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9章心乱如麻
作者:李佳玛      更新:2025-11-22 15:22      字数:5982
  六月已过半,时间在压抑的平静下飞速流逝。
  远在泰国的加仔行动迅速,他辗转多地,凭借几个特殊的秘密渠道,很快便从被蒋天养视为精神后盾的那位邪僧身上,挖出一整箩筐足以摧毁他的肮脏黑料———
  其中,包括他与境外政治人物的密会、毫无来路的巨额资产,甚至几件让人瞠目结舌的、涉及未成年人的淫邪丑闻。
  这些东西没有立刻公之于众,却像悬在蒋天养头顶的利刃,只要东英稍稍一松手,就能让这位洪兴柱石瞬间土崩瓦解。
  与此同时,雷耀扬更是动用其在黑白两道的复杂网络,将对方旗下诸多在灰色地带的违法生意,通过匿名方式巧妙地泄露给了警方和廉政公署。
  自程啸坤死后,奔雷虎持续不断的反击,并不是鲁莽的撕咬,而是一个冷静布局已久的连环陷阱。
  虽未足以一次性扳倒根基深厚的洪兴,但近期来连续的扫荡和调查已让这个死对头损失惨重,蒋天养颜面大跌,多个重要财路受阻。
  道上风声鹤唳,香港地江湖版图也开始悄然松动。
  而另一头的齐诗允,虽未在明面上直接针对这个本埠第二大社团,但以她雷耀扬太太的身份,和她在国际公关圈的活动,无形中构成了一种侧翼夹击。
  表面看似远离江湖的明争暗斗,谈笑间却切断了所有与社团关联的商业合作,对洪兴的相关话题保持着礼貌又冷淡的距离。
  来自上层女性的信号,远比江湖上的刀更扎人。
  这不仅象征风向的变化,更意味着一些原本试图依靠洪兴的商界资源,开始动摇退缩,保持距离。
  面对这波突如其来的全方位打击,车宝山展现了他过人的能力。
  凭借其精密的金融手段和冷静理智的头脑,他竭力为洪兴稳住阵脚。不仅快速剥离部分不良资产,通过复杂的跨境交易弥补资金缺口,并试图将社团的生意尽可能地向表面合法化方向转型,以应对官非和舆论压力。
  他就像一位技艺高超的工匠,拼命修补着一艘处处漏水的破船。
  然而,他终究是分身乏术。
  程啸坤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桩无头公案,不仅让洪兴折损了一把利器,还让社团内部的浮躁不安的负面气味,被这层无形的滤镜放到最大。
  社团生意接连受创,十二堂主人人自危,昔日盟友也开始见风使舵,车宝山一面要挽救危局,一面更要提防东英下一波不知从何而来的攻击,心力交瘁。
  为求破局,车宝山不得不将目光投向海峡之外。
  通过山鸡的牵线,叁联帮的势力成为最后的救命稻草。他开始秘密接触台湾本土势力,希望能借助外部力量,共同抵御东英社的猛烈攻势,度过这场前所未有的危机。
  而反观东英,在雷耀扬运筹帷幄之下,整个社团虽也承受着来自洪兴的反扑压力,但整体态势稳健。
  更重要的是,凭借东英与内地建立的「特殊关系」,东英在回归后的大背景下,反而获得了一些隐形的便利,社团得以在风暴中稳步发展,此消彼长之下,优势逐渐显现。
  香港地下势力的天平,已然分明。
  而这一切腥风血雨,都成为了齐诗允即将接近雷宋曼宁的喧嚣背景。她就像一枚被投入复杂棋局的棋子,却决意要成为那个执棋的人。
  VIARGO的工作她处理得滴水不漏,同时,也把所有剩余的心力,都聚焦于雷宋曼宁一人。
  这段时间,齐诗允通过各种财经报刊、社交版面的碎片信息,以及她利用公关身份所能接触到的边缘人脉,她清晰地勾勒出雷太的行程:
  六月二十四日,雷宋曼宁将启程前往北京,洽谈互益集团的几项重要事务。
  这意味着,留给她的时间,不足一个月。
  爸爸的忌日就在七月叁日,那是一个绝佳的、在情感上无懈可击的契机。她必须在那女人离港前,完成所有铺垫,并在忌日那天,与对方意外「偶遇」。
  近期,她反复回忆去年忌日那天,在坟场的每一个细节:那束突兀的、品相极佳的白色芍药;雷宋曼宁离去时略显仓促的背影;以及后来从福伯口中得知的、关于那位“母家表叔婆”的说辞。
  齐诗允记得当时,阿妈眼中一闪而过的疑虑与随即的沉默,如今,都成了串联真相的关键线索。
  她几乎可以肯定,那个所谓的“表叔婆”,不过是雷宋曼宁精心准备的幌子。
  一个身份矜贵的豪门富太,为何要亲自、并且恰好在同一天、早于她们母女去祭奠一个关系似乎并非极其亲近的远亲?这太过巧合。
  而那「情有独钟」的花语,更像是一句无声的告白,刺眼地指向了她自认为忠诚可靠的爸爸。
  但现在自己需要利用的,正是这份被隐藏了二十多年的、「情有独钟」带来的愧疚感,以及雷宋曼宁在雷义死后,或许逐渐放松的警惕与潜藏的倾诉欲。
  齐诗允在脑海中,构建了数种与雷宋曼宁偶遇的场景,并精心设计了对话的起承转合。
  从看似随意的寒暄,到偶然提及父亲的忌日,再到不经意流露出对当年那束花的疑惑……每一步,都需看似自然,实则步步为营。
  她时常对着镜子练习微笑的弧度、眼神中应有的哀伤与恰到好处的困惑,务求每一个表情,都能触及并瓦解对方的心防。
  可这种在悲痛和仇恨中历练出的心计与耐力,让她自己都感到一丝恶寒。
  然而,外界的风言风语开始像蚊蚋般嗡嗡作响。
  恩爱夫妻骤然分居近两月,足以引起八卦小报和社交圈的窥探。这些不必要的关注,于自己的计划而言,是一种潜在的威胁。
  就在齐诗允为此烦扰时,临近放工前十分钟,办公桌上的手提响了。
  拿起来一看,雷耀扬的名字和号码跃然眼前,女人犹豫不决,没有立刻去接。但铃声固执地响了一遍又一遍,像是能等她到天荒地老。
  最终,她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声音带着矫饰过的疏离:
  “喂。”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Warwick…这两日胃口不好,有点呕吐。”
  “下午我带它去看兽医,医生说是急性肠胃炎,吃了一点药,正在打吊针。”
  话音落下,齐诗允的心猛地一揪。
  听到Warwick生病,担忧瞬间充盈胸腔。
  但她紧紧握住话筒,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因为她知道,这可能是他的借口,可即便是借口,也精准地戳中了她最柔软的地方……
  见她没有像以往那样立刻冷声拒绝或挂断,雷耀扬似乎看到了一丝缝隙,语气放得更软,带着恳求的意味:
  “…它最近精神都不太好,成日趴在你以前看书的那张沙发上睡觉。”
  “你…今晚得不得空?要不…一起食餐饭?顺便…可以看下它。”
  话说到这里,轮到齐诗允沉默了。
  担忧Warwick是真的,厌恶他的欺骗和利用是真的,害怕跟他见面会动摇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决心也是真的。
  但…外界的风言风语需要平息,至少表面上需要维持一个不至于破裂的局面,才便于她暗中行事。
  或许…这也是一次近距离观察他、试探他目前状态的机会?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变得清晰可闻,雷耀扬似乎在紧张地等待她的宣判。不知过了多久,齐诗允听到自己用一种异常平静、揣测不出她喜怒的声音,简短地回应道:
  “好。”
  “时间地点,你发讯息给我。”
  没有多余的关心,也没有情绪的流露,仿佛只是答应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约见。挂断电话后,女人久久地坐在椅子上,望着写字楼上空聚散的云层,眼神复杂难辨。
  因为这场晚餐,注定是一场身心俱疲的考验。
  但她必须去。为了Warwick,也为了她那不容有失的计划。更为了心底那份不愿承认的惦念。
  傍晚时分,跑马地附近的这家宠物医院已经亮起温和的灯光。
  淡淡消毒水气味弥漫,偶尔传来几声犬吠猫叫。
  诊疗室角落里,Warwick安静又疲倦地趴在床上,前腿上埋着留置针,透明的药液正通过软管,一滴一滴输入它的体内。
  雷耀扬离它最近的沙发里静坐枯等,大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狗儿光滑坚实的背脊,眼神却空洞地望向地面。他熬了一夜,整个人,都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憔悴。
  不知过了多久,当一扇玻璃门被推开,风铃轻响时,男人条件反射般抬起了头。
  齐诗允站在门口,一身利落的装束,手里拎着手袋和公文包,怀里抱着几份装不下的文件…她气息微促,显然是下班后匆匆赶来。
  她的先是急切地搜寻,在步入拐角的瞬间就锁定了Warwick,眼中闪过关切又情急的心疼。
  然后,她才仿佛不经意地,对上了雷耀扬一早向她投来的视线。
  四目相接,两人俱是一怔。
  刹那间,空气仿似凝滞。
  他们都清晰地看到了对方身上的变化:他的消瘦落寞,她的憔悴单薄。那些曾经共同经历的风暴与甜蜜留下的痕迹,此刻都变成再难拼凑完整的碎片。
  千言万语哽在喉头,谁也不敢先触碰那个禁忌的话题。生怕一旦开口,勉强维持的平静假象便会彻底坍圮,引发无法收拾的后果。
  最终,齐诗允先移开了目光,她快步走向男人身侧,将所有的注意力都倾注在狗狗身上,借以掩饰内心迭起的波澜。
  “Warwick…”
  她弯下腰去,伸手轻轻抚摸它的头。
  原本有些蔫蔫的杜宾犬显然是难以置信,但在闻到熟悉气味、听到那个朝思暮想的声音后,它猛地抬起头,黯淡的眼神瞬间亮了起来!
  Warwick激动地想站起身,半截短尾用力地摇摆扭动,喉咙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吠鸣。它甚至不顾前腿的针头,努力地把脑袋往齐诗允的怀里蹭,用舌头舔舐她的手背,借此表达巨大的喜悦和思念。
  “乖,不要乱动,乖乖打针……”
  女人连忙按住它,声音温柔如水。她仔细检查它的留置针处,反复确认没有渗漏,才松了口气。
  随即,她把脸颊贴近Warwick的额头,感受着它温热,眼眶忍不住微微发涩,这份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爱,此刻显得如此珍贵,又如此令人心酸。
  雷耀扬看着这一幕,喉结悄然搏动了一下。
  他默默地将大半空间让给她,自己退后一步,靠在墙边,目光复杂地流连在她和狗狗身上。他贪婪地捕捉着她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丝表情变化,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塞得满满的,又空洞得厉害。
  “医生怎么说?严不严重?”
  齐诗允没有抬头,双眼依旧专注地看着Warwick,语气尽量维持平静。
  “不算太严重,是急性肠胃炎,吊两日针,食几日药,注意饮食就没事了。”
  男人的声音低沉,继续说道:
  “可能是前两天,它在后院捡到不该吃的东西。”
  “哦。”
  齐诗允轻轻应了一声,左手手指依旧温柔地梳理着Warwick的如缎子般柔亮的背毛。而这番短暂的对话后,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除了狗儿偶尔发出的满足哼唧声,诊疗室只剩下点滴液滴落的声音。
  在她与雷耀扬之间,隔着不到一米距离,彼此都近在咫尺,但所有的关心与爱意都被强行压抑,只能通过这只共同养育的狗来曲折传递。
  他们都放不下对方,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从真相被揭开的那一刻起,他们已经失去了坦然相爱的资格。每一次靠近,都伴随着痛苦,每一次对视,都映照出无法挽回的过往。
  Warwick似乎也感受到了空气中异样的情绪,它看看齐诗允,又看看雷耀扬,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带着疑惑的吠叫。
  齐诗允低头安抚,将脸埋进Warwick颈侧的毛发里,皮毛温软触感暂时驱散了心底的阴霾,却也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这场看似因Warwick而促成的见面,不过是漫长告别中,一次短暂而残忍的温柔。
  诊疗室内的空调声轻轻嗡鸣,像某种无形的白噪音,把两个人之间的沉闷隔阂放得更大,也放得更清晰。
  就在沉默将两人都逼到濒临失语的尴尬边缘时,齐诗允抬手替Warwick把输液管轻轻理顺了一下,动作极其轻微,却像牵动了雷耀扬的全部注意力———
  她右手上的铂金婚戒,重新回到了无名指上。
  那道曾经让他心神俱裂的空白,如今被抹平了。
  刹那间,雷耀扬屏住呼吸。胸口某处,就像被人一把狠狠揪住。
  记得方佩兰骨灰暂厝蓬瀛仙馆那日,他看到她干净得毫无痕迹的十指,那种低落又恐慌的情绪难以言喻。他差点当场发作,却又强自忍住。
  而现在,她重新戴上,他眼底闪过难以掩饰的喜悦,却又极力压住,怕太明显又会让她退避叁尺。
  齐诗允察觉到他的视线,却误以为他只是盯着她的动作,于是下意识收了一下手,调整姿势时,戒指的弧面在灯影下反射出一小道冷光。
  男人低下头,佯装查看Warwick的药滴速度,不让自己露出太明显的情绪。但眼眶还是不争气地微微发红,像是某个久违的希望被轻轻点燃。
  可他面前的齐诗允却不知道,她无意间重新戴上的戒指,比任何一句温柔的言语都更致命。这枚戒指在对方眼里,是她的心重新回到他身边的唯一信号。
  两个人站得那么近,却站在完全不同的立场里。
  空气更沉了,也更危险。戒指在灯光下轻颤,像是给了雷耀扬一个致命错觉。
  他忍了又忍,最终只敢在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望她一眼。眼眸里藏着压得极深的欣喜,也藏着被希望折磨的隐痛。
  她没看他,但余光却忍不住扫过他那压得极低的眉骨。那是她太熟悉的表情:不安、愧疚、还有隐忍到极致的期待。
  雷耀扬则用一种几乎藏不住的小心观察着她。她今天的妆淡得很,像是许久没有好好休息;颧骨处淡淡的阴影,被诊疗室的白光照亮,显得格外脆弱。
  齐诗允察觉这些小举动,坐在他身侧的动作尽量保持自然,只不过,她指尖按着Warwick的毛时,力度轻得几乎不像平日那般从容稳妥。
  她也在看他———
  只是极力不让自己承认。
  他瘦了。
  衬衫的襟口下,笔直锁骨下的凹涡愈发明显,他手背上交错的青筋凸起,像是撑着他,硬扛了太久太长的夜……
  这种观察本能,让齐诗允自己都恼火,却又无法控制。
  气氛像被拉得绷紧的绳,一点风吹就会断。
  雷耀扬想说点什么,哪怕只是关心一句,但他刚准备好,在开口前又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知道,她不会接受。
  而齐诗允也察觉到那声被逼回去的呼吸,像是听见某扇门轻轻合上的响动。她指尖轻抚着Warwick,视线却落在狗耳后的一小块新剃的毛上,压低声音问:
  “它…昨晚有没有吐得很严重?”
  不算亲密,却比冷漠更难受。像是在生硬地维持某种礼貌。
  雷耀扬轻轻“嗯”了一声,又赶紧补充:
  “凌晨叁点吐了一次,我陪它坐到天亮。”
  听过,齐诗允眼皮微抖,却仍旧没有抬眼看他。
  两人之间,就像隔着一道玻璃,看得见,却触不到。
  而Warwick,似乎受不了他们之间那股压抑的克制和挣扎,轻轻伸出爪子往两人之间推了推,像是想让他们靠近一点。
  没人动。
  好像他们都在等———
  等一个不能说出口的理由,等某个不可能发生的转念。
  诊疗室里弥漫的,是那种明明煎熬却必须假装冷静的微妙气息。
  他们谁也不敢先越界。
  因为谁轻轻向前一步,可能就溃不成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