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贬官(上)
作者:弗里敦的小柏林      更新:2025-11-11 17:50      字数:3342
  温钧野听到一半,脸色渐渐沉下去。
  “好啊,”他一字一顿,磨磨牙,笑意里藏了火气,挤出几个字,“那天砸我脑袋的人,居然是你!”
  蕙宁却“噗嗤”笑出声来,捂着唇,明摆着就爱看他生气的样子。
  温钧野翻了个身,从床榻旁的矮抽屉里摸索半晌,掏出个东西来,正是一根彩色丝带。他顺势点燃了案上烛火,重新脱了鞋爬上床,将那根熟悉的丝带在她眼前晃了晃,声音带笑:“喏,我瞧着这绸带还不错,当时不小心挂在我腰间玉佩的钩子上,我瞧着还挺好玩,便随手扔到抽屉里了。原来是你的。”
  蕙宁伸手接过,指尖一触,柔软顺滑,上头隐隐写着四个小字“天造地设”依旧清晰可见。  她又联想到那支青崖笔,阴差阳错却是姻缘天注定。
  缘分有时候,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蕙宁不禁唏嘘,是你的便是你的,躲也躲不掉。她拍了拍他的脑袋,故意问:“那,我当时砸的,可疼?”
  温钧野理直气壮地仰起下巴:“当然疼了!你得补偿我!”他自说自话,摩挲着下巴皱眉想了许久,忽然坏笑一声,低声道:“那就罚你……给我生个娃。”话音刚落,整个人便俯下身来,带着笑意和热气,将她按进软被困在方寸之间,胡乱地在她脸上亲个不停。
  蕙宁咯咯笑着,双手推他又挡他,指尖碰到他颈侧的薄汗,滚烫得像火。她气息微乱,笑骂道:“你、你别闹。”她勉强掰正他的脑袋,对上他已经染上欲色的眼睛,嗔道:“我这几日……身子乏得厉害……”
  温钧野的笑意立刻收住,撑起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神色认真:“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告诉我,我去请大夫。”
  “也没什么。”她红着脸低声道,“夏天热,人容易疲乏……我只是经不住你那样折腾。”
  话到最后几个字,声音更轻了,几乎听不清。
  温钧野听了,随即眉梢一挑,忽又坏笑起来:“那是夫君厉害呗。”
  蕙宁伸手戳了戳他胸口:“流氓。”
  他却偏偏就喜欢她这般半嗔半笑的样子,眼里盛着一汪笑意,恨不得将她整个人都揉进怀里。
  几日后,谢逢舟忽然造访。蕙宁还在午睡,她平常只是浅浅睡一会儿,可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一睡就是好久,而且睡得非常沉。
  温钧野嘱咐檀云他们再取一些冰来,自己摸了摸妻子带着红晕的小脸儿,这才去了书房和谢逢舟寒暄。
  蕙宁午睡醒来时,温钧野坐在床边,一手给自己打着扇子,眼色怔然,不知道在想什么。她一动,他也跟着回过神,只是眉宇间还有些郁色。
  她追问出了什么事,温钧野便一一说来,太子那边虽然屡次进言,奈何明王也咬死口要求清楚前朝余孽。谢逢舟和公主也已经尽力,恐怕世事难料,前景不容乐观。
  蕙宁也只能劝着他,两人暂时也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
  闽南的乱事,像这盛夏里一场缠绵不去、黏腻窒闷的疟疾,反复发作,却又不得良药。朝中投入良多,兵马辎重、粮草钱银,皆一车车押送南下,然而局势依旧打打停停。
  山林密布,溪谷纵横,叛军潜匿于民间,若隐若现,如野火燎原,扑之不尽,剿之不绝。
  京中几次廷议下来,众臣各执一词。
  有人主张剿杀,有人劝以怀柔,唯圣上眉目深陷,心意不决。
  自登基以来,他倡“休养生息、宽仁仁厚”之策,削兵抑武、禁私练,凡带兵之将皆被严防死守,这也是所有登基新帝的通病。可惜这些年偏安无事,却养出了隐患。
  百姓虽口口声声颂太平,心底仍旧念着前朝旧主。那些打着“兴复”旗号的叛军,不过是众人心底那点执念的化身。
  有人说,这乱,不止是闽南之乱,而是民心之乱。
  圣上听了这话,沉默许久,很快便也开始动了“斩草除根”的念头。此“根”,指的正是囚禁已久的前朝帝后。
  前朝帝王并非昏庸无能,只是大厦将倾,力所不及,城破后,手捧传国玉玺恭迎新主,也让多少百姓免遭杀戮。故而天子并未赐死帝后,只是软禁在梨花巷子加以看管,可现在,这根刺却不得不拔了。
  太子闻之,进道:“父皇,前朝帝后虽为阶下之囚,然其名号在旧民心中仍有分量。若此刻便行刑戮,恐非但不能震慑宵小,反会激得民怨沸腾,令叛乱如得薪柴,焰火更炽。届时,百姓积郁之愤懑若寻得此宣泄之口,局面恐将更难收拾。”
  “斩,天下或许能安;不斩,朕心难安。”
  就在朝堂一片犹疑之际,明王梁霑忽然上疏,给了天子一剂猛药:“陛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闽南之叛,若视作疥癣之疾,今日可起于闽南,明日便可蔓延至关陇!难道要等到叛军的烽火,燃至京畿重地,虎狼已屯于阶壁之下,陛下才要去与他们理论因果、分辨是非么?真到那时,陛下又将何以自处?”
  太子再想劝,却被圣上抬手制止:“罢了,天命如此,留不得了。”
  舒言在一日清晨早早出了门去梨花巷子看望父母。有人说她遇到了明王梁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总之第二日一大早明王梁霑便再次上奏,言辞比此前更为激烈决绝,力谏圣上当机立断,速处前朝帝后,以安天下,以定人心。
  前朝帝后最终双双悬梁,以死谢世。
  留了全尸,算是最后的尊严。
  消息像被风推着,一夜之间传遍京城。街头巷尾、酒楼茶肆,人人低语。有人唏嘘,有人愤慨,也有人沉默。唯独圣上,下旨封缄此事,不许再提。
  程徽年纪尚小,听说父母自尽,整个人怔在当场。许久,他才扑进姐姐怀里,咬着唇,泪水一滴一滴落在舒言衣襟上。
  舒言双目失神,伸手一下一下抚着弟弟的发顶。泪水没有流出来,只在眼底打转。整个人像被掏空了一般。
  温钧珩伸手将舒言轻轻抱住,却不知从何安慰。她靠在他肩上,身体一阵一阵颤抖。
  蕙宁与温钧野也难过不已,可这事事关前朝,如履薄冰,半句多言,便是灭顶之祸。
  毕竟,圣上还饶了舒言与程徽的命,这已经是莫大的恩赐。
  几日后的深夜,温钧珩来找温钧野商议事情。
  温钧野见大哥来得急,便知事不寻常,也不敢和往常一样插科打诨。
  兄弟二人低声相对,说话不过一盏茶的工夫,温钧珩便离去了,连茶都来不及喝几口,整个人形容萧索,仿佛笼罩在无边无尽的忧郁惫色之中。
  门掩之后,室中一时静得出奇,温钧野怔怔望着那盏茶,心底却早有千钧的思绪滚烫翻涌。
  当年,温钧珩力排众议,与前朝被囚禁的公主舒言成婚,已经惹来诸多非议。那桩婚事如烈火入冰川,整整一年光景都流言纷纷。
  有人说他痴情,也有人说他糊涂。
  如今前朝帝后双双殒命,而他们的孩子舒言和程徽,自此便成了悬在风口上的两根草,风往哪边吹,命也往哪边偏。
  前段时间或许是过得太舒心,众人都没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此时骤然发生,也是打了个措手不及,只觉脖子上生出一层惊恐的寒意。
  温钧野把夜壶里的灯芯拨亮了些,当着蕙宁的面他也不隐瞒,叹了口气说道:“大哥是想让我帮忙,趁着还没波及到程徽,先把那孩子送走。”
  “送走?远走高飞?”
  “嗯。反正有多远走多远。谁知道朝局会不会再起风波?”
  “那大嫂呢?”蕙宁忍不住问。
  “大嫂毕竟是女子,圣上或许不会太介怀。”话虽这么说,他自己却没底。于是又轻轻摇头,神情里透出一股不安的苍凉:“可也说不准。大哥这些天整夜睡不着,我从没见他这样。他一向镇定从容、游刃有余,鲜少这样着急忙慌。”
  蕙宁垂眸:“事关妻儿,怎么能不急?只是、你们要怎么把人送走?送到哪儿?总得有法子,不能只是空想,而且这事绝不能打草惊蛇。”
  “我曾在江湖上结识一位朋友,他隐居在西南山谷间,人虽寡言,却身手不凡,极有义气。我想托他帮忙,把程徽带往巴蜀去。那边山高水远,也许能躲过这场祸。”温钧野抿着唇,长长叹了口气,“希望他今后都能化险为夷吧。”
  蕙宁对那里并不算了解,但见他语调笃定,心中略略安定几分,叮嘱道:“那你得和大哥仔细商量,到时候一步都不能出差错。”
  温钧野笑着让她宽心。
  前朝帝后相继离世,舒言却连为父母戴孝都不得,只能在夜深人静时,偷偷焚一炷香,对着故土的方向,磕几个头,这些事情要是一旦被旁人知道,恐怖又要兴起一场腥风血雨。
  如此,舒言整个人更加憔悴支离,白日里就是坐在廊下不言不语,望着远处,像是被抽干水气的花朵,一点点枯萎在花瓶之中,让人看着怜惜,蕙宁等人也都经常过来陪她,可是即便如此,还是难以令她暂时忘却这份伤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