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柳腰轻(下)
作者:
弗里敦的小柏林 更新:2025-05-17 14:56 字数:3183
厅中气氛愈发凝重,赵夫人坐在上首,手中的帕子几被攥得变形,面如寒霜,目光不动,却逼人如芒。那位跪在地上的表姑娘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衣襟微乱,眼角还挂着残泪,看着不忍。
但蕙宁心底清楚,温钧珩素来严谨自持,若非她行径出格,怎会被他亲手赶出书房?
表舅母在旁坐立不安,面上讪讪,几次欲言又止。她同丈夫对视一眼,终是咬牙挤出几分笑意,上前两步,小心翼翼道:“夫人,打也打了,骂也骂了,容儿她……她是真知错了。这孩子是糊涂了,求您看在亲戚一场的份上,便饶她这一回吧。”
赵夫人神色未动,眼神里却满是失望与冷意。她的帕子已经被捻得起了褶儿,显然气得不轻,却始终一言未发。
蕙宁眼见情势僵持不下,便快步上前,轻轻扶住赵夫人的手臂,语气温柔却不失分寸:“婆母也累了一日了,先歇一歇吧。气大伤身,不如先喝口热茶,舒舒气。”
檀云早有眼色,已将厅门轻掩,隔绝外头的探听。
温钧野自始至终没再多言,只是面沉似水坐在一旁的椅上,捻起几枚瓜子花生,优哉游哉剥着,打算留给蕙宁吃,不肯多看那跪着的表姑娘一眼。
赵夫人定定心神,眼神渐沉,握紧蕙宁的手,语气稍缓:“也辛苦你们小夫妻,赶着回来瞧家中事。原本想着让你多陪陪吴老先生,偏偏出这档子事,我真是……我真是……”思及此事,还是觉得气得慌,赵夫人抚着胸口眼圈泛红。
婆母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上过战场的不让须眉的巾帼英雄,线下竟然被气成这样,蕙宁于心不忍。
“没事。外公还让我问候婆母安康。”蕙宁垂眸一笑,眉眼温顺,语气却温婉坚定。她抬眼看向窗外,只见夜色如墨,沉沉地罩在院落四角,檐下的灯光也已有些昏黄。她笑着说:“这桩事想来已经折腾了许久,天色不早了,大家还是早点歇息吧。待明日再议,才好有个周全的章程。”
语气轻柔,似不带锋芒,却也不容表舅一家再多纠缠。
表舅母一听,哪还不明白这家中如今是谁当家作主?又见她年虽小,笑容亲切,只当是个温柔心肠软好说话的人,脸上立时堆满了笑,赶紧拉过蕙宁的手,声调带着叁分哀求七分惶然:“少奶奶,容儿这孩子……她是糊涂了,败了门风不假,可她……她也不是有心的啊。她自小、便对大少爷心生倾慕之意,真的,她真不是一时轻狂。”
她那番话说得声泪俱下,可偏偏语气太过用力,反倒显得刻意,仿佛一出有备而来却又排演不精的戏,连台词都略显生硬。
温钧野一向看不惯这些腌臜作态,闻言忍不住冷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语气凉得几乎能结冰:“我若没记错,您领着这位表姑娘进咱府上,不过叁岁四岁露过一次脸罢了。难不成那时她就已经倾心?您家这姑娘……倒也算是早慧得紧。”
话音未落,屋内的空气似被人抽走了一寸,骤然凝住。
“钧野,不许胡说!”赵夫人厉声斥了一句。
温钧野却不当回事,只撇了撇嘴,做个鬼脸儿,权当自己没听见。他素来顽性难驯,见不得这些人一边做出丑事,一边还要强撑着脸皮来求情。
表舅母被他一句话噎得面色青白交替,脸上讪讪,仍强挤出笑容:“这不是……这不是大少爷才名远播,京中上下谁不敬仰?容儿她听得多了,便……便心生仰慕,这才一时……”
她话未说完,便被蕙宁一句话打断。
“容儿仰慕大少爷?”蕙宁依旧挂着笑,只是那双眼睛静静望着她,含着几分不动声色的冷意,“大嫂如今病中卧榻,表舅妈再提这些,怕是没把大嫂放在眼里。要知道,大嫂可是天家亲封的康安郡主,身份尊贵,不比我和二嫂。若您这番话传出去,不止是轻慢了大嫂,怕也轻慢了天家法度。”她声音不高,语气依旧和婉,仿佛闲话家常一般,却一字一句都带着分量,如细雨敲檐,看似温柔,却冷得刺骨。
表舅母面色顿时煞白,连带着她的丈夫也僵在原地。一个“轻慢天家”的罪名,虽只是话中讽刺,若叫旁人听了去,也足够叫他们在外头抬不起头。
温钧野冷眼看着,忽地慢悠悠地开口:“表舅母,您还真有这个胆量。我真是……钦佩。”
他这句“钦佩”说得意味深长,尾音轻拖,冷嘲热讽,叫人听得心头发麻。
“叁少爷,这不是容儿的意思、不是的,您也是他的表哥,可不能让叁少奶奶这样污蔑我们……”表舅母有点疾病乱投医。
温钧野却指了指蕙宁,一脸事不关己:“我是个混小子,只听我媳妇儿的,她说如何就如何好了。”
表舅母嘴角抽了抽,勉强扯出一抹笑,却比哭还难看。她垂下头,额角冒汗,嘴里连“是是是”都说得磕巴了,再也不敢提一句容儿的“倾慕”之情。
表舅到底是个识趣的人,虽心中不忿,但眼见夫人连连吃瘪,也只得强颜欢笑,连声道:“那既然如此,今儿个就不打扰了……不打扰了。明日再说,明日再说。”
表舅才要弯腰将训容搀起,蕙宁却已微微上前一步,语气不紧不慢,依旧是笑意盈盈:“事情可以明儿再议,但事是今夜已经发生了。表姑娘在国公府内冲撞康宁郡主,此等行径可不是闹着玩的。如今又临近年关,大少爷若今晚或明晨追问下来,又或者让宫里人知道了,我这当家之人总不能说我袖手旁观,一声不吭。若不表态,岂不显得我们国公府太过好糊弄?”
说罢,她转头看向赵夫人身边的嬷嬷,神情柔和些许,却依旧不容置喙:“你去取一件衣裳来,给表姑娘披上。寒冬腊月,她这样赤着上身跪着,也太不经事了,容易落下病根。既要罚,也要留几分情面。”
话说得滴水不漏,既发落了人,又不失礼数,可对面那表舅夫妻却如临霜打,一时间面面相觑,不知该谢还是该怒。
训容也呆住了,显然没想到看起来温顺娴静的叁少奶奶,说起话来竟如此斩钉截铁,语气里一丝恻隐未显,一笔一划,落得她连半点余地也没有。
她身子微微一晃,被嬷嬷披上了那件厚袍,却仿佛连这衣裳的分量也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温钧野站在旁边,早就憋着笑意,此刻终于咧嘴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懒洋洋的调侃,但话语却像刀锋般薄凉:“祠堂就不必了。她又不是温家的人,在那儿跪着算什么?就在这里吧。好歹让她记清楚,是哪门哪户的教训。”
说罢,他随手理了理衣襟,几步走上前,像是随意似的,便把表舅夫妇两人不动声色地引向门外,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说戏言:“表舅、表舅母也回去歇着吧。早睡早起,明儿还有事等着你们商量呢,可得好好养精蓄锐。”语气客气极了,可话里藏的意思却如钉似铁,分明就是在“请”人走路。
两位长辈虽一肚子委屈,却也不敢再作声,只能强撑着脸面,讪讪地告辞退下。屋中只留下训容一人,低头跪在地上,披着厚袍,神情呆滞,仿若泥塑木雕一般,竟连哭声也没了。
门轻轻掩上,檀云将火炉里添了炭,屋中暖意渐浓,可那地上一团披着厚袍的影子,却仍显得寒气森森,像冬夜中冻僵的一截枯枝,搁在众人视线边角,叫人不忍再看。
夜里,赵夫人靠坐在炕上,披着狐裘大氅,仍是一脸怒意未消,双眉紧蹙,帕子绞在手中,指节泛白。
蕙宁坐在她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只静静地倒了一盏热茶递过去,温顺得恍若事不关己,实则每一句话都收得稳妥。
温钧野则坐在一旁,斜倚着长榻,听了许久,终是皱起了眉头。他忍不住道:“娘,我跟您说了多少次了,他们那一家就是来蹭血肉的吸血鬼,一年叁节总要找机会露个脸、捞点什么,偏您每次都软心肠。”他说着,冷笑了一声:“什么表亲,一表叁千里。我敢打赌,您自己都搞不清楚他们到底是哪门哪户来的,家谱翻到黄纸都没准找不着那一支。”
赵夫人一听,立刻拍了他肩膀一掌,斥道:“混账话!怎么说都是亲戚,家祠里头写得清清楚楚。温家的亲戚就是亲戚,咱赵家的就不是了?”
她这一声训斥带着几分火气,但话音未落,却也泄了气似的靠回了枕上,长叹一声:“可到底……到底也是我没看清……”
温钧野不以为意,依旧不紧不慢道:“那更得下个狠决的主意了,别再让这几个‘亲戚’总借节日来糊弄。大过年的,一肚子火气,何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