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暗海(十一)人欲成真我,必先弑其父
作者:
华木有听 更新:2025-07-19 14:07 字数:4662
人们认为,光亮所在之处,阴影必会消退。
但或许事实并非如此。
犬吠声和卫队士兵的喊叫声回荡在房屋和街道之间,不时若隐若现的火光,反而将夜晚的城市映照得更加晦暗不明。
王都卫队第十五分旗的副旗官正带着叁名士兵巡逻着自己所负责的街道,以确保戒严令的实施。一切正常,直到在某个转角处,他们不期撞上一个身穿黑色斗篷的人,火把的光将对方的影子投照在石墙上,摇曳之间,将黑影分割成了几道平行的灼灼暗焰。
四人都不可避免地被吓了一跳,立刻握紧腰间的剑柄,但在看清对方只是一位独自出行的年轻小姐后,紧绷的神情又都稍微缓下来一点。
“小姐,王都已经进入戒严,”副旗官冷声警告,“请您尽快回到自己的住所。”
对方则露出迷茫的神情,用极小极细的声音回答说:“我是阿斯特勒人,目前只是借住在亲戚家里,现在……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这么晚了,她又不是王都人,怎么会一个人在外面乱晃?四人都有点狐疑,但看她的外表,又实在不像能带来什么威胁的样子。
“你还记得他们的具体住址吗?”副旗官问她。
女子慢慢伸出手,指向身旁一条黑暗的小巷,“我记得要沿着这里往前走,一直走到一个名叫胡桃巷的地方,那里有一栋被涂成天蓝色的小屋。”
副旗官松了口气,他熟知这片区域,当然知道胡桃巷在哪里,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放下警惕之心。他歪了歪头,示意让身后的一名小兵先去探察一下。
那小兵立刻举着火把往小巷里走去,但只过了片刻,黑暗中传出一声嘎然而止的惊呼,然后就是人砰然倒地的声音,仍旧燃烧着的火把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再瞬间熄灭——或是被熄灭。
副旗官和剩余的两名士兵都立刻脸色一变,但奈娜已经从斗篷下迅速抽出匕首,狠狠抵在副旗官脖间的致命处,尖锐处微微戳破了他的皮肤,流下一道长长的血痕。副旗官身后的两名小兵虽然立刻就拔出了腰间的佩剑,却因为眼前的景象而不敢轻举妄动。
离开坎雷旅馆前,伯塔特意教了奈娜一些简单的防身术,她也非常用心地学习。最后,伯塔还告诉她,即使她忘记了所有的内容,也一定要记住这最重要的一条:人的喉结旁大约两个指头宽的地方,有一个凹陷处,控制住那里,就等于控制住了对方的性命。
在自己的身量和体能都无法胜过对方的情况下,这是奈娜能想到最好、最有效的威胁方法。
“别动,也别喊,”她对副旗官说道,神情冰冷肃然,已经不再是刚才那副胆怯茫然的模样,“让他们把武器都卸下,扔到地上。”
副旗官咬咬牙道:“听她的。”
两名小兵对视一眼,却猛然扑上来,想要抓住机会突袭奈娜,救下副旗官,但就在这时,小巷深处接连飞来两支箭,精准地刺穿了他们的太阳穴,一击致命,血流如注。
利维自巷子的阴暗处走出,手里拿着一把精巧的随身小弓,是当时伯塔为奈娜亲手打造的。这把弓对他来说其实有些太小,但仍然可以勉强使用,也能在这种危机时刻派上一些用场。
他一把拽过身体在微微发抖的副旗官,将他狠狠甩到地上,使他发出一声痛苦的低鸣,但在他能再度爬起来之前,利维已经死死踩住了他的脖子,那样子,活像一头用自己的利爪摁住濒死猎物的大型动物,好像随时准备好要扑上去开始啃咬对方的血肉一样。
“我会问你问题,假设你不回答,或者出声求救,我就会把你的手指全部砍掉,然后再在你的腰上挖下一块肉,把你倒吊在小巷里,天亮之前,就会有闻到血味的乌鸦飞来吃你的伤口。”
副旗官的脸因为血流和呼吸不通而涨得通红,他侧头看向面前的男人,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是为他说的话本身,还是为他说时那居高临下的平静态度而感到浑身发毛。
奈娜在旁边看着,多少还是感到有些不适。她仍然无法做到像利维一样对近在咫尺的死亡和血腥无动于衷,何况是这种要亲自下手的情况,只是现在情况过于紧急,实在不是争论是否该仁慈的时候了。
“卫队为什么背叛王室、擅自行动?”利维问,脚下微微松开了一点。
“卫队没有……咳咳……也永远不会……背叛……斯卡王国及其正统继承者……是雅弗所人在一点点抢走我们的国家!女王被异族人蛊惑,逮捕了本忠于王国的贵族们,又将不服从她的高级法师们抓起来,送往周边行省囚禁……她才是……背叛了这个国家的人!”
奈娜皱起眉头,而利维却轻轻冷笑一声,略带讽刺地问:“所以,这样重要的消息,是哪位忠诚的大人透露给卫队的?”
“我……我怎么可能知道这些……”
利维动了动脚,粗糙的靴底碾压着副旗官的脖子,让他痛苦不堪,脸皱成了一团,却又因为喉咙被踩住而发不出太大的哀嚎声。
“我只知道……安……蒂……公爵……也被救出,和我们的首领大人一同……指挥……咳咳……”
利维和奈娜对视一眼——他们对这个答案都不感到意外。
“法师们被关到哪里去了?”利维又问。
“我……我只是个……副旗官,不知道这……唔!”
匕首的尖端已经刺入了他的后颈,将血与骨髓挖出,飞溅泼洒在周边的地面和墙面之上,残忍永伫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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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于王宫与神圣议楼间的皇家广场,是王都中轴线上最大的一座广场。此刻,广场上的王都卫队与皇家侍卫队剑拔弩张,但两者数量上的悬殊对比是惊人的,任何人都能看出,如果前者要强攻王宫,后者将远不是对手。
安蒂立于王都卫队首列之前,他已经脱下囚服,换上了黑底银纹的贵族服饰,此刻一脸傲气地面对着侍卫队队长。在他身后的不远处,站着一名容貌美丽却好像身体极其虚弱的金发女子,只需要多观察一下,就能看出她面色如此差劲的原因——她两只纤细的手臂分别被铁环束缚着,铁环底部延展出一根根链条,牵引着套在指节上的一种带有锋利钩环的器具,钩子深深嵌入到指节中,不断有鲜红色的血溢出,滴在她脚边。
这是一种非常残忍的近乎于酷刑器具的东西,可以阻止法师肆意施展法术。
皇家侍卫队队长则被当前的情形弄得焦头烂额——女王陛下不见踪影,亲王殿下又陷入奇特的昏迷状态,他不敢擅自做决定,只能想尽办法拖延时间。
但像所有的政变者一样,安蒂想要速战速决。
“队长大人,请别再多费唇舌,毕竟同族厮杀,是我们最不想看到的场面!我们当前的要求很简单:让我们进入王宫,当面质询女王陛下和她的丈夫,看看她对于我们的指控有何话可说?女王陛下宠信蛮人,在神圣的政务厅内,逮捕不幸而无辜的王国忠仆,这不正是她所做的事情吗?她对一切抗辩充耳不闻,对自己丈夫之外的人全然冷漠无情,这样的人,要让她心安理得地拥有掌管我们伟大国家的至高权力吗?各位,要我说——不能。不能。绝对不能!”
安蒂的雄辩才能与生俱来,但很少刻意展示,只在必要的时候才会使用,例如,当初在整个神圣议会面前逼迫奈娜流放伯塔;再例如,今夜煽动忠诚的王都卫队参与政变。
这番话的确激起了广场上王都卫队士兵们的激动应和,“绝对不能”的喊声如大海浪涛般,在晦暗如海的夜色中来回起伏着。
在这十月的凉夜,侍卫队队长的额头上却渗出了汗珠,他再度开始权衡与思考:是该坚守王宫,还是该识趣地让路……可是政治的世界变幻莫测,谁知道,是否会发生什么反转呢……
可安蒂已经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他抬起手来,示意让现场的士兵们安静下来,然后缓缓开口:“那么……”
“公爵大人!”
一个高贵冷淡的声音突然破空传来,打断了他要说的话,人们齐刷刷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是利维,在他身旁的是双手被绳子束缚住的奈娜。两人被几名守在外围的王都卫队士兵押上前来。
“僭主利维。”安蒂沉着脸说,脑中开始快速分析起这出乎他意料的发展。
听到这个称呼,利维不屑地冷笑一声,“公爵大人是在牢狱中呆得太久,忘记了礼仪与律法了吗?就像你说的,我的妹妹不应掌有权力,而我作为斯卡王室的后代,理应代替她成为王国的合法君主,我之前的统治,也不构成僭越。”
听见这话,奈娜立刻激动地大喊反驳:“绝对不可以!利维,你暴虐残忍,不配做这个国家的君主!我们和雅弗所人之间,没有优劣区分!”
“我或许暴虐残忍,但我热爱斯卡王国和民族。各位,没有人比我更憎恨雅弗所人,别忘记我当初在先贤广场上的演讲。”
他看向面前一片黑压压的士兵,这一次,不再用当初那慷慨激昂的语气,而是平静地复述自己曾经的确深信不疑的话。
“斯卡王国的子民们,我们难道不宽宏怜恤吗?我们难道不是更优越和高贵的存在吗?我们难道不是具有神性的民族吗?”
士兵们却都回想起那一日的奇观,忍不住纷纷吼叫起来:“国王陛下!国王陛下!”
王都卫队的队长和副队长耳语一番,然后都举手示意,让士兵们先别将兵器对准利维。
安蒂沉着脸看着眼前的这对兄妹,眼中翻滚着怒气。
两个幼稚的杂种后代,自以为有天选的神圣权力,永远也不明白,王就该是贵族们的奴隶和代理人!
……
很棘手,但也不是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突然谦逊一笑,朝利维微微鞠躬以示尊敬,语气也变得收敛谨慎:“当然,利维殿下,还请您原谅我的冒犯。只是,那胆敢自称为斯卡亲王的雅弗所人还在王宫之中,所以,请您带头进入王宫,对那蛮人进行应有的质询。”
“当然,但请别着急,在那之前,我还有个问题,”利维对着安蒂身后的薇岚抬了抬下巴,“站在您身后不远处的那位,是法师部的薇岚大人,对吗?我想问问,既然您说法师们都已经被我的妹妹囚禁起来了,她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难道,您私自借助法师力量做了什么?您很清楚,在没有斯卡王的许可之下,这么做是违反我们至高无上的律法的。”
安蒂有些猜不到他为什么突然将重点放在薇岚身上。
当初奈娜突然失踪,他就怀疑是薇岚背叛所致,于是特意派人深入调查了她的背景,没有查出任何如他想像中有趣的东西,却意外发现了她与自己女儿的关系。
对此,安蒂的确感到震怒,但倒并不是为了那些所谓的伦理观,而是因为——如果这样的话,塞琪最大的价值就没有了,他要她这个女儿还有什么用?
虽然,他也可以借此威胁薇岚听从他的命令,把她当个用得顺手的工具,随时可以丢弃。
“她曾是女王陛下的贴身女仆,为她效劳也再正常不过了,”安蒂冷漠地回应,“我抓住了她,准备将她送入牢狱中,进行叛国罪审判,如果罪名成立,就应当处以绞刑。”
在他身后,薇岚的眼中同时闪过嘲讽和悲哀的情绪。
为奈娜效劳?一直以来,能左右她的决定的,只有一个人。
但听到这个答案的利维却满意地笑了,然后,那笑意离开得如同来得一样快。他灰色的眼中闪过冰冷的狠戾,猛然拔高音量道:“好了,塞琪淑女,这足以说服你了吗?!”
他的声音回荡在广场上,久久不能散去。
安蒂没有料到他会突然说出塞琪的名字。他早就能做到喜怒哀乐都隐藏在心中,但这出乎意料的发展的确令他的脸色变了变,“利维殿下?!”
但利维并没有说什么,他朝旁边微微移开一步,让安蒂能够清楚地看见奈娜此刻冰冷的表情,他们像是戏剧中无比默契的两个演员。
“别担心,公爵大人。您的女儿天真骄纵,因此我向我的哥哥提议,在过来的时候,该顺道帮您补充进行一些必不可少的家庭教育。我想,您此前应该没有教过她这个吧?”
她微微抬起仍被绳子束缚的手,指向不远处的一尊大理石雕像,雕像展现的是一个古老原始的神话,一个年幼的儿子亲手杀死了自己被魔鬼附身的父亲。在那暴力而充满象征意义的场景之下,还用古斯卡语刻着一句话——
人欲成真我,必先弑其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