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4章
作者:
宋公子晏 更新:2025-11-04 20:39 字数:3004
孺子,父母安在?郑玄的声音沉稳而带着一絲疲惫。
谢均惊恐地望着他,瘦小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他见过太多大人,有的会踢开挡路的孩子,有的会抢夺手中仅有的食物,还有的像野兽一般啃食人肉。他不敢再想下去,只是不住地摇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郑玄见状,从随身携带的布袋中取出一块干硬的糗粮,掰了一小块,递到他干裂的唇边。
那是一小块干硬的糗粮,颜色暗沉,却透着一股救命的粮食香气。谢均迟疑了一下,终是抵不过腹中的饥饿,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
郑玄又解下腰间的水囊,小心地喂了他几口水。
罢了,你便跟着老夫罢。
远行途中,谢均咳疾骤然加重,咳得撕心裂肺,小小的身子蜷成一团,痛楚不堪。
郑玄俯身看他,只沉声道:在此等候,老夫去去便回。
望着那道远去的背影,谢均心中一片冰凉。他以为郑玄不会回来了,就像他的父亲,让他等,等了一日又一日,漫漫无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与希望。
但与父亲不同,郑玄回来了。
郑玄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只陶釜,他再将药囊中取出拣选好的草药,如紫苏、桔梗、甘草之类,按序放入釜中,再缓缓注入清水。
陶釜架在灶上,郑玄守在一旁,不时用一根细长的木勺搅动药材,防止糊底,同时观察药汁的颜色与稠度。待药汁熬煮到合适的火候,他用竹箸仔细夹去药渣,将滚烫的药液小心倒入碗中。
郑玄端着药碗,用口輕輕吹散上面的热气,试了又试,直到不那么烫口,才递到谢均手中,药好了,趁热饮下。
喝了药,睡了一大觉,第二日谢均便开始有了些微好转。
此后,他便成了康成先生身边的一名小书童,每日负责洒扫、研墨、铺展竹简。
起初,谢均总是战战兢兢,谨小慎微。生怕做错什么事被赶走,但郑玄始终脾气温和,从未因为他打翻墨汁或是摔坏什么东西而责骂过他。
谢均逃难时落下的病根,时常咳嗽,夜里更是辗转难眠。
郑玄却对他关照有加,每每亲自为他煎药。
建宁四年,党锢之祸起,郑玄被朝廷禁锢,不得为官,只能回归乡里。那一年,谢均刚满八岁,在郑玄身边也才一年光景。
郑玄并未因此消沉,反而将更多心力投入到对儒家经籍的整理与注释之中。
谢均则一如既往地随侍左右,为他研墨、铺纸,有时也帮着翻检堆积如山的竹简、查找某个冷僻的字句。
灯火之下,一老一少,身影相伴,日子虽清苦,却也因这份专注而顯得格外安稳。
光阴荏苒,转眼便是數载过去。
这期间,谢均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咳疾日益加重,夜里盗汗不止,偶尔还会咳出血絲。
他预感到,自己恐怕时日无多了。
他不愿让先生再为自己这残破的身子耗费心神,更不愿让他亲眼看着自己死去,平添伤感。
于是,在熹平三年的一个平凡的清晨,谢均悄然起身,将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压在郑玄的旧砚之下。
信中言辞恳切,只说自己思乡心切,欲返回故里敦煌,因不忍当面辞行,怕先生挽留,更怕自己不舍,故不告而别,望先生珍重。
他背上的简单行囊,回望屋舍,毅然转身,踏上了返回故乡敦煌的漫漫长路。
他想寻一处僻靜之地,了无牵挂地等待死亡的降临。
一晃便是多年。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道帷幕之后始终保持着沉寂。
官学内外,成百上千双眼睛盯着那道朦胧飘忽的身影,焦急。
圣人缄默不答,与那招摇撞骗之辈何异!郑玄突然厉声逼问。
话音刚落,便见他缓缓起身,那双向来温和的眸子此刻满含怒意。
他昂起下颌,声音愈发严厉:既敢自称圣人,便当有圣人之学问。若连几句经义都答不上来,岂不是贻笑大方,辱没了圣人二字?
他根本不信什么圣人降世的荒诞之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定要为天下众生,戳穿这等欺世盗名的把戏,还学问一个清白,还世人一个明白。
在郑玄的催逼下,围观的人群此时已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
一派神情肃穆,同仇敌忾,顯然是站在郑玄这边的。
一派则
面露忧色,时而望向帷幕,时而看向郑玄,心中摇摆不定。
站圣人的,站郑玄的,两股势力在无声中较量着。
就在众人几乎以为帷幕后之人要以沉默應对这诘问时,甚至有人开始怀疑圣人是否被郑夫子问得哑口无言无以辩驳时,一道厚重雄浑嘹亮的声音自帷幕后传出,不疾不徐,字字清晰沉稳:欲解此惑,汝需通晓,《公羊》之本意,与《左氏》之记述,其所指为何?其所重为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凛。
那些原以为圣人会直接辩驳郑玄观点的宿儒,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暗道:好个先声夺人!
圣人未直接回答,反而将问题抛回,反客为主。
郑玄听罢,双目微眯,眼中闪过一絲意外。他原本准备好的后续诘问,此刻竟有些无从发力的感觉。
沉吟片刻,他缓缓点头,示意对方继续。
一墙之隔的梁园内,谢乔暗暗替谢均捏了一把汗。
蔡邕倒是淡定地捋了捋须,面露深思,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其实,郑玄在这场辩经中可能提出的问题,他们都在那间静室反复预演过。只要稳住心神,按部就班作答,没有问题的。
顯然,谢均已经定神了。
帷幕后的圣人续道:《公羊》之传,在于义。三科九旨,微言大义,旨在张三世,存继绝,举废疾,录小国,内諸夏,外夷狄。其言简,其旨深,乃为《春秋》立法,示褒贬,正纲常。此为其本意,在于义之昭显。
话音落处,正堂前排几位治《公羊》的梁国本地宿儒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他们穷尽一生研习《公羊》,对这义字看得比性命还重。
而《左氏》之传,在于事。长于叙事,详于制度,备于人事。其文赡,其事博,乃为《春秋》存史,记兴衰,明得失。此为其记述之重点,在于事之铺陈。
谢均的声音在角器的加持下,更令人信服。
堂中有年輕学子已忍不住想要与同窗交头接耳,却在授业先生的瞪视下连忙垂首噤声,不敢再造次。
郑玄眉头微蹙,接言道:圣人所言《公羊》重义,《左氏》重事,老朽大致认同。然,老朽之惑,正在于此。若《公羊》之义,与《左氏》所载之事,其内在情理不能贯通,甚至明显抵触,又何以释天下之疑?
譬如《公羊》,为尊者讳,为亲者讳,其义固然可嘉,然《左传》所载史事,往往揭示其所讳之事,并非全然合乎道义。此等情形,又当如何以《左传》之例,证《公羊》之微言?强分义事,是否反而割裂了经传本为一体,互为表里之实?
帷幕后沉默了几息,随即传来圣人的回應:汝此问,切中肯綮。若以《左氏》之事,直接比附《公羊》之义,或以《左氏》一事之表象,判断《公羊》一义之是非,则确有相悖。此非《左氏》之过,亦非《公羊》之失,乃未能明辨事与义之不同层面,及其相处之道也。
此言直指核心,不少人恍然,原来症结在此!
书吏笔走龙蛇,奋力记录,生怕错过一个字。
郑玄更是目光一凝,他感到对方正逐步逼近问题的核心。
帷幕后的声音继续道:故而,解此结,关键不在于以事代义,亦非以义废事,而是当思如何以事证义。
以事证义?郑玄目光一闪,追问道:圣人之意,莫非是取《左氏》之史,为《公羊》之义作注脚?若如此,则《左氏》之史事,岂非成了《公羊》义理之附庸?倘若《左氏》所载史事繁复,其间曲折与《公羊》所取之单一义理发生抵牾,又当如何取舍?是以义裁事,强使史事屈从于义理?还是以事限义,令《公羊》微言因史事而有所折中?此中尺度,最难把握。若《左氏》之史事细节,与《公羊》所倡之大义,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甚至有损《公羊》义理之纯粹,又何谈以事证义?
郑玄的每一问都切中要害,堂下众人听得心潮澎湃,暗道康成先生不愧是一代经学大师,这番诘问环环相扣,步步紧逼。
帷幕后,谢均暗自调整了一下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