
“又是诡辩,他得权得势是没错,但痛恨肯定是有的,只是可能多也可能少。”
“你还是别瞎猜了,”李夫人站起来,走过来捋了一下儿子的头发,说,“人家现在对奉国府很恭敬,才不像你的小孩子心性。”
张启渊无聊,有了点儿睡意。他将毛笔横着放在嘴巴上边儿,沉思了一下,问:“是有什么大事?你突然聊这个太监做什么?”
李夫人:“刚才说起七皇子,我就想起了这个人,两个都是在庄妃那儿长大的,结果皇子成了废物,奴才却成了貂珰,世事真是难料。”
张启渊:“还成吧,有些人自作孽没有办法,至于阉人,他们得了势也成不了气候的。”
西厂和奉国府之间的关系复杂,说是朋友不对,说是敌人也不对,可表面上那层总是要维系的,眼下宦官当道,东西厂争锋,奉国府要维稳皇权,于是选择站队较为保守的西厂。
可是,奉国府里的人天生正统,傲气难却,哪怕是下头伺候的,也从心眼儿里瞧不起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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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厅见客,客人刚离开,就进来个小厮,把一份请帖递上来,说:“督主,奉国府送的请帖,说是初八要摆酒,请您过去。”
“奉国府……”魏顺把手里的玉石串珠放在了桌上,问,“奉国府有什么喜事?”
小厮回答:“听说是没,就是想请您过去吃酒。”
“老头子急了。”魏顺笑得别有意味,用眼睛示意徐目。
徐目也笑了,点点头,把接到手的请帖翻开,看两眼便合上,说:“确实没什么事儿,说是请您去喝珍藏的麻姑酒。”
“去,”魏顺站了起来,他今天一身白衣,挽着腰带,束起头发,整个人典雅而皎洁,他笑,说,“肯定要去,奉国府的酒不是谁都能吃得到的。”
徐目点头:“我到时候陪你。”
“好,”看徐目显得警觉,魏顺走过来安抚,拍他肩膀,“不会有什么事,你也别紧张,去了对人家客气着点儿,吃个饭而已,又不是上刑场,放轻松。”
徐目提示:“也别太大意了。”
魏顺:“放心吧,近来东厂蠢蠢欲动,奉国府更要借我的力去保圣上,不可能随意动我的。”
徐目垂眸沉思,突然,他问:“你还记不记得上次那个人?”
“谁?”
“下雨那天,茶坊门外边拽你袖子的那个,”徐目绞尽脑汁,尽可能具体地描述,“看着年纪不大的那小子。”
“不记得。”
“我找人查他底细了,应该快了,”徐目咬了咬牙,很是不服气,“你不用管,交给我处置就行。”
魏顺低笑:“这都多久之前的事儿了,你无不无聊?”
徐目:“你先别管,等我查到了再说。”
魏顺:“一个路人,你这么执着做什么?再说了,看他那样儿,穿的戴的都是上品,说不定是哪位一品要员的儿孙,你要是弄了人家,人家也回过头来弄你。”
徐目被魏顺吓唬,气着了,说:“一品要员怎么了?就算他是太子,我也——”
魏顺冷笑:“行了昂,牛吹大了。”
他从桌上拿回了串珠,拂袖朝外走去,不耐烦地听徐目在身后叨叨。徐目说:“你这是怎么了?脾气变了?我怎么不知道,那次底下的人泡错了茶,你都要扇人巴掌。”
“底下的人大意,该罚,那人……和我又没关系,更没有影响我,我有病才盯着人家。”
“你……”徐目抿着嘴想了半天,还是揪着不放,他只忠于魏顺,没有顾虑,魏顺要是叫他去死,他也会去的。
所以大胆地说:“你是看人家长得俊吧!”
外边很晒,两个人突然就停下了脚步,魏顺回头甩来一个凌厉的眼神,咬紧了牙关,问:“咱今天能不聊这个了吗?”
徐目看着他,严肃了好半天,接着猛地破功,笑出了声:“喜欢就喜欢呗,我给你查了你还不高兴?到时候知道是谁了,什么都好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