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帕
作者:JCYoung      更新:2025-10-17 19:23      字数:3140
  男人草草说了两句便挂了电话。
  克莱恩看着那眼泪浸湿了枕头,一种束手无策的感觉再度勒紧了他,他能在地图上规划一场战役的胜利,却无法命令一个睡梦里女孩停止悲伤。
  而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指腹一遍遍揩去那些湿痕,更紧地抱住她,低下头,唇瓣贴着她微凉的太阳穴。
  “别哭了,就算真有什么幽灵兰。”他想起那个可恶的童年传说,军人思维给出最直接的解决方案:“我也会用88毫米炮把它轰成碎片。”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像在下达作战命令,怀里的抽泣声果然停了一瞬。
  他感受着掌下的轻颤,此刻什么You Ling Lan,什么传说,统统都不重要,他首要的任务,就是让怀里人停止流泪。
  ———————
  就在女孩终于苏醒的同一时刻,指挥部大楼档案室,一只戴黑色小羊皮手套的手掀开了警戒带,优雅得像在歌剧院撩开幕布。
  顶灯依旧亮着,把一排排铁架照得像一排排墓碑,血渍已被仔细清理干净,但那股铁锈气息,已浸入木质地板和纸张纤维里,在密闭空间里发着酵。
  君舍深吸一口气,恣意品尝着死亡与秘密交织的芬芳。
  他在第叁排档案架前停下来,轻轻抚过那道凹痕。
  就是这里…
  叁天前的记忆如塞纳河水倒灌在了心头。
  在克莱恩抱着那女孩踏出门槛那一刻,君舍像一头终于回到独属领地的狐狸,浑身放松,开始绕着尸体巡弋。
  目光再次扫过倾覆的档案柜。
  这角度…倒得太正了,他脑海中试图还原着当时的场景,如果是搏斗中撞倒,应该更歪斜一些,或者带翻旁边的架子。而现在,像是有人从特定角度推了一把。
  棕发男人蹲在尸体旁,指尖虚虚描摹额角的伤口,创缘形态、深度,这种撞击点和力度…与其说是被柜子砸中,更像是…以特定姿态,迎向了柜角?
  唇角勾起抹弧度,像忽然猜出了蹩脚戏剧里最滑稽的桥段。
  “看来我们的将军,自己赶着要去见上帝?”他低语。尸体无法说话,但干他们这行的都知道,如果问题问对了,死人都能开口。
  可下一刻,男人又低笑一声——自己是不是有些阴谋论了?
  谁又说得清呢,凶案里离奇的死法还少么?死者的姿势更是千奇百怪。
  去年在里昂,维希法国教育部长被抵抗分子勒毙在更衣室,现场看起来就像他对着镜子玩窒息游戏玩过了头。上月在第六区,一个中校被发现死在情妇床上,姿势像在行纳粹礼,结果只是心脏病发作时恰好抓住了床柱。
  可他的视线却还是像被无形丝线牵引,移向那片血泊,不少血迹已呈半凝状态,红得发黑,他不由得回忆起女孩坐在血泊里的模样。
  啊,小兔的杰作。
  棕发男人蹲下身,指尖拂过那片暗红,粘稠触感透过皮革传来。
  她当时颤抖着,在想什么,在害怕?还是…
  血迹在他眼里勾勒出一条轨迹,她似乎是主动移动到这个位置的,但下一秒,几枚军靴脚印粗暴闯入视野,将这条脉络踩得支离破碎。
  啧,完美的罪案现场,总是毁在第一个冲进来的蠢货手里,就像最美的艺术品,总会被第一个得到它的莽汉玷污。
  可这鄙夷里,竟混入一点诡异的如释重负。
  他在庆幸什么?君舍的指尖顿了一下,像被自己的影子惊到的夜行动物,他站起身,若无其事摘下手套。
  为什么要为一个本来就该死的叛国者浪费时间?这结局简直称得上皆大欢喜——亡命徒自己送了命,省去了繁琐的审讯程序,更不会牵连到任何包括他在内的同僚。
  那些令人作呕的官僚程序,全都随着斯派达尔的断气烟消云散。
  可他的脚步却迟疑了。那种令人烦躁的感觉又来了,就像在圣日耳曼大街的旧书店里,明明只是随意翻阅,却总会被某个装帧特别的孤本勾住视线,仿佛有什么在对他发出无声挑衅。
  “见鬼...”他低声咒骂。不知是在恼火自己的多疑,还是那该死的职业顽疾。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瞥见柜底一抹反光,那把被所有人遗忘的裁纸刀躺在阴影里,刀刃上还泛着红。
  啧,他竟然把这害羞的小家伙给忘了。
  他先细细丈量着它掉落的角度,才用指尖拈起,理所当然把刃口举到唇边,舌尖舔过那道干涸血迹,自然得如同在自家客厅品鉴一支新到的波尔多。
  这只是细致入微的证物检查,每个敬业的盖世太保都会这么做。
  琥珀色瞳仁闪过幽暗的光,那味道,清甜得近乎罪恶,带着若有若无的玫瑰香,竟有点让人上瘾,尝过一次就不会忘,
  是她的血。
  这个判断很肯定。他掏出真丝手帕,擦拭刀锋的动作轻柔得像在给情人拭泪,直到那表面映出他的倒影来。然后把这凶器,小心收入了自己口袋——一个需要被“保管”起来的证物。
  ….
  而有趣的回忆却总会被不速之客打断。
  君舍的指尖还落在铁柜那道凹痕上,门外突然传来叩门声。
  “长官,该案初步探查报告,是否按程序上交?”
  舒伦堡试探着递上文件,长官今早已签过字,叁十分钟后就要发给柏林,可看到他这个阴晴不定上司又踱到了档案室去,他心里有些七上八下了。
  棕发男人抬起眼皮,视线落在最后那行,“死者系挟持人质过程中,因受害人反抗致档案柜倾倒,头部受致命撞击致死。”
  “Ja”。
  君舍从银质烟盒里磕出一支烟,点燃,深吸一口,那辛辣却压不下心头没来由的烦躁——这感觉陌生得令人厌恶。
  是的,一个娇弱的小医生,意外反杀了一位将军。
  那天,他回忆起来,她小手放在血洞上,眼底除了惊惧,还有一种…悲伤?为斯派达尔悲伤?
  烟灰簌簌落在文件上,君舍强迫思绪转向更合理的解释:审判、耻辱、绞刑架,加上那副被肺痨掏空的身体,说不定,他那厌世的上司早就不想活了,自己撞上柜角求个痛快,合情合理。
  也或许是柜子倒下时,他未及逃开?缺了条胳膊的残废,咳得头晕眼花的肺痨鬼,站得不稳太正常。
  烟雾缭绕中,他眼前又浮现女孩那副摔碎了的瓷偶模样。
  而那小兔…她只是不幸卷入了这场荒诞剧,近距离看一个生命消逝,哪怕是恶魔的,也足以击溃任何善良的灵魂。
  医生的天职不就是救死扶伤?看到人流血,自然会跑去抢救。前年在华沙,一个愚蠢的金发女医生为掩护犹太病人,用手术刀抵着自己喉咙和他们对峙,直到被一枪打穿了手掌。
  女人不都这样吗?何况是那小兔。
  他对着虚空吐出一个完美的烟圈,看着它缓缓上升、扭曲、最终消散在黑暗中。
  可无论愿不愿意,她手上终究是沾了血,他早断定过的,这只看起来一捏就碎的小瓷偶,柔顺的兔子皮毛下,藏着狐狸的爪子——他宁愿让自己相信这一点。
  这个念头忽然让他喉头发紧,比起纯洁无瑕的圣女,他有时更愿意想象她颤抖着,却坚定地握紧凶器,眼底闪着某种令人兴奋的晦暗光芒。
  只这么想着,君舍从口袋缓缓抽出两条手帕,一条崭新雪白,用来擦拭污秽,另一条洇开暗红血花,如同揉碎的玫瑰花瓣。
  男人把染血的那条举在鼻尖,真丝触感,让他想起红磨坊那晚不经意触到的手腕内侧,冰凉又柔滑。
  他开始不可抑制地想,那只小兔现在在做什么?那双总湿漉漉的眼睛,是不是哭得更红了?
  幻想蔓延滋长,她穿着纯色睡袍,蜷在床上一角,他那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老伙计,一定在假惺惺抚摸着她的乌发,亲吻着她额头。
  手帕在掌心皱成一团。
  那老伙计自从抱她冲出档案室,就再没露过面,看来那小兔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糟糕。
  “舒伦堡。”
  年轻下属立刻绷直了背脊。
  “昨天代表总部送去的慰问品,克莱恩上校收下了?”
  “退...退回来了,上校说感谢您的好意,但病人需要静养。”事实上,金发上校的原话只有叁个字“不需要”,但舒伦堡还没蠢到照实复述,他清楚记得那天差点走火的剑拔弩张。
  “官邸现在,进出的人都被要求绝对安静。”
  言下之意,人还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