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人月圆(中)
作者:弗里敦的小柏林      更新:2025-05-15 14:12      字数:3605
  腊月渐深,冬雪覆地,院里檐角的冰棱一夜间结得更长了些。国公府张灯结彩,早早挂上了红绸灯笼与铜制门神,红纸上的“福”字随着风轻晃,染着一室喜气。年前几天,蕙宁在内屋将绣品一一收好,又细细将那只绣完许久却迟迟未送出的荷包翻来覆去地检查。
  这只荷包,她拖了整整一个月。不是偷懒,而是总觉得不够好。用的是细密云锦布胎,亲手绣了云雷暗纹,中间一只展翅翱翔的苍鹰,针脚紧实流畅,勾勒得颇有几分神采。苍鹰象征志气,云雷寓意腾达,明是装饰,暗藏心意。
  她自小学绣,最擅细针,素来稳妥端正,然这一回却总觉绣得不够他那般恣意张扬。直到最后一针收线,才终于放了心。
  荷包内则装了那枚温钧野几次提起的“瑟瑟珠”。
  温钧野瞧见后,一把将荷包挂上自己腰间的佩玉之上,动作郑重又得意,还特意转了几个圈,审视镜中的自己,像个小孩子一样。
  蕙宁见他神采飞扬的模样,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就这么喜欢?”
  “当然喜欢,”他应得极快,声音也高了一些,“你送的,我都喜欢”他一边说,一边低头抚弄那只荷包,嘴角几乎扬到耳根:“赶明儿有空,我就去给几个兄弟瞧瞧。”
  “你给他们看这个干什么?又不是御赐的好东西。”蕙宁带着笑问。
  温钧野不假思索:“他们可没有啊。”
  蕙宁失笑:“怎么会没有?市集上不是常能碰见那些波斯商人,专卖这些异域珠玉,人家说不定早买了。”
  他却认真道:“那不一样。这荷包是你亲手绣的,珠子也是你亲自放进去的,再加上亲手递给我。这样的份,他们能有?”语气里透着一股小男孩似的傲气与真诚,带着点张扬,却不叫人讨厌,倒让人觉得心头一暖。
  蕙宁听着,心口像被微风拂过,温软得很。她掩唇而笑,嗓音带着点调侃:“你那些兄弟将来也都要成亲的,哪会没有自家妻子缝制的东西?”
  温钧野一仰脖子,姿态得意张狂,竖起大拇指,一副玩世不恭却又分外笃定的模样:“那也不一样!我妻子秀外慧中,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蕙宁闻言,忍不住扑哧一笑,整个人倒在床榻边,笑得微弯了腰。檀云和绛珠在门外也听得一清二楚,早就掩着嘴偷笑了个不停。
  正屋中火盆烧得通红,炭香氤氲,窗外却寒风扑面,偶尔一两朵雪花被风卷进屋檐,落在朱红窗格之上。窗纸因雪色而泛白,恰衬得屋内温暖如春,欢声笑语盈满厅堂。
  年节时分,国公府家大业广,自然是礼节繁多、事务缤纷。
  除夕日一早,温如飞便领着一大家子到宗祠祭祖。朱烛高燃,香烟袅袅,长辈身着正服,礼节一丝不苟。到了傍晚,又组织了傩戏队伍,童男童女身着节服,佩戴四目黄金面具,手执鼓槌,在庭中击鼓逐疫,十二位“神兽”装扮者也随之起舞,踏着铿锵节奏,一时间金面红衣、笛声绕梁,犹如神人降世,光怪陆离。
  蕙宁往常在家里头都是和外公一起过年,剪窗花、做年夜饭……如今出嫁了,今岁不能陪伴左右,心中十分记挂。好在表哥回来了,檀云也去送了礼,有个人陪着外公、替她尽孝就好。
  蕙宁从未见过国公府这般阵仗,连风里都带着喜气的火药味,月光都染了三分艳姿。鞭炮乍然炸响时,砰然一声,仿若夜空撕裂,惊得她一个激灵,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缩。
  温钧野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低声安抚,:“别怕,一会儿就好。”话音未落,又一声惊雷似的爆响,震得檐角铜铃叮当乱撞。
  他的怀抱温热而有力,隔着厚厚的冬衣也能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蕙宁怔了怔,耳边的爆竹声仿佛远了几分。她仰头看他,眼眸里尚带着些余惊。他却低眉一笑,温声哄道:“我还特地买了些炮仗,等人都散了,我单独放给你看。比这些还好看。”
  蕙宁嘴角一弯,捂着耳朵轻笑:“吓死人了,哪有人拿这东西哄姑娘。”
  “声音越响越喜庆啊!”温钧野笑着,伸手捏捏她的鼻尖,带着点顽皮的亲昵。
  赵夫人站在一旁,目光落在小两口身上,见他们眉眼间自然而然的亲密,嘴角也扬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年夜饭设在正厅,一大家子人围坐一桌,热闹非凡。灯光映着典雅端庄的雕花屏风,满桌佳肴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二嫂谭胜男打扮得光鲜,凤钗珠帘一身喜气,出手也一如既往的大方,早早便备了两个大红包,笑着递给两个弟妹。
  饭后,宾客渐散,堂中喧嚣也逐渐沉寂。温钧野拉着蕙宁回到自己的院落。“来,给你放烟火。”他笑意满满地从角落搬出烟花。点燃的一瞬,火舌窜出,星芒腾空,炸成漫天锦绣。金的、红的、银的,在夜空里开出一朵又一朵盛放的花,仿佛银河坠地,惊艳了整片冬夜。
  蕙宁素白的脸映着灯火,像宣纸上将化未化的雪,被温钧野勾手用衣服一裹,成了梅枝上颤巍巍的花苞。她像个孩子似的欢喜,脚下轻轻踮起,忍不住拍手:“好美!”
  她学着他的样子点了一个,烟花绽放的光映在她脸上,也照亮了他眼底。
  他没看天,只望着她。星火在她眼中盛放,而她整个人,也仿佛成了这一夜最明亮的光。
  檀云几个见状,知趣地拱手退下,院中不知何时便只剩了他们二人。月光静好,雪色映地,夜风穿过梅枝,幽香微送。
  蕙宁忽而意识过来,微微转头,正好对上温钧野深沉目光。他的眼神认真极了,像要把她整个人印进心里。她脸颊“腾”地红了,连忙移开视线,却发现四下空空,只余他们,顿觉羞赧。
  “你若喜欢,我天天都给你放烟火。”他低声道,话语里不带半分玩笑。
  “那哪成呀,我们院子还要不要住人了?”她强作镇定,嗔他一眼,语气却难掩笑意。
  她的手有些凉,他握得更紧,将自己的体温送进她掌心。两人携手进屋,炉火正旺,屋里暖融融的,他却仍不肯放开她的手。
  蕙宁推了他一下:“快去添炭呢,还搁这儿粘人。”
  他不为所动,反而蹭近几分,笑嘻嘻地道:“不冷了,你一推,我更热了。”话音刚落,他的手已悄悄从她身侧滑上来,隔着厚棉袄探到了她胸前,自然而然地摸到了她的胸口。
  蕙宁一惊,脸烧得发烫,连忙拍掉他的手,气得低呼:“哎呀,别闹,这是大过年的……”
  “谁规定过年不能做这事儿?”温钧野一脸理直气壮,眉梢眼角却都带着调笑之意。他靠得更近些,呼吸喷薄在她耳畔,低声说道,“既然是过年……我们,要不做点别的?”
  “你想做什么?”蕙宁抬眸望他,眼里水光微漾,语气轻柔却带着点羞怯。
  温钧野咧嘴一笑,眉梢都带着几分得意不正经的坏:“我们……我们还没圆房呢。”
  话音刚落,蕙宁脸色便“唰”地红了个透,抬手啐他一口:“不要脸!说‘约法三章’的人是你,现在又是你在……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她说着便要起身,身子一动,他也立马起了身,像是生怕她跑了似的,急急地伸手按住她肩膀,两只手笨拙又用力地扶正她的身子。他的眼神认真得近乎有些傻气,眼中却仿佛燃着一团火,带着少年人的冲动与真挚,让她一时无处可避,也无法躲闪。
  “我……”温钧野抿了抿唇,嗓子像哽住了似的,喉结轻轻滚动了几下,终于开口,舌尖却仿佛含了一块儿滚烫的年糕,“我一开始……的确不想和你牵扯太深……”他说到这儿,低低一笑:“可我现在改主意了。我喜欢你。”
  “是真的喜欢你。”他语气虽有些结巴,但却因此愈发显得诚恳动人,“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反正等我发觉,我就很喜欢你了。”他顿了顿,脸颊微红,却还是硬着头皮往下说:“你说我无赖也好,背信弃义也罢,我认。但我想和你……长长久久,白头偕老。你愿不愿意?”
  说到后头,他几乎是压着嗓子,像是赌上了全部勇气。
  “我读书不多,也不会说那些甜言蜜语。”他低头,声音有些发涩,“但你信我,我是真心的,打从心底里,不想叫你受委屈。”
  这番话说得不圆润,甚至有点笨拙,但情意却像炭火一样,一点点渗入人心。每一句都不像经过修饰,倒像是从他心口挖出来的,血热的、诚挚的。
  蕙宁静静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他和谢逢舟太不一样了。谢逢舟才子出身,口吐珠玑。而温钧野,却只会用最直接、最笨的方式,傻傻地说着“我喜欢你”。
  可偏偏就是这份直白,像春日里的一把阳光,照得她心软成了一滩水。
  她垂下眼眸,耳尖烧得厉害,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般模样,是女孩子最娇羞、最无措的时刻。她素日里伶俐聪明,如今却像只被逗着的兔子,缩着肩、红着脸,竟不敢抬头看他。
  温钧野看着她越发怜惜,心头仿佛被什么软软地击中。他轻轻抱住她,额头抵在她肩上,声音郑重得不像平日那个吊儿郎当的他:“我以前脾气不好,做事毛躁,也说过不该说的话,对你也有些成见。”他说着顿了一下,似是下了极大决心,才缓缓道:“今后不会了,我改。”
  话音落下,屋里静了片刻,只听得炉火轻轻跳动,窗外烟花又是一声炸响,照亮夜色,也映亮她低垂的睫羽。
  她沉默了一瞬,忽而轻声开口,语气温软,却带着一点让人意外的认真:“可你改了……就不是我喜欢的样子了。”
  温钧野愣住了,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