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话事人 第849节
作者:随轻风去      更新:2025-11-04 19:53      字数:4085
  但也是一个很好的时代,皇权的神圣性被嘉靖、万历祖孙俩糟蹋了一大半,这才有了新权力中心的生长空间。
  万历皇帝看完林泰来的奏疏,听了陈矩的奏报后,沉默良久。
  半晌过后,万历皇帝对陈矩问道:“林泰来是否已经尾大不掉?”
  陈太监很公道的说:“林泰来于国有大功,多年来亦利国利民。若无林泰来,朝廷钱粮难以运转,但其人确实也有失衡之趋势。”
  万历皇帝用半吊子“帝王术”三思过后,觉得应该加以制衡了,应该用谁来制衡?
  不过又舍不得林泰来带来的巨大利益,而且大部分时间在外面晃荡的林泰来对皇权的直接威胁似乎没那么大,目前也没有推翻皇权的能力。
  最后万历皇帝摇摇头说:“今日先准了林泰来的请求册立奏疏吧,后面再说其他。”
  随即在林泰来的奏疏上亲笔批道:“立皇长子为皇太子,封皇三子为福王,颁诏告天下。”
  陈矩眼观鼻鼻观心的接了旨意,他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的君主。
  干大事而那啥,见小利而那啥?有在无谓地方执拗任性的劲头,但在关键点却又缺乏不惜代价的果决。
  从皇帝职业的角度来说,这样不算太合格,但也未必是坏事?
  林泰来和张居正不一样,在江南的根基太深厚了,各种荣誉也几乎拉满了。
  真要狠心干起来,那大明大概也要伤筋动骨,烂成一滩了。
  反正目前情况很难评,他陈太监就是个工具人而已,想那么多作甚。
  拿着带有皇帝批示的奏疏,陈太监又回到东角门外廊屋,不太符合程序的将奏疏原件交给林泰来。
  “你自行将圣旨送到内阁,让内阁拟定诏诰吧。”陈太监有点心累的说。
  林泰来举着带有御批的奏疏,来到东角门处,对赵南星等“死谏”的大臣说:“我,林泰来,带来了大明的未来!”
  在一片惊讶和懵逼夹杂的神情中,林泰来继续高声道:“皇上准了我林泰来的请求册立奏疏!已经立皇长子为东宫!”
  皇帝的御批宛如一记重锤狠狠的砸在了赵南星的心头,真真的天塌了!
  苦苦支撑大家多年的信念,瞬间化为乌有!
  这些年来,无论被林党打压的多么苦,大家也坚信,只要熬到拿下拥立之功,就总有云散日出之时!
  结果多少人辛辛苦苦的闹了十几年,清流势力不知为此付出了多少代价,最后的胜利果实竟然又被林泰来蹭走了!
  “你混账啊!”赵南星老泪纵横,冲上去朝着林泰来挥拳就打。
  他的一生,彻底被毁了!
  作为一名成熟的政客,林泰来居然没有还手,只是敏捷的躲闪开半百老人的徒手攻击。
  然后急忙跑向不远处的内阁,去传达最新圣旨了。
  傍晚时分,翰林周应秋在长安右门外面等到林泰来出宫,很感兴趣的询问道:“九元公今日之深意,莫非是问九鼎之轻重?”
  林泰来斥道:“别胡说!我就是蹭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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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百七十五章 我不是张居正
  皇帝采纳带方侯、翰林院侍读学士林泰来的谏言,立皇长子朱常洛为皇太子的诏书向外颁布后,中外无不欢欣。
  只要东宫储位定下,其他加冠、大婚都是小事了,按部就班就行即可。
  多年承受着高压的礼部终于轻快了,连忙上奏了今年千秋节加冠、明春大婚的方案。
  其他文武百官也纷纷上表称贺,林泰来亦不例外,随大流写了个本子,然后亲自送到内阁。
  “你怎么又来了?”三阁老李春不满的说,“奏疏投到会极门即可,不必亲自直送文渊阁。”
  内阁乃中枢重地,其他大臣都是能避嫌就避嫌,而你林泰来跟串门似的随意进出,这像话吗?
  林泰来振振有词的辩解说:“我如今又没有委任其他官职,只是翰林院侍读学士而已,但曾掌院不希望我去翰林院。
  于是我想上衙也无处可去,就只能到翰林院分署内阁来坐坐了。”
  这个解释没毛病,毕竟从名义制度上来说,内阁确实是翰林院驻宫中办事机构。在《大明会典》里,内阁还是挂在翰林院条目下的。
  文渊阁在大明早期就是翰林院驻地,只不过内阁势大后,翰林院才迁到了宫外。
  首辅赵志皋对林泰来招了招手,邀请道:“去东阁说话。”
  林泰来便跟着赵志皋去了东阁,然后就听到赵志皋说:“如今我再无所憾,人生已经圆满,而且今春以来,身体又大不如前,已经决意辞官了。”
  作为一个首辅,赵老头确实很圆满了。对外战争大胜,财政状况还算健康,持续十几年的国本之争也结束了,这时候隐退堪称完美。
  都这把年纪了,不见好就收求一个善终,还等什么?
  看着已经七十八岁的赵老头,林泰来心情很复杂,还是挽留说:“虽然国本已定,但朝廷仍然多事,还离不开你这个压舱石。”
  赵志皋摆了摆手,低声暗示道:“天意让我退。”
  什么叫天意,就是皇帝也暗示过让他赵老头走人了。
  皇帝让他主动退,林泰来让他继续干,天下还有比这更为难的处境吗?
  林泰来的脑子转了又转,最后决定放赵志皋一马,叹道:“你我也算结交多年,友情还是要善始善终的,我就不难为你了。”
  看透了政治的赵志皋这才真正松了口气,作为一名年近八十、从各方面来看都是即将“到期作废”的老首辅,他当然也很害怕。
  最怕的就是,被林泰来冷酷无情的当成耗材和牺牲品,用废物利用、榨取最后价值的思路,硬逼着他这个老首辅冲上去拼刺刀。
  不必怀疑,林泰来有这个能力,赵首辅比谁都清楚。
  于是赵志皋抱着感激之情,对林泰来行礼道:“我已然老朽,但君侯你仍要保重。”
  而后在四月份,首辅赵志皋以年老为由上疏请辞,被皇帝慰留。
  然后赵首辅又连续上了四次奏疏,终于获得万历皇帝的批准,允许赵首辅告老还乡。
  四月下旬,赵首辅离京返乡,老好人次辅朱赓暂代首辅职责,大学士李春辅助。
  此时所有人都能意识到,大体稳定了多年的内阁终于要补充新鲜血液了,上次内阁进新人还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京城的键政者们很快就列出了三位最热门人选,有吏部尚书沈一贯、户部尚书于慎行,以及“赋闲”没事干的林泰来。
  不过成为热门人选后,林君侯的病情又反复了,迅速跑到西郊外的新庄园疗养,闭门不出也不见客。
  西直门外郊区的水资源极为丰富,拥有大片大片的水面湖泊,所以称之为海甸,一直是京师人踏春游玩之地。
  前些年林泰来在海甸购置上千亩土地,并开工修建庄园——其实就是园林,并于去年建成,起名为“颐和园”。
  作为一名与国同休的勋贵,在京师周边购买土地置办庄园,这都是很正常的操作。
  有恒产者才有恒心,如果你这侯爵在京师周围连产业都不置办,那你对朝廷能有多少忠心?
  只不过其他勋贵不像带方侯这么有钱,圈了这么一大片地只为建造园林。
  纯烧钱没产出,而且还要长期花钱维护,别家勋贵真弄不起连带水面上千亩的园林。
  正当京师官场为了谁会入阁而议论纷纷时,清流势力大佬、吏部左侍郎陈有年忽然上疏,奏请起复原礼部尚书沈鲤,这让谁都没想到。
  而从去年开始就对人事任命完全不上心的皇帝这次没有留中不发,很快就同意了。
  于是已经空置了一段时间的礼部尚书这个位置,却先被补缺了。
  这个任命立刻引发了京师官场的震动,因为沈鲤可不是一般人!
  他是清流势力的领袖人物,甚至说是当今清流势力的缔造者也不为过。
  正是沈鲤从万历十年进入吏部工作时,连续提拔了陈有年、顾宪成、赵南星进入吏部中层,然后联合同省的辛自修、宋纁等高层,才打下了清流势力的人事基础。
  同时沈鲤还是万历皇帝幼年时侯的讲官,与万历皇帝的关系一直很好,地位自然特殊。
  只不过国本之争在万历十七年那次爆发小高潮时,时任礼部尚书沈鲤判断形势和风险后,果断选择了辞官回避,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直接与皇帝撕破脸。
  而后清流党人在林泰来的打压下一路走低,没想到十多年后,沈鲤又被召了回来。
  几乎官场所有人都认为这是一个新风向标,其重要程度堪比万历十年张居正去世,很可能是一个新时代的开端。
  因为政治老手们总结了一下最近三十年的政坛变动,发现了一些似乎有迹可循的规律。
  万历朝的第一个十年,大体上是张居正一言堂的十年,直到张居正去世;
  万历朝的第二个十年,大体上是清流势力崛起,并且与申时行为代表的内阁激烈缠斗的十年,直到万历十九年末申时行辞官。
  万历朝的第三个十年,则是林党稳稳压制清流党人,主导军政大事的十年,一直延续到现在。
  如今已经是万历二十九年,万历朝的第四个十年即将开启,难道又到了“改朝换代”的时候?
  与林泰来关系不睦的老“帝师”沈鲤的回归,可能就是一个信号。
  很明显在当前这个内阁缺人的时候,沈鲤虽然暂时只是被起复为原官礼部尚书,但又不可能只是礼部尚书。
  稍有官场阅历的人都能猜出皇帝的心思,大概是想让沈鲤先重任礼部尚书走完过场,然后就入阁为大学士。
  在沈鲤抵达京城之前,朝廷又发生了一件大事,本兵也就是管部坐堂的兵部尚书叶梦熊在任上因病去世。
  廷推按惯例推举了资历到位的戎政尚书王象乾接任,但是被皇帝很罕见的否决了,推翻了廷推结果。
  最后万历皇帝下旨任命另一个陪跑的候选人、清流势力骨干、兵部右侍郎魏允贞为兵部尚书。
  此时在程序上,内阁还可以执奏不从,封还不合理的旨意。但老好人代理首辅朱赓显然没有这种魄力,顺从的接受了旨意。
  这下可就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所有人都能明确感受到,万历皇帝打算对朝堂进行“再平衡”的想法。
  林党多年来赖以为基石的首辅、天官、大司马三架马车组合,现在已经三者去其二了。
  而且吏部天官沈一贯也不是林党的老班底,更像是半路入伙的加盟者,立场也未必会一直稳固。
  至少在表面上,林党权势在短期内肉眼可见的缩减了。
  所以看到争夺兵部尚书失手,有些林党核心骨干坐不住了,分头以踏青为由,轻车简从的来到西郊颐和园拜见林泰来。
  其中有去年已经从巡抚任上历练完毕、迁回吏部当右侍郎的王象蒙,已经迁为户部左侍郎的原辽东巡抚郝杰,已经升为礼部右侍郎的文坛副盟主李维桢,已经升为工部左侍郎的申用懋,已经升为太仆寺卿的王之都。
  还有吏部文选司郎中陈允坚,通信司通信使沈珫、大理寺少卿王禹声、考功司员外郎金士衡、鸿胪寺少卿崔五魁等等。
  正在湖边垂钓的林泰来看到这么一大票人,轻轻的叹了口气,很失望的说:“我原本以为,你们历练多年,应当有镇静之心了。
  没想到你们遇事还是沉不住气,也许是你们过去被照顾的太好了。
  不就是让清流党人魏允贞当了兵部尚书吗?这算什么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