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回巫铃迢迢问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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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灯映山河 更新:2025-06-02 13:37 字数:4259
塞北大漠暮色渐浓,风劲云低,一眼望去,平野莽莽,无边无际的衰草黄沙之间,契丹十万大军的营帐连成一片,烈烈燃烧的篝火映出将士们脸上兴奋的神情。
他们年轻的新王将带领他们征服岐国。
在他们的认知中,契丹铁骑曾随着先帝阿保机东征西讨,勇悍绝伦,除了攻打晋国吃了点亏,几乎可称无敌于天下,对付一个小小的岐国,自是不在话下。
朝堂上暗潮涌动,天家母子间嫌隙日深,那些他们看不见的东西,在隐蔽的角落愈演愈烈,被以铁血着称的断腕王后一手弹压。
大祭司头戴神鹰帽,穿着鹿皮缝制的神衣,宽大的左襟掩在右侧,上面绘着灵龟、四足蛇等图腾,配上她面上的萨满面具,竟有一种奇诡的肃穆感。当她一步一步走向那座为了出征新筑的高台时,原本喧闹嘈杂的声音渐渐合流,汇聚成了一个令所有信仰萨满教的人敬畏的名字——
多阔霍!多阔霍!
这位本该司掌生育的女神,俨然成了战争之神的象征。
她抬起右手权杖,系在杖下的七枚铜铃整齐作响,其声苍茫质朴,仿佛自上古洪荒而来,在场的所有人像是被扼住了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满怀敬畏地看着她。
透过面具上狭长的缝隙往外看,尊贵的王后在神祇面前也要低头,多阔霍有一瞬忘记了她曾在中原铩羽而归,内心无比志得意满:她不是祭祀神明的萨满巫师,她即是神明本身。
多阔霍将面具推至额头上,双臂一扬,分量沉重的权杖轻若无物,在她的牵引下伴着她翩翩起舞,耶律质舞姊妹俩作为副祭,为她敲鼓作乐。她的姿势变化无穷,似是在模拟各种凶恶的猛兽,或如苍鹰凌空下扑,或如猛虎昂首阔步,周身关节咔咔作响,无一处不动,光手指便有弹、收、展、握、开、转腕等不同的变化。
摇铃牵风,脂浆牲醴,敬天地倥偬。①
以百年为一刹的巫者神情戏谑又张狂,操纵周天之变数,集合天下之命理,新生王朝的起落在她脚下铺陈,演绎着一场千百年间一成不变又变幻莫测的兴衰之舞,嘲弄着凡人的痴心妄想和那注定被欲望吞噬的终局。
通天彻地,自诩看透生死的多阔霍,却也不能知晓自己的命途。她在神坛之上待得太久太久,忘了自己也是这芸芸众生中的一员,忘了自己也是被权力、野心、欲望推着向前的凡人。
突然,多阔霍头顶面具发出极轻微的喀嚓声,离她最近的耶律姊妹最先察觉不对,击鼓的动作放慢,一齐看向她。
神秘荒蛮的萨满面具从眉心处缓缓裂开,多阔霍猛地转过身去,宽大的袖子挡住了脸,似乎在做一个收势的动作。
耶律质古应变奇速,高声道:“大祭司说,我大契丹国将千秋万代,长盛不衰!大元帅此去伐岐,必然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耶律质舞愣愣地看着妹妹将这变故掩饰了过去,在她的示意下走过去一起扶住了她们的老师下台。
台下一直低头的士兵们没有感觉到不对,他们正沉浸在狂热的宗教氛围中,多阔霍的舞蹈带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引出了他们心底嗜血狂蛮的一面。站在远处观看的述里朵看见部下多有失态,对多阔霍更添了几分不满与忌惮,她虽然没有看清多阔霍开裂的面具,却仍然察觉到了问题。
她正准备把女儿们喊来问话,站在她身边一直沉默不语的耶律尧光突然道:“母后,岐国与我们素无仇怨,您为何令我领兵讨伐?”
“哼,好一个素无仇怨!你可知诸弟之乱中,便有那位岐王的手笔?”述里朵心想这儿子听话是听话,就是憨直过了头,不太机灵。
“竟是这样……我听中原人说岐王坐镇凤翔十余年,威名赫赫,战力无双,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实在是了不起的人物……”契丹淳朴,崇拜英雄豪杰,耶律尧光更是想到什么说什么,一点没看自己母后愈来愈黑的脸色。
述里朵忍无可忍,“住口!”得,她本想提醒儿子岐王虽为女子,但手腕绝不会输给男人,让他千万留心,现在看还是算了罢。让他知道岐王是女子,保不齐在战场上怎么缚手缚脚呢。她按下胸腔火气,和颜悦色道:“尧光,咱们契丹人没那么多瞎讲究,谁的拳头大谁就可以发号施令。等你得胜归来,母后为你举办登基大典,看那些心里向着你兄长的大臣们还有什么话说?”
“儿子晓得。”耶律尧光郑重地点了点头,母后的苦心他自然明白。他慢慢走上高台,叫道:“点兵!”亲兵吹起号角,十万将士整整齐齐地列在草原上,明月映照一排排长刀,遍野闪耀银光。
耶律尧光只觉豪气充满胸臆,拔出佩刀指向苍穹,大声道:“契丹的好儿郎们,随我出征!”
众人齐声呐喊,高台四角的篝火被喊声震得摇晃不已。
多阔霍轻轻推开了两个徒儿,遮面的袖子一放,面具掉在地上彻底断为两半。她面色不虞地盯着面具,声音坚硬得像是金石,“这一次,我随大元帅去。”
她性格倔强,老而弥辣,预言所示大凶,她偏不退却。
她要亲自看一看,究竟是谁死无葬身之地。
李云昭听温韬和上官云阙来报,点了点头,不等他们说完,先谢道:“辛苦二位了。”
漠北号称百万大军,但打过仗的人都知道这是个虚数,以漠北人口来看,十数万大军已是举国之力了,而这十余万人又分为了叁路……
降臣微微一笑,有意考较一下李云昭,止住了温韬的话头,道:“岐王可知,这叁路大军要对付的都是谁?”
李云昭这些天日日对着舆图思量,单听叁路大军所向便明明白白,“我岐国虽然不弱,但恐怕当不起那位断腕太后如此郑重。”
石瑶插口道:“岐王,虎豹搏兔,尚需全力,何况述里朵老辣沉着,工于心计。”
李云昭笑了笑:“石瑶姑娘所言甚是。耶律尧光所率中路大军,约十万之众,不消说,自是冲我来的。左路一军直指檀州,自然要被阿姐拦住,只是不知他们原本想要对付的是谁呢?是咱们岐国,存勖,还是牵制阿姐本人?”她凝神思考片刻,“这可猜不透了。不管怎么说,有阿姐在,我们和存勖都少去了腹背受敌之祸。”
契丹大军的元帅虽是二皇子耶律尧光,但她心中最危险的敌人实是监国太后述里朵。
“而这右路一军么……对付的应当是近年风头正盛的归义军。”归义军一度被各路军阀与政权挤压到仅剩沙、瓜二州,最近几年却大放异彩,连年克复十余州,将整个河西走廊重新收入囊中,功业直追当年首倡义军、持节归唐的第一任归义军节度使张议潮。
如今的归义军依旧遵从旧制,思归故土,只是还来不及与中原各国往来交好。
多阔霍出山,与述里朵互通有无。述里朵知道归义军这些年真正的统领另有其人,自然要试一试节度使小张姑娘的深浅,顺便阻拦归义军出兵相助岐国。如今述里朵的精力放在对付岐国上,派去试探归义军的人马想必不会太多。
降臣拊掌而笑:“昭昭所想与我全然一致。”
有婉儿姐姐和石瑶姑娘这两位女诸葛辅佐,许多事务分派起来更加得心应手。李云昭请降臣尸祖带着梵音天、娑罗天与自在天叁位圣姬留守凤翔,居中策应,请谢南枝前辈领着姐妹们负责粮草押运,幻音坊大部分人手随军出征。
不良人感念李云昭多次援手之恩,不需石瑶下令召集,自愿为岐王效力者甚众。瞧着他们踊跃争先的模样,李云昭的部下自然不甘落于人后,一个模样俏丽的小姑娘跳了出来,朝李云昭一躬身,大声道:“岐王殿下,我年轻力壮,也想随您上阵杀敌!”
谢南枝叱道:“若华,你胡说什么呢?”
羲和之未扬,若华何光?②这样的取名倒是符合谢前辈的出身。
这少女年方二八,正是谢南枝收养的孤女。她初生牛犊,对母亲的呵斥不以为然,巴巴地看向李云昭。李云昭缓步下座,轻轻抚摸着谢若华的脑袋,柔声道:“好孩子,你会武功么?”谢南枝等人精擅暗器,武功却未蒙传授,年岁也不轻,是以她安排她们在后方调运粮草。
谢若华用力点头:“会的,会的!”
李云昭笑道:“好!”她朝梵音天一招手,“你来试试这孩子的功夫。”一方面是考量这小姑娘的武功,一方面是看看圣姬们的武功进步到何种地步。
梵音天一心一意追随岐王,听岐王将她留在岐国,心中老大不情愿,只是君命难违,此刻听岐王唤她,精神一振,越众而出,先朝李云昭躬身行礼,才笑嘻嘻对谢若华道:“小妹子,我们来比划比划?”她见谢若华赤手空拳,自己便也不使上兵器。
谢若华知她是武林前辈,不肯先动手,叫道:“大姐姐,请赐教!” 她左掌虚晃,右掌往梵音天颈部斜劈下去,这一招“追云逐月”使得颇为娴熟。
李云昭和降臣相视一笑,在这一招之间便认出了小姑娘的武功家数。
梵音天见她招数精妙,低头避过,左掌前探来拿她手腕。谢若华见她左掌一闪,已知她要用此着,双手齐出,抢先去点她手腕上的穴道。梵音天微微一惊,当即缩手,她被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抢先了两招,再不敢疏忽大意,一掌一掌发出,寓守于攻,掌风之中隐有风雷之声,劲力自是非同小可。谢若华的拳法却是无声无影,飘飘忽忽,令对方难以捉摸。
这时石瑶也瞧出了谢若华的武学渊源,心下钦佩。
梵音天见这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在自己手里过了几十招,虽然暗赞对方了得,但心中难免焦躁,出手愈来愈重。谢若华内力浅薄,又没什么与人交手的经验,渐渐无以为继,出招速度慢了下来。
眼看谢若华败局已定,李云昭突然凌空一指,无形剑气将梵音天的手掌荡开,梵音天虎口一震,这一掌便劈不下去了。李云昭鼓掌笑道:“果然了不起,不愧是阿姐教出来的孩子。既然是谢小姑娘的一片心意,那本王也不推脱了。”她自己的武学传承中,便有阿姐所授的李氏家学,因此一眼便认出这小姑娘的师承。
她转头,又柔声安抚梵音天:“你们几个武功精进不少,留下辅佐降臣尸祖,好叫我更加放心。”
梵音天对岐王敬若神明,凛然听命。
李云昭命众人退下,单留下李存礼一人。李存礼公事公办,双目下垂,并不仰面见君,拱手道:“岐王有何吩咐?”李云昭戳了戳他的脸颊,笑道:“不用这么严肃的。本王找你来,确有一事相托。”
她一旋身,又坐回主位上,“东丹王耶律倍,为契丹先王阿保机和王后述里朵之长子,本是最有希望继承王位的,但他亲近汉儒,性格软弱,为父母所弃。我想让你去劝他一劝,若是能劝得他起兵反叛自是最好,若是不能……”她双目含情,直勾勾凝视着李存礼,“我只想你平安归来。”
良言一句叁冬暖,恶语伤人真好玩。李云昭想到挑拨离间不要本钱,忍不住故技重施,大搞特搞。
“存礼定然不负所托。”李存礼怔怔地看着她,只觉得为了这一段盈盈的眼波,纵是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李云昭看了看头顶透明的琉璃顶,“如今已是二月……嗯,等一年中月亮最圆的时候,你若是还没消息,我便派人去找你。”
①标题和这一句均出自歌曲《祖籁》。
②出自《楚辞 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