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我本山青
作者:去到澄澈      更新:2025-10-17 19:24      字数:3487
  江升今天是来道别的,丫环带她来到邱绛慈身前,她正坐在庭院的秋千上。平常与她隔着画屏相见,如今的照面让他久违。他站在廊下,没有走近她,他从家里带了一碗红豆芋汤过来,也不着急拿到她面前。
  今春的海棠已经过去了,只余满枝丛丛碧,与风摇曳成风铃,弄影午后的秋光,如玉如珠落跳在白墙上,却不比秋千上的人琳琅。她穿了一件白色渐变淡粉的芍药印花长旗袍,像一只宝瓶,耳下的珍珠随她独自荡起的秋千的起落抛高,明媚如春筝。然而邱绛慈回头看了江升一眼,问他来做什么。
  “我去看望一个人,走前想见你。”
  邱绛慈没有回答,不过点了点头,一个人荡起秋千来有些吃力,荡得并不高,她却努力地想要荡得更高,比起江升的告别,她更关心她自己。上一次江升说是为了她的病,离开家到各地学医,不过十七八岁,回来依旧年轻,接手了家中的店铺,从前到如今常常给她配药吃,她本身很感谢他,却后来他又说,那时对她一见钟情。
  农历七月初七的第二晚,六年前的同一处水岸、同一台《玉簪记》,只是不同的人潮蜂拥。邱绛慈站在桥上,隔着一片黑漆漆的人压人,台上的小生唱到妙常一曲琴声,凄清风韵,怎教她断送青春……就快要结束了,她忽然咳起来,掌心盛出一帆血,汗湿了头发,快要蹲下的那一刻,左臂被一道力量扶住,并不强烈的,却这样的微弱也足够支柱她。
  “你还好吗?”
  耳边的话夹杂着戏声,像温燃的一盏灯火,影影憧憧,并不听得太清。邱绛慈握紧了拳头里的手帕,喘了几口气后镇定地抬起头,一名瘦小的白衣少年正挤着人影摇晃的昏暗里,关切地重复着“你会没事的”,他的声音脆生生,仿佛利齿咬下一口青杏。后来什么模样记不得了,只知道他的青春。
  邱绛慈天生的枕上病命,却也俱来千帆万韧,她想要成为和母亲一样的老师,严矣钗为她介绍学校,她没去,只到家附近教了一个猪肉摊老板的女儿。
  丫环们常做她家的生意,春令做腌笃鲜的味道很好,棠棣花落时,邱绛慈楼上听见丫环们廊下说起滋味与七零八碎的闲话。开猪肉铺的男人早死了,老板带着女儿接手了猪肉摊。谁也不比谁辛苦,窗间不积蹉跎,却俗世所怪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讨生活,太可怜又太自顾。谁都不想听自己的闲话,可她要生活,哪怕赚不到一辈子,她不做也没有人帮她做,她没有办法停下来,或是逃到哪里去。
  邱绛慈是觉得孩子可怜的那一个,不关心当中的男女。她到猪肉摊去见那个女儿,她就坐在她母亲身边的板凳上,像一只灰扑扑的鸟,头顶上是刀剁在案板的反复。老板以为,她也听说了她的家事来同情她,那个女人确实是这样说的,却还说她可以让孩子到学校里去,或是当她的学生。
  这样的事情,她还没有想过,眼下除了吃饱饭,其它的都太遥远。而孩子太小,只能跟在她身边,她也想有一个人帮忙照看,不用每天坐在这里等她,扑满面尘土。那个小姐瘦而高,肌肤比猪皮还要白,腕上戴着叮呤响的玉与晶,却穿了一件黑色旗袍,脸色也冷,看起来不好惹。她把剩下的猪肉都买了,雇了人帮忙捐到收留孩子的山观里,没有纠结老板的回答就走了。女人挑起油不刮的担子叫住她,让她等等。老实说,想把女儿放在一个去处,如果小姐没有骗人,实在是一件好事。
  不到第叁年,老板告诉邱绛慈,她要带孩子回家了,她已经很多年没有回去了,靠自己接手猪肉摊后攒了点钱,会在家那边给孩子找一所学校,不徒劳小姐的心。有些太突然的消息,邱绛慈愣了一阵,觉得伤情,准备了很多吃穿用的给她们带走,也许以后很难再见面了。
  死去的男人,人们常常提起,走掉的女人,很快就被遗忘了。
  某年新春,邱雎砚带她去瞻淇看鱼灯,千千人向游舞的灯火许愿,邱绛慈却没有话说,站在她身边的邱雎砚告诉她,她的愿望可以告诉他,他会替她去实现。邱绛慈笑了,笑说那么这个世上不会再有“邱雎砚”了。后来,邱雎砚读文学、去做老师,都是按照邱绛慈想做的去做,他宣称这是他姐姐邱绛慈的教导,像怀中辞、杯底月、世事的求不得、放不下,而他肉体凡胎,远不及她。邱绛慈知道这不是他真正的意愿,他真正想要什么,从来不说,不过告诉她,他一部分的生命会为她而生。
  一时升起明月寒江的苍白,清瑟瑟的也映到桥下河流。江升眼中,她仿佛下一刻就要离去,他不想再见到分离,何况这样华年的人,可比台上的风月,胜旧时平生。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
  邱绛慈收回手臂,半张脸掩入夜中的“青帷”,摇了摇头。
  晚风翩翩她走出桥下的背影,衣绸上的浅藤萝紫蝶流光他眼中一泽又一泽,围戴她衣颈间的珍珠项链细小,却每一颗注入了白昼的光色,婉约他的眉目追逐而去。
  江升紧锁着那道身影穿过往来桥上或停住的人,近在咫尺才怕眨眼不见。他跟着她拦下一辆黄包车,跟随在她身后。戏声逐渐远去,痴痴中,彼此停在临河的高墙下——
  “我叫江升。”
  邱绛慈停住叩门的手,转头看向少年人,他的声音清脆,就和台上的流风一样,可绝代。
  丫环知道小姐快要回来了,正要看看门口的灯还有没有亮着,没想到开门就见到了人,赶紧放下灯笼,为她披上了手臂上的斗篷。
  “进来说吧。”邱绛慈微弯下身提起地上的灯笼,让丫环去准备茶水。
  江升听了,脚步奔到墙里的天地,灯火轻轻摇晃在地,他想接过来替她照着,然而关起那扇门扉后,不敢莽撞了,过了很久才又问:“我下次请你去看戏好吗?”
  邱绛慈对他的山月心里事不感兴趣,平淡地回答:“你要是喜欢,我下次请你去。”
  江升意会不到,以为算是答应了他,心上的愉悦涌起,似潮汐翻雪。
  “你家店铺开了多久?”
  “我小时候起就在了,没请外人来,我奶奶和我娘管着,我爹游船不小心落水,没有回来,也是小时的事情。”
  邱绛慈轻轻“哦”了一声,带着微末的叹息。
  前路逐渐明亮起来,走出廊下到厅堂,将灯笼交到丫环手中,请江升坐去。桌上已经摆了两杯茶,并不点完所有的灯火烛台,笼照着厅堂中的一切,又温燃着夏夜的虫鸣。
  “喝茶吧。”邱绛慈打算一杯茶过后,今晚谁都不相欠。
  江升捧杯喝了一口,苦涩外的目光却停留在她身上,放下杯子时,邱绛慈就说今晚就到这里了。
  江升没有纠缠短暂或是怨尤,他留在那扇闭上的门前,檐上一对风灯下的人影茫茫而昏黄,却衬得衣上一缎又一缎的波光,就像当时桥下浮水的月,一丝一褶的迭痕,白花的尘染。
  两天后,江升按着记忆来到这个地方,敲开门后就问她们的小姐在不在家。那丫环有些惊讶,让他等等,关上门又跑回去了。流光有常,邱绛慈正坐在阁楼上翻照片,是邱雎晏给她寄的。去年夏天,邱雎晏得知邱绛慈喜欢猫,打算养一只,可邱绛慈觉得自己照顾不好,没有定下来。后来江升偷偷抱了家里的猫过来,邱绛慈才知道自己对猫过敏,一靠近就打喷嚏,江升说一定是这猫不干净,这是他奶奶养来抓老鼠的,什么都吃,还总是到屋檐上叼麻雀,又连忙把猫送回去了。
  江升其实不常来,只是一来就待得久,每次还带着东西,邱绛慈从他这里喝到了很多养肺的汤,逐渐默认他的留下。丫环们倒很喜欢他,一般也有她们的份。他家和这里一样,管事和做活的都是女人,所以会对谁都好,尤其喜欢的就更衷情。
  邱绛慈觉得交往到这样一个朋友挺有趣,骄阳飞举的意气,没有那么多妄想中的多愁善感。她与他同龄时,严矣钗管教得严厉,衣服的颜色、佩戴的首饰、各种各样的姿态都有不同的规定,饭菜也有每筷的数目。不过,严矣钗不会限制她的自由,可她不爱行走,偶尔为了不想听严矣钗的话,会到附近村庄里的草台看戏。
  那天,江升是和今天差不多的黄昏来的,他告诉邱绛慈,他一整天都在店铺里帮忙,但记得她的药快喝完了,就带了新的来。
  快到秋天了,天已然黑得快,两人叁不到庭院,没有灯火,脚步逐渐慢下来,江升说起他最近打算去外地学习,不过不会太久。后来不止,做了游医,没有太多想象中的潇洒,倒是差点出了意外——这次离开,就是要去看望当时救他的人。
  邱绛慈不知道他后面的事情,江升也没有说过,他怕她觉得自己不够稳重。然而邱绛慈一如既往的不浅不淡,让他保重。江升一时分不清是怎样的心绪,她不斥他的形影追随,却总是这样淡薄。可邱绛慈的回答也没有差错。
  “什么时候走?我送你。”
  月亮出来,照到假山下,眼前的人像第一次见面时的影影,那些不争的落潮在这一句回答里全部消散,接着澎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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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家不好意思,发生了很多事,今年确诊焦虑症,年初那会爱多愁善感,但同时跑去另一个地方找了份工作,不写东西的日子就是在做命苦又无聊的打工人,今天提出辞职了,爽!接下来会持续更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