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想8(下)(1):讨厌红楼梦(校园舞台剧
作者:
Lilith 更新:2025-05-26 13:36 字数:6078
z推门而出,走廊上的风忽一阵扑来,拂面刺凉,照着脸上的毛细血管汩汩流。
她下意识啃指甲,在门外徘徊。
艺术节的钟声逼近,排戏仍在继续,久久不见末尾。再加上期末考试也要来临,剧本把所有人都罩进来,细细密密织就的字句,令她幻觉要溺死,即使是红楼梦,也不觉叫人讨厌。
身为导演的c却宛如患上暴君症,对所有人吹毛求疵。e则啃着笔头,在排练时绕着场外走来走去,z怀疑是被她传染了啃东西的毛病。在第n次暂停后,z终于受不住,说要出外透风。
她在门外冷静了一会,看了一眼表,转身要进去。
门在这时推开,她差点和y撞上。
她退后一步,抬头看是他,问:“你怎么出来了?”
他的脸也红,额头出了汗。眉目明朗,恍然间也有些不同。相对站着,在戏外,她这才发现他又长高了一些,身骨结实,开始有大人样,但还没到,扎实在少年的轻薄。
他说:“跟你一样,出来透气。”
她笑了笑:“两个主演跑了,恐怕他们都知道是借口。”
“是借口又怎么样?”他扬眉,“我们志愿者一样为艺术服务,休息一会又怎么了。”
她哈哈笑起来,靠在墙壁上,望着门上的玻璃窗。
他也靠着墙壁,在她旁边。
走廊尽头,傍晚天空浮现出雾霭蓝,最后一抹夕阳落在栅栏下。树叶沙沙作响,波涛一片片散开。球场传来哨声和呼喊声,无数脚步和年轻的话语。计时上的夏天还未来临,但岁月的夏天已然来临。
她的手心出了汗,很没公德心地在背后墙壁擦。他低着头看脚尖,鞋底在地面摩擦发出声音。一种混着清香的苦艾味,她闭眼闻就知道。男生不知轻重洗衣服放多了洗衣液的气味,让她感到他瞬间没那么少爷气。
半晌,她说:“我读不明白这个剧本。”
他没有接话,她等了等,忍不住转头质询。见他抬头看天花板和墙壁连接处,不意外的样子。
“我也看不懂,除了编剧,没人看得懂。”他说。
其实她也看不懂红楼梦。看到一个地方,宝玉听到黛玉葬花,从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想到黛玉有一天也无可寻觅,园中其他女儿也无可寻觅,再到自己也不知何处,恸倒在山坡上。她的心也一起痛了,但不明白为什么痛,也不明白作者为什么要这么写。
“可能这就是我成绩不好的原因吧,总是似懂非懂,朦朦胧胧有一些看法,但是不符合考试规范。”她说。
“喂!连我也一起骂了。”他说。
“哦,”她转了转眼珠,“我有冤枉你吗?”
他怒而偏身撞她肩膀,她被撞得晃了一下,又晃着撞回来。隔着薄薄的校服,皮肤滚烫,是一个真实的人。她被烫了一下,惊醒过来,连忙站好。可那余温留在肩膀上,位置动了,站得更近,呼吸的起伏都在试图把袖角触碰。
两个人都低头,她抬高了声音说:“那……那我很想努力提高成绩啊。”
他说:“你提高成绩,是想考好大学吗?”
她愣了一下:“我不知道。我……听我家里安排。”
他似乎笑了笑:“你也和我一样。”
说这句话时,他仿佛又回到了那种阴冷而颓丧的姿态。她疑惑,他怎么是这样的语气,有人为他打算,为他好的生活,她倒是想要。
“但是……”她说,“我不想要。”
他的视线动了动,悄无声息地侧过头看,见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他发觉她是在看掌纹,心无旁骛地看,似乎是一种习惯,透过掌纹看自己的命运。
偏着从头顶的灯显现出更深的纹路。从手腕到指骨,修长纤细的女孩的手,看起来没有力气改变什么。他却生出一种颤动的幻觉,白炽灯下的手掌在颤动,犹如蚕茧在笼箱挣扎。
她忽然说:“进去吧。”
她先一步推门进去,里面的人在说话,见到他们,都转过头。
他扶着门,听见她在前面说:“我要求减少排练时间。”
c的头发已经凌乱,阴险地一眼扫过来:“减少?”
z面不改色,说道:“期末考就快到了,我们要复习。排练已经占用了很多复习时间,再加上剧本来回改动,还要花时间和精力背台词,会影响我们的考试成绩。”
e心虚地推了推眼镜。
“我知道你和你,”z像阎王点卯一样点了c和e,“你们俩的成绩好,特别是e,你年级第一。平时的积累已经够了,复习花的时间比我少。而且,我这次想要提高排名,你们不能阻拦我。”
说实话,z的成绩不算特别差,不是吊车尾的那种差,而是徘徊在中游。在这个人类群星闪耀的重点高中,中游也不错了,只是优秀的人太多,难免有些不甘。
c和e都愣住了,c理了理头发,露出了一种惊讶又慈祥的神情,像是看到孩子痛改前非。
“好吧……”c遗憾地看了一眼剧本,“我也觉得这几天该休息了。我们毕竟是高中生,考试是最重要的,不能影响大家的成绩。这样吧,考前暂时不排练了,等剧本确定了,考试完离艺术节还有一周,我们把剩下的排完。”
e也点头同意,不如说是松了一口气。
复习的节奏紧锣密鼓,z严格执行e根据目标排名,给她量身定做的计划。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本来一些科目就很难,非要会写更不容易。她每天都在想着这事,走路在背吃饭在想自习在写,想到c和e都有点担心她的精神状态。
学校不怎么管手机,全靠自觉。戏剧社群里没什么人讲话,只有人时不时发艺术节的海报,因为所有年级都要面临大大小小的考试。又过了一段时间,高叁教室人走楼空,走前有人从窗外扔下一堆试卷。直到有一天晚自习课间,她们叁人在楼下,看到高叁教室全黑了,才意识到高考结束了,他们毕业了。
夏天的炎热永无止境。书都收起来,抽屉清空,桌椅挪动。黑板上写下科目和时间,班级打乱,分到不同考场。
期末考前一天晚上,她复习完,关掉台灯。手机跳动着信息,她打开,看到y发来一条信息。
“加油。”
她手指动了动,在页面上打字,盯着看了许久,删掉又重新写:
“你也加油。”
考试的记忆,考完后已经模糊了,像是做了一场闷热的梦。她们忍着不对答案,去食堂吃饭,下午还有一场考试。
端着盘子找座位,她四处张望,忽然看见y。
他和几个同学从门口走进来,穿过人群去排队。鬼使神差地,他转头,眼神对上了。
她的心跳忽然急促,直愣愣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没遇到过这种情况,是打招呼吗?还是装作没看到?
他身后跟着的有男生也有女生,看起来他的朋友不少。有个女生拍了拍他的后背,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停下。有种焦躁从心底升起,那个女生很漂亮,跟他的关系似乎很好。他回应了吗?不太清楚,但也让她拍了。她的目光跟他的接触几秒,撑开嘴角笑了笑,还没等看到他什么反应,就害怕被他的同学发现似的,避开他的视线。
“怎么了?”e在身后走过来,问。
“没什么,”她回过头说,“找不到位置诶。”
e说:“这儿!c找到了,我们去那坐。”
她们在一个空隙里找到位置坐下,z一边吃,一边漫不经心地抬头看。刚才的位置早已换了人,而y也不见身影。
很正常啊……他那个长相,肯定受女生欢迎。她想道。说不定还有女朋友……不过关她什么事,别想了……
旁边的同级在对答案,她听到c忍无可忍,说:“同学!求求你别说了!”
期末考试终于结束,课桌还原位置,书本也重新堆积。当天晚上,班里偷偷放电影,看到一半,一贯松弛的班主任进来叫关了,说这个时候,他们不应该放松。
讲试卷,继续上课。放假的心蠢蠢欲动,但还不能休息。e紧赶着写完了剧本,马上就召集所有人排练。
z叼着一袋小卖部买的饭团就进了戏剧社。y已经在排练厅里,像是从体育课下来,穿着运动服,肩膀宽阔,腰身挺拔,腿也又长又直。
他在墙边压腿,z伸手跟他打招呼,他淡淡地瞥了一眼,侧头没有应答。
她心中疑惑,也不高兴。直到开始排练也是这样子,e把手里剧本一甩,问:
“你们这是怎么了?过了考试,变得像不认识似的。”
两人都不说话,硬拗着也没办法,c让他们去读剧本。她勉强跟他面对面站着,他没事人一样一页一页翻纸。
她念了一句,说:“然后到你说了——”
他“嗯”了一声:“说什么?”
“你说……”她认真去看,将要替他说出来,反应过来。
他故意的,他知道要说什么,但他就不说。像看戏一样看她为了完成进度上蹿下跳,到头来批评的还是他们。
她把剧本一放:“你可以配合点吗?”
他说:“为什么要配合你?”
她不明白他怎么了,犯什么毛病,一下就冷冰冰的不认人。
她的语气也冷下来:“我有什么地方冒犯到你了吗?”
他轻声说:“你没有冒犯到我。只是我觉得你太冷漠了,让我觉得不配跟你来往。”
她愣住了,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对上了食堂遇见的那件事,而他没有提。
她抓紧了手中的纸,艰难开口:“那时候我跟你打招呼了的……我想跟你打招呼。但是,但是食堂人太多了,我不好意思出声,我不是不想理你。”
他好像没预料到她会直接解释,垂眼看了看纸张,又抬眼看她。指腹捻着纸,像是要把几张纸磨穿,半晌才压下嘴角,“哦“了一声。
“下次你可以直接喊我,不能装作看不见。”他说。
她像被挟持又像被纵容,只能点头。对了一会台词,就去排练,这次好了很多,两个人都努力演了。虽然演技就那样,但胜在形象好,导演和编剧都很满意。
可z还是不高兴,甚至越想越委屈。“冷漠”这个词深深扎在心中,连同他说那句话的表情,让这种没来由的指责更加刺痛。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伤心,以前也不是没人说她“白眼狼”“没教养”,但她都当耳边风。
终于休息了,她低头掩饰沉重的眼睑,说去上厕所。她一边在书包翻纸,一边忍住积蓄在眼眶里的眼泪。转身就对上他的眼睛,他很轻盈地笑,正想说什么,看到她的眼睛就愣住了。
“我去一下,马上就回来。”她立刻走出门。
综合楼的厕所没什么人,她关上隔间的门,眼泪马上涌出来。她小声地哭,用纸巾擦眼泪。纸擦完了,眼泪堪堪止住。她预料到自己的眼睛肯定红了,不能见人,就走出隔间,对着镜子看眼睛。
她用沾水擦了擦痕迹,等到眼睛没那么红了,才出了厕所。
他站在门口,她吓了一跳,下意识就着急往排练室走。他见她出来,拦在她面前,仔细地看她的眼睛,拿出湿巾递给她。
她低头看着那包湿巾,眼泪又掉下来。
他手忙脚乱地拆了纸巾,她不想接,用手擦眼泪,使劲忍着,不想在他面前哭。
“对不起……我说话太重了。”他低声说。
他脑子乱成一团,拿一张纸巾就往她脸上擦。她慌张地往后退,扯过他手里的纸巾,他的手也急急忙忙放下来。
他心里从没那么慌张。从小到大不是没有女性亲属,也不是没见过女生哭。但这是第一次心虚,又带着莫名其妙的难受,她哭得让他难受。他知道自己故意的,做得过分了,明明是因为她忽视他,他想要个说法,却变成了欺负。仿佛只有她不哭了,他才不至于有折磨心脏的疼痛。
“别哭了……要是你气不过,你就骂我吧,或者打我几巴掌。”他说,“总不能一直气我,憋在心里也不舒服……”
她抽噎着说:“你说我冷漠……”
他连忙说:“你不冷漠,我只是……只是气话。”
她冷笑:“是气话就别怪我当真。”
他说:“以后我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
她有些许反应过来,觉得这句话太暧昧,又反应过来自己在又闹又哭,不免有些尴尬。他却一点都察觉不到,只见她反倒生气起来,说:
“你说什么都不关我的事。”
说了这句话,她顿了顿,意识到语气有些冲:“反正……反正也是我没跟你打招呼……我也不好……”
他盯着她看,没意识到自己在笑:“什么啊,我都要忘了,你还记着这事。”
她抬头瞪了他一眼,又抿嘴笑了笑。转身走的时候,他还愣在原地,那一瞬间像是电闪雷击,脑子里只剩下“可爱”这个词。
“走不走?还要排练呢。”她回头说。
他赶上她,几步内又逗她笑了,两个少年人,情绪来去得快,此时心事全无。
剧紧赶慢赶排练完了,艺术节那天,在学校礼堂完成了演出。演完下来,她在后台发现后背全湿了,c和e用力地拍她,叁个人抱在一起。y也累极了,两人在昏暗的后台对视,他发冠上的珠子闪着微光。她这才感觉到,自己沉浸其中,靠着这些现实中的道具箱和支架,才一点点地从虚妄中脱离。她看到y的眼睛仿佛红了。
“快!所有人出去谢幕!”主持人在台边提醒。
她恍惚间被重新带去台上,男女主站在中心。他一把抓住她的手,两只湿漉漉的手贴在一起,一时间没有意识到什么,身处于灯光下,所有都是下意识的动作。直到返回后台,他还牵着她的手,那种异性的赤裸裸的触感才传回神经。
她僵硬着没动,他也像没察觉般的没动。后台乱糟糟的,没人注意这样微小的越界,戏剧社的人急急忙忙找来摄像,他们手臂贴着手臂,在后台拍了一张合照。他的手在背后轻轻地握着她的。
演出结束,戏剧社点了外卖,大家在排练室里庆祝。凑了一桌人打起了桌游,y已经没了力气,只在旁边看,转头看见她居然加入战局,气势汹汹地摔牌。
窗外,艺术节还在持续。那是假期的开始,也是学期的结束,好不容易从书本中空闲出来,楼下的美食节人来人往。
z在弹吉他,c和e坐在地上。他看着她的手指在琴弦上拨动,弹和弦,哼的是《似曾》。
e躺在地上,用剧本盖着脑袋:“终于……终于演出来了。”
c说:“其实我一直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执着于写这出戏。”
e回答:“我总是想要一些圆满。”
y说:“这个结局可不圆满。”
“是不圆满,但对于我来说,它就是圆满。”e说,“我总觉得人生太无聊,有结局的故事太平庸,而遗憾又太蹉跎……我总得写出点什么。”
“嗯,”z边弹边说,“简单来说,你就是没事找事。”
“去你的,”e说,“不过也对,我其实就是没事找事。”
z哼着歌,唱了个“有些人……”,看了他一眼,突然不唱了。她挪了挪琴,停下来,换了个和弦,开始唱《讨厌红楼梦》。
“你说你讨厌红楼梦里女生的柔弱/坚强又会被说成冷漠/我说妹妹你别再给自己折磨/想太多其实爱可以又简单又轻松……”她一边乐呵一边唱,“爱有什么不对/快进我棉被……”
c捂着肚子笑,e跟着她一起唱。他撑着下巴,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打着拍子。其他人闻声也加入来唱,越唱越高兴,像是快乐的失恋共和国。她透过人群看到他的目光,他像只慵懒的狐狸,趴在椅背上,眯着眼睛冲她笑。
她忽然感觉到,时间如此漫长又短暂。一瞬间所有的大事结束,快乐和轻松到达顶峰。朋友聚在一起唱歌,那些志同道合的,为着同一个幼稚的小戏努力的人,这瞬间都在一起。
然后呢?这场戏已经演完了,谢幕了。这只是余热,再过几天,艺术节结束,假期来临。下一个学期,她不会回到这里,不会再演戏,再见到他。高中的末尾也正悄悄到来,他们要进入高叁,要面临升学。
这样的日子还会重来吗?她想道。这些人,他们这些人,还会相聚吗?到了高叁,社团就要换届,交给下一任。他们载歌载舞地去向远方,十八岁前的青春也不再重来。她想到晚自习看到的黑暗的高叁教室……你可以回到这里,但是这里已经没有人了……
她恍然明白了在红楼梦里看到的那段话。宝玉想,“自身尚不知何在何往,则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矣!”
她有点想笑。e不愧是那个最聪明的人,e啊。她早就看懂了吧,她是早慧的,早熟的,提早想好了怎么做,用这种方式,留下了她想留住的。
但此时,无人可解。没有人明白,何况他……
想到这里,她更加觉得不舍。她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本该开心的,却觉得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