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蔚走出门来，看到等在门口的周耀辉。
  “你爷爷怎么样了？”
  “动了怒，有些血压高”，周蔚抬眸，“爸，爷爷年纪大了，年后我会送他去疗养院休养。”
  叹了口气，中年男人脸上止不住的疲倦乏力，“小蔚，这才是你想要的吧？”
  他没有想到，周蔚布了这么大的局，有一个算一个，连他这个老子都算了进去。
  如今一切都成了既定结局。
  他作为一家之主，夹在老人子女还有妻子之间，艰难地维系着关系，试图找到一个平衡点。
  曾经令他夸耀自豪的这一双儿女，如今看来，真不知是他的福还是祸。
  周蔚似有所觉，看向二楼，沉寂的凤眸中是蓬勃汹涌的爱意。
  “爸，囡囡从小受了太多委屈，我不想再委屈她了。”
  周耀辉知道他在说什么，有些羞愧的低下头。
  老爷子漠不关心的态度和最后这惊天变动，何尝没有他们这些大人的放纵和稀泥。
  “爸”，周蔚突然开口，语气淡淡的，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少年时刚回家的周蔚。
  “和囡囡在一起前，我犹豫了很久，无数次鄙夷自己是个混蛋，变态，竟然觊觎自己的亲生妹妹。”
  “囡囡还那么小，哪里懂得什么是爱情，什么是亲情，她不过是将对父爱的需求投射到了我的身上。所以我总是劝自己，等妹妹以后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
  周耀辉沉默不语，眼角细微的皱纹挑动着。
  “后来，是囡囡主动找到我”，周蔚似乎想起什么，嘴角挂起温柔宠溺的笑意，“囡囡发现了我的龌龊心思，嘲笑我是胆小鬼。”
  “爸，您总说囡囡还是孩子，说什么做什么都作不得数。”
  “其实我们都错了。”
  “囡囡很有主见，她独立坚强，聪明勇敢，有股不服输的韧劲。她有自己的思想和叁观，不会受人影响。”
  “她不是需要我们去保护的菟丝花。”
  “但囡囡有时候也很莽撞”，周蔚苦涩一笑，“她当着我的面跳进湖里的时候，我的心也跟着差点跳出来。”
  周耀辉拧眉问出声，“所以你就妥协了？”
  周蔚摇头，“不是妥协，是面对。”
  是周然教会他如何勇敢面对自己的心。
  “爸，小时候在京城的记忆我有些记不清了，但是江南的十年倒是还算清楚。”
  “一个人读书、一个人写字、一个人生活。”
  “偶尔舅舅会来看我，大部分时间都是自己和自己对弈。”
  “十年不短不长，但足够让我忘记家的感觉。”
  “小蔚，别说了！”
  周耀辉痛苦的捂住脸，他已经知道儿子要和他说什么了。
  可是他却无法面对。
  脱胎于钟鸣鼎食之家，世家大族的殷切期盼变成沉重的小山，加诸于无辜的小辈身上。
  是祝福，亦是诅咒。
  *
  幽深古朴的走廊，周蔚再次折膝，郑重跪在父亲面前。
  没了旧日的狂悖强大，胁肩低首，谦卑的恳求。
  有的只是一个普通家庭里儿子对于父亲的诚心乞求。
  “爸，我和妹妹恳求您的同意。”
  周耀辉一时有些惘然，怔怔地立在原地，眼神变得虚无。
  周蔚回家后便不再和父母亲近，他们以为儿子天性如此，便没去过多在意。
  今天大概是第一次，儿子向他彻底敞开自己的内心。
  少年人已长成参天大树，足以挑起家族的脊梁。
  周耀辉心中绷着的弦倏地松懈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
  与其剜肉补疮，刮骨疗毒，不如就任其自由。
  他想，罢了，罢了。
  当初生周蔚的时候，周家根基不稳，他尚在事业的上升期，有冲劲有野心，忽略了对家庭的照顾。
  后来生了周然，女儿柔软可爱，让他满心的慈父情怀有了释放的地方。
  周蔚是男孩，肩上担着周家的责任，必然要一丝不苟的培养。
  但周然，是他们的女儿。
  说句自私的话，周家不需要周然考取功名光耀门楣，更不需要周然去联姻平衡局势。
  「唯愿吾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对于周耀辉来说，儿子和女儿终究是有些不同的。
  周耀辉挺着的肩膀沉下去，手搭在周蔚的肩上，语气艰难却极为郑重。
  “…小蔚，要是有一天……”
  你不再喜欢妹妹
  “…记得把妹妹送回家来…”
  他和谢眉还可以照顾女儿的后半生，保她无忧无虑。
  周蔚眼神微动，垂首磕头。
  “爸，谢谢您。”
  对于周耀辉的请求，他没有答应也没有否认。
  他知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
  厨房里，老式的火灶还冒着热气，里面煮着周然爱吃的糯米鸡饭。
  周然挨着黄英，轻轻抚着她坐下。
  老人的身体已经大不如前，眼睛也花了，家里的大部分活计都交给了年轻的保姆去做。
  只是每次周然回家，都会亲自下厨给她做爱吃的菜。
  “奶奶，您怪然然吗？”
  老人苍老的手抚过周然的头顶，眼神慈爱。
  “我们姐儿是京城里顶顶漂亮、顶顶懂事、顶顶孝顺的孩子，奶奶怎么会怪你呢。”
  “可是爷爷和爸爸妈妈很生气…”，周然有些无措，向黄英投去求助的眼神，“我不想他们对然然失望。”
  黄英攥住周然的手，没有回答，反而和她讲起了故事。
  “我们姐儿啊，和你的奶奶真的很像，一样的勇敢、有主见。”
  “奶奶？”
  “对，你的奶奶。姐儿没有见过她，她啊，也是个思想顶顶先进的优秀女性，那会儿啊搞什么思想解放，你的奶奶可是思想模范标兵呢！到处给人宣传科普，对于那些封建守旧的老人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她总说啊，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以前旧的不好的，就都要抛去，我们才能走向光明的未来。”
  周然好奇的问道，“还有呢？”
  浑浊的眼里泛起隐隐水光，透过周然悠悠地思念着另外一个人。
  “还有啊，要是你奶奶还在的话，也许还有个人能劝着些你爷爷，他也就不会这么固执了。”
  周然费劲的想着老照片里隋兰的模样，黄英声音有些哽咽，“姐儿，你只管记住，你的奶奶很爱你和蔚哥儿。”
  “不管你们多大呀，都是她的孩子。就是犯了什么错，也不会怪你们的。”
  周然把头靠在黄英肩上，“您也是然然和哥哥的奶奶，我们给您养老。”
  闻言，黄英笑得一脸幸福满足，摸摸周然的脸蛋。
  “黄奶奶老了，没准儿哪天啊就去找你们奶奶做伴儿去咯。只盼着呀，你们兄妹俩能够好好在一起，相互扶持。”
  周然没作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洇湿了黄英的肩头。
  *
  夜幕低垂，窗外响起噼里啪啦的爆竹声。
  大年初一，阖家欢乐的日子。
  周家一片寂静。
  周蔚从书房出来，找到周然，嘴角笑意温柔。
  “然然，我们回家。”
  小姑娘看到男人眼睛一亮，也跟着笑了。
  “好，我们回家。”
  周然的眼睛很漂亮，看向周蔚的时候，眼里闪烁着爱慕纯粹的光。
  像无边的银河星系吸引着他一步步沉沦深陷。
  在那双眼睛里，他是她的爱人，承载着她全部的爱意。
  有一句话，周蔚没有告诉父亲。
  他曾无数次恨自己是她的哥哥。
  又无数次庆幸自己是她的哥哥。
  他们永远都是彼此的唯一。
  这就够了。
  *
  带着周然走到门口，谢眉疯了似的从楼上冲下来。
  双目赤红，眼神冰冷幽怨。
  一瞬不瞬地紧盯着两人交握的双手。
  “周蔚，今天你敢带着周然离开，我们就断绝母子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