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36节
作者:随轻风去      更新:2025-11-04 19:47      字数:3724
  所以每名知县只带两人上桥,一个负责撑起象征父母官威仪的青罗伞盖,一个负责跑腿传话,其他的随从都只能在桥下候着。
  吴县知县冯渠和长洲县知县邓鹤两位苏州城父母官,就在在这个情况下会面了。
  不少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百姓也闻风而来,但却无法靠近,只能远远的围观。
  虽然听不到任何对话,但却通过知县们的“指手画脚”动作幅度能看出,两位父母官上了桥后,立刻就发生了非常激情的交流。
  吴县冯知县:“立范文正公碑像,碑上你的署名竟然在我这个吴县知县前面!”
  长洲邓知县:“你在碑上还独自题了跋,有何面目再指责我?”
  冯知县:“范文正公墓地在吴县天平山,我这个吴县知县题跋,岂不是理所当然?”
  邓知县:“呸!范文正是全苏州城的范文正,苏州城又不是只指你们吴县!跋文也该有我的份!”
  冯知县:“让你署名在我之前,已经是看在你是科场前辈的面子了,你竟然还想得陇望蜀?”
  两边随从实在看不下去了,咳嗽几声,提醒两位父母官注意今天主题,不要离题万里。
  同城为官,长洲知县邓鹤对于吴县冯知县的性格很了解,如果不涉及己身利益的情况下,这位冯知县大都是个老好人。
  所以邓知县率先气势汹汹的指责说:“你们吴县的粮科书手林泰来,在我长洲县打伤了五十名衙役,你们吴县不打算给个交代么?”
  吴县的冯知县仿佛对这种事情不感兴趣,也可能是书手打了衙役这种烂事,真没有在范文正碑像上留名重要。
  反正他任期已经快到了,所以冯知县只是打了个哈欠,朝着撑伞盖的杂役扬了扬下巴。
  便见吴县撑伞盖的杂役开口道:“长洲县的恶霸徐家跑到吴县砸了协助县衙收税的义士堂口,邓县尊怎么不先给个交代?”
  邓知县冷哼道:“那是徐家做的事情,为何需要县衙对此负责?”
  撑伞盖的杂役又回应说:“那发生在长洲县的事情,也只是一个刁民和五十个衙役互殴而已,又需要吴县县衙负什么责?”
  邓知县勃然大怒,你冯知县也太没有礼貌了,竟然让一个杂役出面与自己对话!还踏马的这么能说!
  长洲县这边撑伞盖的衙役忽然凑近了自家邓知县,牙齿不停的打着颤,禀报说:“大大大老爷,对对对面说话的这个人,是是是铁拳金鞭!”
  卧槽!邓知县心里陡然一惊,立刻拿正眼看向对面撑伞盖的杂役。
  却见此人方面大眼,虽然身穿宽大的长衫,但仔细看去,仍能看出此人的虎背熊腰,当真雄壮无比。
  只是因为弧形拱桥的桥面不平,此人撑着伞盖站在后面,比冯知县低了几个台阶,所以显得没那么高。
  惊过了后,邓知县指着撑伞盖的林泰来,对冯知县质问道:“你竟然让他出现在这里,莫非是蓄意挑衅?”
  冯知县诧异的反问说:“你也知道,他是县衙书手,来当差撑伞盖有什么问题?”
  邓知县顿时疑惑不已,便又对冯知县试探道:“这林姓恶徒光天化日之下,一连打了长洲县五十个衙役!
  从衙前街一直打到饮马桥,实在是恶行累累!
  你只要将此人交给长洲县,所有事情就一笔勾销,本县或可另行补偿。”
  冯知县却不为所动,坚决庇护到底:“听凭他自愿,若肯去自首,本县也不拦着。”
  邓知县非常理解不了,你冯渠到底收了多少贿赂,还是吃错了迷魂药,如此庇护和纵容这个棍徒打手?
  这个人如果真有那么多钱去贿赂知县,还至于混社团当打手么?
  再说也没听说你冯渠喜好男色啊,就算是找娈童,也不流行林壮士这款啊。
  想不通就暂时不想了,邓鹤邓知县换了个角度质问说:“冯渠!你也是坐堂的一县之尊,应当知道什么叫官衙体面!
  你我同城为父母官,维护官衙体面是你我共同责任!
  事情虽然发生在长洲县,但你在吴县就没有半点感同身受、物伤其类么?”
  对这些挑起共情的话,冯知县不太好回应,但某个撑青罗伞盖的杂役突然插进来答话说:
  “邓县尊你想太多了,只是一个告状未遂的刁民,与县衙差役在外面互殴而已,又不是在县衙里打!
  就好像是那些被拉去修河道的差役,如果打起架来,邓县尊会觉得丢了官衙体面么?”
  “混账!”邓知县勃然大怒道:“你算个什么东西!这里有你这棍徒卖弄嘴皮子资格么!”
  县尊之威不可辱,林教授也不敢直面对骂,嘀咕说:“我也不想只耍嘴皮子。”
  但邓知县的耳朵实在太灵敏了,偏偏就听到了,厉声叱道:“难道你还敢对本县动手?”
  站在自家知县后面举着伞盖,不能随便移动的林教授突然福至心灵,仿佛非常嘴硬说了句:“不能动!够不着!”
  邓知县在各地当了七八年知县,什么样的刁民没见过?亲自上阵剿匪都干过,还怕区区一个林泰来斗狠?
  他主动上前几步,对林教授冷笑着说:“现在能够到了,你有胆就试试看?不把你发配三千里,我就不做这个官了!”
  林泰来突然指着地上,惊喜的叫道:“过也!过也!邓老爷过线了!您擅自离境,严重失职了,等着被巡按纠劾吧!”
  邓知县:“……”
  卧槽尼玛!狗杂种!邓知县全身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脸色气得通红,伸手揪住了林泰来就打!
  彼此阶层差的太多,林泰来哪敢还手,只能举着伞盖左躲右闪。
  这年头打架斗殴也要看阶层的,比如良民打衙役,打赢了没准也不是大事。
  而良民打官员就是重罪,但如果晋升成了官员,互殴就没那么严重了,甚至打个皇亲国戚没准都不是大事了。
  所以为了更便于打人,也一定要努力提升自己的阶层啊。
  林教授的脸部虽然避开了,但举着伞盖,又在台阶上,非常影响闪避,所以身上还是挨了几下,只是没什么太大感觉。
  不过邓知县只感到自家拳头越打越疼,这林贼踏马的绝对包藏祸心,在长衫里竟然套着暗甲!
  冯知县连忙做老好人,拦住了邓知县,劝道:“算了,算了!大人不计小人过!”
  在远处围观的百姓,因为完全听不到对话,正在百无聊赖。
  突然就发现画面精彩起来了,顿时爆发出了热烈的欢呼声,父母官当街打人啦!
  “你还要包庇他?”邓知县又一个箭步,退回了白线后,对冯知县喝道。
  还是某位举着伞盖的杂役回话说:“可是邓老爷你也包庇了徐家!”
  邓知县不想纠缠这个话题,就算收了徐家好处,又怎样?
  冷不丁又听到对面那个举着伞盖的杂役说:“邓老爷,你也不想被视为申首辅党羽的吧?”
  当围观百姓充满更大的期待时,桥上双方突然就彻底分开了,然后各自掉头回程。
  仿佛不经意间,一切都结束了。
  林泰来举着伞盖,正准备伺候冯知县回衙时,忽然有人闪到旁边抓住了自己胳膊,
  林泰来大怒,谁人如此大胆,竟敢冲撞自己,啊不,冲撞县尊仪仗?
  他扭头看去,却发现来人居然是冯时可冯二老爷。
  不知啥时候,冯时可抢了个前排,和县衙随从一起挤在桥下看热闹。
  同样姓冯,但这位可比冯知县大多了。要知道,冯时可去年辞官之前,就已经是正四品了!
  “二老爷您这样的高雅人士,也来看这种低俗热闹?”林泰来惊奇的问道。
  冯时可没好气的说:“看了个寂寞!你跟我来,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真是没看明白,冯知县为什么死命包庇林泰来;而林泰来又是说了什么话,对面邓知县突然就退了。
  林泰来举了举青罗伞盖,答道:“在下职责在身。”
  冯时可扭头就对冯知县说:“烦请贵县另换个人,我借这个林姓打手去说话!”
  林泰来提醒说:“在下是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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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七章 不用那么专业!
  来自隔壁松江府狗大户冯家的二老爷冯时可,不可能像林泰来这般朴实无华,靠着双腿走来走去。
  上了座船后,就沿着河道,朝着阊门外行去。
  在船上无事,两人就开始闲谈,冯时可问道:“你们县尊为何如此袒护你?”
  林泰来答道:“我们安乐堂都是替县衙办税的义士,被外县人砸了堂口,县尊若不袒护我们,谁还肯替县衙卖命?”
  冯时可不满的说:“你当我是三岁幼儿?”
  林泰来又含糊着说:“也有其他缘故,可以趁机从虎丘徐家索取一些赔偿。”
  冯时可若有所思,然后很明白事理的说:“想必涉及阴私,那我就不多问了!”
  冯二老爷虽然为人敞亮倜傥,但也做了十多年官,真不是官场小白。
  他知道这事必定还有什么门道,肯定不只是从徐家敲诈钱财然后分赃这么简单,但他这个外人却不能继续多问了。
  比如说人人都知道,送礼就可以成功的道理,但是为何却不见人人都能成事?
  正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自不同,隐藏的细节才是关键,但又是最不能对外说的。
  所以外人大都也只能看了个寂寞,没法子的事。
  冯时可又随口问道:“那对面的邓知县又为何忽然退走了?”
  林泰来还是很含糊的答道:“大概他也怕事情继续往上闹,也不想因为袒护徐家,被动卷入朝廷争斗的漩涡吧。”
  冯时可顿时笑道:“你这人口风倒是很紧,知道不该说的就不说。”
  冯二老爷心里也有数了,看来这个姓林的年轻人,不是那种大嘴巴藏不住事的人。
  闲谈间,座船出了阊门,来到上塘。
  然后停舟上岸,冯时可边走边说:“其实今日来寻你,是另有其事,我们现在去校书公所。”
  林泰来试探着问道:“莫非与文坛老盟主弇州公驾临吴中有关?”
  冯时可笑道:“算你聪明,这可是你们苏州城的一大盛事,你不想去凑凑热闹?”
  林教授内心深处顿时激动起来,莫非冯二老爷看到了自己的《那年十八感怀三首》,知道了自己的文学实力,所以拉自己去文学大会助拳?
  莫非等到今日,终于等到了参与文坛事务的契机了?
  生活在打打杀杀中逐渐麻木,多少次午夜梦回,才记起自己还是个文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