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75掌心
作者:
银月酒保 更新:2025-12-18 17:00 字数:3998
无冬城的夜色在绿焰、魔法闪光的映照下,像一头在血与火中挣扎痉挛的巨兽。
随着又一层城内魔法禁制的紧急解除,法术的光辉终于得以自由地绽放。
一道灼热的阳炎从某处高塔射出,瞬间将一小队嚎叫冲锋的兽人化为焦炭;无形的力场突兀地升起,阻挡了坠落的燃烧碎片,庇护了下方的平民;治愈的光芒拂过受伤的卫兵,暂时稳定了他们的伤势。
高环法术的加入,是给濒死的病人注射了一剂猛药,战场的颓势得以稍缓,零星的捷报开始传回正义大厅。
然而,这不能扭转整个城市逐渐滑向混乱,法术从来只是少数人的特权——他们是关键的节点,却不是战场的主力。
兽人如同从腐烂地板下涌出的蟑螂,源源不断地从那些未被标记、甚至未被怀疑的孔洞中钻出。
它们不再追求正面击溃防御部队,而是疯狂地攻击一切移动的目标,点燃房屋,破坏街道,肆意制造着恐慌与伤亡。
混乱,本身就是它们最有效的武器。
辛西娅和德里克所在的小队,在艰难地封堵了第二个高危入口后,接到了来自正义大厅的最新命令:任务优先级调整,大部分小队成员立即就近支援平民避难所的防御,或引导疏散仍滞留在危险区域的零星居民。
而像德里克和辛西娅这样的核心战力,则被要求以最快速度完成手头剩余的封堵任务,然后立即返回正义大厅。
潜台词很明显,两人心照不宣。
竖琴手情报的漏洞正在被现实无情地放大,后方的决策者必然已经意识到,依赖原有地图进行防御和封堵,并不明智。
他们需要新的、更直接的情报来源,也需要集中最强的力量,应对可能出现的、更危险的变故。
没有犹豫,德里克迅速指派了随行的圣武士和卫兵,让他们携带部分伤员,前往最近的一处由仓库改建的避难所加强守卫。
接下来的行动,节奏骤然加快,也越发危险。
他们不再追求稳妥的推进和清剿,而是以爆破和速战速决为核心。找到入口,评估结构,安置炼金炸药或引导破坏性法术,引爆,确认坍塌程度,然后迅速转移,扑向下一处目标。
纵使两人对付这种智力堪忧,空有蛮力的绿皮蛮子易如反掌,也难免被每一次爆炸的轰鸣吸引更多敌人消耗着。
“轰隆——!”
又一声沉闷的巨响,伴随着砖石泥土崩塌的哗啦声,第叁个,也是他们负责区域内最后一个已知主要入口,在剧烈的爆炸中彻底被塌方的土石掩埋。
刺鼻的硝烟混合着地下污水被搅动的恶臭弥漫开来。
辛西娅抬手挥散眼前的尘埃,快速确认了封堵效果基本达到预期。
她下意识地回头,目光寻找德里克的身影。
他就在不远处,背对着爆炸的烟尘,面对着数个被巨响吸引而来、从侧方小巷中咆哮冲出的兽人。
银甲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远处魔法火焰的余光,盾牌沉稳地格开一柄呼啸而来的破斧,手中那柄闪烁着微光的长剑随即化作一道精准的银弧,切入兽人脖颈与铠甲缝隙的弱点。
简洁、高效,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传闻中圣武士最该有的模样。
鲜血喷溅在他的银甲上,迅速变得暗沉。
辛西娅的心沉得更厉害。
不是因为眼前的战斗,德里克应付得来。
而是因为一种越来越清晰的不祥预感。
封堵已知入口的速度,远远赶不上新冒出的敌人。
他们就像在用一个漏水的木瓢,试图舀干一个底部不断出现新裂缝的水池。
正义大厅催促返程的命令,更像是承认了这种被动防御的徒劳,转而寻求……或许是更激进、也更危险的解决方案。
“德里克!走!”她不再犹豫,指尖跃动起奥术的光辉,轰鸣的魔力在她前方锥形区域炸开,却不是攻击兽人,而是猛烈冲击地面和两侧的建筑墙面。
震耳欲聋的音爆和激射的碎石瞬间制造了一片混乱的屏障,暂时阻隔了追兵。
德里克毫不犹豫地转身后撤,与她会合。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无需多言,同时朝着预先规划好的撤离路线狂奔而去。
为了避开主干道上可能的混乱和大股敌人,旧城区蛛网般复杂、肮脏、狭窄的背街小巷和久已废弃的通道成为了更好的选择。
阳光很少眷顾的角落,是阴影与污垢的王国。
辛西娅在前引路,身形如同灵巧的夜猫,时而侧身挤过几乎仅容一人通过的墙缝,时而轻盈地跃过堆积的杂物和破损的排水沟。
她对这里的熟悉程度令人惊讶,仿佛每一处拐角、每一段不平整的路面、每一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后可能隐藏的空间,都印在她的脑子里。
跟在后面的德里克则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高大的身躯和全套的铠甲在这种环境下成了累赘。
他不得不频繁地低头弯腰,躲避低矮的横梁和突出的砖石;厚重的金属靴踏在湿滑或不平的地面上,需要格外小心才能不发出太大的声响或失去平衡。
有两次,辛西娅及时回头拉了他一把,才避免他踩进被破烂木板虚掩的坑洞,或是撞上悬垂的锈蚀铁钩。
奔跑的间隙,喘息未定,辛西娅回头看了他一眼,被烟尘熏得微黑的脸上忽然绽开一个有些促狭的笑容,眼睛在黑暗中亮晶晶的:
“怎么样,骑士大人?很少这么狼狈吧?”她的语气轻松,是冒险者惯有的、苦中作乐的调侃,“我们这种人啊,大部分时间就在这种地方钻来钻去。看起来光鲜的冒险故事背后,十有八九是满身泥泞,在老鼠都不愿意多待的角落里找线索。”
这好像是辛西娅第一次和他提及这些。
他一直以为,她会是战场上翩然的剑客,或是宴会上人群中悄然窃走隐秘的夜莺。
即便曾经被困在贝伦之山时,她也是爱漂亮,对清洁有着近乎执念的追求的——冒险在她的生命里,更像是轻松的余裕间因高尚的理由选择踏足的道路,而非在泥泞中不得不做出的选择。
或许这有些以己度人,有些傲慢,但德里克确实一直没想到她也会接下那些委托。
辛西娅一边说,一边继续灵巧地避开地上的障碍,声音随着奔跑的节奏起伏:
“叁年前为了追一个走私贩子的线索,我和托拉姆在真正的下水道里泡了叁天!不是旧城这种,就是还在用的,还是夏天,那味道……啧,你知道牛奶变质是什么气味吗……”
她说得绘声绘色,有意描绘自己的狼狈和滑稽,试图驱散一些周遭弥漫的沉重与血腥气。
这些经历对她而言,是冒险生涯的一部分,是自由与成长的代价,当然也是她可以用来调节气氛的谈资。
她是优秀的诗人,她的故事往往可以达到她想要的效果。然而,德里克听着,眼神却越来越沉。
深沉的夜色中,他想起了另一个画面——一年前复活之日的庆典上,他第一次见到辛西娅。
她站在广场那棵巨大的金橡树下,为聚集的人群表演。阳光穿过金黄的叶片,映照着她的眼眸。
鲁特琴声,她的歌声清亮悠扬,笑容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
那时她纤尘不染,连周围的阳光都显得格外透明、干净,美好得像是只应存在于诗歌与梦境中的精灵。
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忘了,至少是模糊不清,可初见的画面被更多的,更深刻的记忆覆写之后,却像是被濯洗的月光,固执地透过层层的帷帐,变得愈发纯净。
辛西娅这样的姑娘,本应有理由被人捧在手心,呵护一生,远离一切污秽、危险与伤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这充斥着死亡、火焰与恶臭的狭窄巷道里亡命奔逃,轻描淡写地说着在下水道里打滚、死里逃生的往事。
握着剑柄的手蓦地收紧,有些话不该说,但很难不想。
说来奇妙,辛西娅自认为和德里克的关系不算太亲密——抛开那个无名无实,未必有人记得的婚约不谈,他们的相处并不算多,共处的时间比托拉姆都少得多,但对于他的情绪,她似乎敏锐得有些过分。
走在他斜前方,辛西娅没有回头,却忽然伸出自己那只没握武器的手,向后探去,轻轻捏了捏他紧握剑柄的那只手的小臂。
金属护腕阻隔了她的手的温度,却仍让德里克一怔。
他抬眼,正撞上她微微侧过头,向他回眸一笑,那笑容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然夺目,是她看透人心的狡黠:
“怎么了,骑士大人?是不是又开始在心里想着你那套守护者的理论了?又觉得我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她的语调轻松,甚至可以说是调侃,轻易地戳破了德里克的心事。
被如此直接地说破,德里克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沉默、辩解或是礼节性的道歉来应对。
他停下脚步——这里不是安全地点,只是这一刻,某种情绪冲破了长久以来的克制与枷锁。
辛西娅也因为他的停顿而停下,转过身,略带疑惑地看着他。
黑暗中,只有远处天际火光和偶尔划过夜空的魔法光芒,为他们提供着间断的照明。
德里克深褐黑的眼眸,在这明灭不定的光线下,沉沉地锁住了她。
不再温和,也不是忍让或职责带来的沉重,坦然而专注,让辛西娅一时忘了回避。
他没有否认,没有解释,没有为刚才下意识的情绪流露道歉。
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然后,很轻,却很清晰地,“嗯” 了一声。
一个单音节。
没有任何修饰,没有任何引申。
辛西娅听懂了,脸上的笑容微滞。
她有些不自在地偏过头去,避开了他的注视,试图用惯常的语气说些什么来打破这骤然变得微妙而粘稠的气氛:“其实也没那么……”
话未说完,德里克却向前迈了一小步,缩短了他们之间本就不远的距离。
然后,他那只刚刚被她捏过小臂的手,松开了紧握的剑柄,转而握住了她的手。
手很大,掌心因为常年握剑和训练带着粗糙的厚茧,温暖有力。
剩下的话全堵在了喉咙里,辛西娅惊讶地抬眼看他。
德里克的目光却落在了前方巷道更深的黑暗里,确认着撤离路线的安全,又好像只是为了掩饰此刻眼中可能过于汹涌的情绪。
他的侧脸线条在阴影中显得格外硬朗。
然后,他说:
“我知道。”
辛西娅没有再试图抽回手,也没有再说什么。任由他握着,感受着掌心传来的的温度。
黑暗中,两人的手指悄然交缠。
朝着正义大厅的方向,继续在无冬城疼痛的肌体与混乱的脉络中,奋力穿行。
前路未知,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