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任子铮是很脆弱的。这一点，任知昭早已从方方面面见识过。
  为什么从来没人担心他会被嚼碎呢？
  该说他不幸，还是万幸？
  在那短暂而无声的目光接触里，任知昭这样想。
  “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要看着我，你有没有规矩！”
  桌子被拍得一震，二人相触的视线被硬生生斩断。
  加拿大好老公这会儿上线了，一边安抚王桦，一边劝道：“好了好了别激动——昭昭，妈妈也是为你好，家人总不能害你吧？咱们就是普通人家，你非要去那种腌臜地儿吃苦，爸妈也帮不上你。家里又不指望你赚钱，实在不行，你就在家爸妈也能养你，何必呢？”
  “哥哥能吃苦，我不能吃吗？”
  王桦也就算了，任知昭对被任军说教实在没什么兴趣，眼底终于浮出一丝倔强。
  “你哥像你一样被人说两句就一哭二闹三上吊吗！”
  隔着桌子，她倔强的脸几乎被王桦的手指戳上了，
  “对，说的就是你现在这样，怎么我还说不得你了？平时在家妈说你两句你就跳起来，就你那样，还能受得住陌生人的口舌？”
  王桦手指还在空中，任知昭收回了目光。她并没有跳起来，现在在餐桌上激动的人并不是她。
  “妈，不说这个了，先吃吧。”她重新拾起筷子，“你身体要紧，别激动了。”
  “哐当”，她的筷子被打掉了。
  “你还知道我身体要紧啊？我要是死了也是被你气死的！”王桦的手指在颤抖，“走了点狗屎运就不知天高地厚了，音乐学院每年像你这样的小孩一茬接一茬地进进出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是主角，你觉得你有什么特殊的？！”
  筷子掉落在地，任子铮帮她捡起，然后“噌”地一下，起身去拿新的。任军的目光追随他。
  新筷子被摆到任知昭眼底，她低着头，没动，没说话。
  她从未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
  但倘若她真的特殊，那难道不是一件好事吗？她的家人为什么要如临大敌，好像巴不得她泯然众人？
  是因为那样，她就会脱离他们的掌控，挑战他们的权威吗？
  她不知道，也不重要了。
  餐桌上气压低得叫人窒息，空气滞重，一时间无人发声。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重重叹了口气，任知昭已经分辨不出是谁了。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去洛杉矶……早知道当初就不该让你继续学音乐，把脑子都学坏掉了……”
  任知昭感觉到身边人的呼吸愈发急促。
  “艺人你也不是没见过，你拿什么跟人比？你是比别人心态好，还是比别人聪明？会唱？比别人漂亮？任知昭，你就是个普通人！你拎拎清爽——”
  “昭昭在Spotify上有三千三百四十六万一千四百三十七的月收听量！——”
  “哐”一声巨响，怒吼掀翻全场。
  想伸手拉住他，但来不及了。任子铮已经拍桌而起，攥着拳，颤抖着，怒视桌对面的人，
  “累计播放量八千九百三十七万，YouTube视频播放量一千五百万，TikTok粉丝五十三万，Instagram四十四万，三月份圣地亚哥CRSSD音乐节她在副舞台有一千五百个观众！有一千五百个人为昭昭尖叫！在那一千五百个人眼里，昭昭是在发光的，怎么到你嘴里——”
  “你给我闭嘴！”任军也骤然拍桌站起。
  “我就要说！”任子铮吼回去，“昭昭很聪明也很漂亮，昭昭一点也不普通！”
  “任子铮！”
  又是一声巨响。可怜的桌子，一整早就没停止过震颤。
  任知昭有些懵了，耳蜗里都是餐具震动的回响，伴着一连串她自己听了都恍神的数字。
  “王桦！任军！你们都瞎了吗？！”
  任子铮低头，看向显然是被他突如其来的气势震住的王桦，“为什么不让我说？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这些数字你大可以去查，动动手指就可以！还是说，你们根本就不想查，你们根本就不关心，你们——”
  “混帐东西！怎么跟你妈说话呢？！我不管你在外面挣了几个鸟钱，进了这个家，你就得守这个家的规矩！”
  “那就不进啊。”
  任子铮哼笑一下，笑得大声，冷厉绝情。
  “我受够了。”他声音低了下去。
  “你！——”
  王桦忽然抬手，拦住任军。她终于开口了。
  “铮铮啊，你现在是翅膀硬了，也不把爸妈放眼里了。”她盯着任子铮，一字一句，“行，你有底气，可你妹妹呢，她像个二百五一样哪天被人捏得灰都不剩，你负责吗？”
  “我负责。”
  对话戛然而止。
  两种不同的表情，分别凝固在任军和王桦的脸上。
  任知昭也是。她在一片白色浓烟里，朦胧地听到那几个字。
  “我说，我负责。”
  任子铮重复一遍，把每个字所带的份量，不容轻慢地压在在场的每个人面前。
  “我会对昭昭负一辈子责。”
  这下完了。
  任知昭在短暂的无声里感受到了急剧波动。
  “畜生你——”
  “不许你打他！”
  任军暴怒砸来的手，被任知昭截住了。
  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般惊人力气，但就刚才那一瞬，沉默的，隐忍的她，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挡在了任子铮面前。
  成年男性的力道结结实实落在她的胳膊上，但她感觉到的不是痛，是感官被彻底震开所释放的力量。
  “任军！你永远也别想再动我哥一根手指头！”
  两个大人怔住了。
  她被任子铮拉住胳膊，护到了身后。疼痛感这才开始蔓延。
  任子铮看着她的胳膊，眼里怒火已被柔软取代，眸光颤动。
  任知昭什么也没说，甩开他的手，瞪回任军。
  在任军的双眼里，她看到了对大厦将倾的无力，对失去掌控的愤怒，或许还有恐惧。
  王桦估计也没想到事态会瞬间升级成这样，一时也反应不过来任军突如其来的暴怒为的是哪般。她惊愕地抬眼看任军，对方那只悬在半空的手落不下，目光也不敢直视她。
  任子铮摸了摸自己被甩开的手，和任军对视了。父子两人默然对峙，谁也没再说一个字。
  他扭头，离开。
  但走到楼梯口，又停下脚步，回过身，伸出手：“昭昭。”
  跟我走。
  隔着半个厅的距离，任知昭望进他的眼睛，仿佛此刻只有他们两个人。
  停滞了约莫三秒，她推开椅子，跑向他。
  任子铮牵住她的手，十指相扣的那种。这一次，她没有再甩开。
  “什么意思？你们在——他们在干什么？”
  王桦看着他们那样，终于有些反应过来，拉扯着身边的任军，可任军却吐不出一个字。
  他们握紧了彼此，把所有刺耳的声音都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