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子佳人
作者:hjxknbwjrchhyd      更新:2025-05-15 14:01      字数:3222
  文华殿内,日光斜穿过雕花长窗,在青砖地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砚池中残墨未涸,甄修证搁笔,素袖拂过宣纸,积案画幅经时阴干,次第收卷。
  殿外雪落簌簌,有一男子玉簪束发,执伞而来,青竹伞骨积雪叁寸。
  这位年方二十六的翰林学士,名叫宋付意,是六载前的金榜探花,师承内阁次辅顾显乘,字长随。
  宋付意收伞时五指轻拂残雪,犹见寒窗旧习,阶前微顿,锦靴震落雪泥,衣摆暗纹随步履隐现。
  叨扰。他立于殿门轻声道。
  内殿传来一阵碰撞声,甄丹心匆忙去掩画卷,却已经来不及。
  宋付意目光已落在那幅画上。
  案上共铺叁卷,甄修证收拾时虽显慌乱,动作却仍带着小心,生怕折损了纸缘。
  宋付意与甄修证共事翰林院多年,深知其为人,见他举止失措,不由莞尔:何事令你如此失态?
  长随,你看到了?
  嗯。宋付意目光掠过画卷,工笔仕女,栩栩如生。他顿了顿,声音转低,只是这画中意态……不宜示人。
  檐外积雪簌簌,碎玉般溅落于青石阶上。
  甄修证面色倏然苍白,这画卷本不该示人。每日申时过后,文华殿向来空寂,他才敢在此独自回味。
  此乃私绘之作,画上赫然是天子寝衣之姿,若传入兰泽耳中,莫说远谪岭南,只怕即刻就要锁拿下狱,治大不敬之罪。
  宋付意心领神会:“修证,我不会说与旁人。”
  “多谢。”甄修证感激道。
  他只能选择相信宋付意,当下也不敢多言,生怕对方看出什么。
  申刻既终,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甄修证离开文华殿,乘马车归府,行至半途,忽闻街市喧哗,他掀帘望去,见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正在劫掠绸缎庄。
  他眉心微蹙,正欲遣随从相助,却见那群人凶悍异常,竟将侍从打得溃散,待他下车,一柄钢刀已架在颈侧。
  财物尽可取,勿伤人命。
  甄修证精通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之道不曾落下,虽非武林高手,但弓马功夫足以自保。
  此刻却不敢贸然出手,恐劫匪伤及无辜。
  待劫匪散去,马车内已是一片狼藉。
  画卷已经不翼而飞。
  此物既非珍玩,又无款识,更未完成,原与书籍同置于车厢深处。
  这群劫匪,为何连画卷与书籍也要劫走?
  宝观殿外北风卷着残雪,拍打在朱漆槛窗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兰泽神色平静。
  甄修证跪在地上,官帽投下的阴影遮住了他惨白的脸色。
  爱卿来的正好,快来瞧瞧,这确是你的手笔?
  殿外寒风掠过檐角,发出呜呜声响,甄丹心跪在地上,只觉大难临头。
  画卷被那些乞丐抢夺走,他生怕酿成大祸,心急如焚报于顺天府,也寝食难安。
  甄修证虽官阶不高,但常在御前行走,顺天府衙自然不敢怠慢,然经日查访,却始终未能寻回画卷与财物。
  近日,随着市井流言四起,同僚间窃语调笑,挤眉弄眼,甄修证暗道奇怪,上前倾听闻一番,才惊觉事态严重,急赴宝观殿请罪。
  原来半月前失窃的画作,竟成了满京城的谈资,画作不仅被人临摹流传,更有文人添油加醋,编出许多风流韵事。
  连茶楼酒肆里,说书人根据画卷内容,编成了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说什么文华殿的画师少年才高,却痴心错付,恋上高门贵女,谁知那贵女心狠,反将画师构陷下狱。
  那说书人越说越动情,把一段子虚乌有的情怨说得如泣如诉,仿佛亲眼所见。
  兰泽本在养病,极少过问外事,余千为讨好皇帝,把京中趣事描述得绘声绘色,这让兰泽提起了兴趣,特意找来其中最好的摹本。
  可没想到的,当画作呈到御前,皇帝沉默良久,未发一语。
  当兰泽得知其中的来龙去脉,气极反笑:既无落款,那些劫匪如何知晓此画出自你手?也是巧了,你私藏的画作叫乞丐抢了去,更是妙了,画作还能流传到朕的手里。”
  甄修证以额触地:臣工笔技法确与他人殊异,匪人若识得翰苑规制,认出臣之身份亦非难事……今臣画作流布,有辱天威,实乃言行失检之过……”
  “朕尚未言明画的是谁,爱卿倒是说了个清楚。
  甄修证跪伏的身形猛地一僵,方才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竟犯了更大的忌讳。
  这无异于亲口承认了画中之人的身份。
  甄修证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官袍下的脊背已然湿透:“臣自省己身,未能恪守臣节,致有此祸,罪该万死,亦不有怨。”
  “朕不想把你打入诏狱,”兰泽拂袖走入内殿,“余千,叫人把他拉下去廷杖,他躺不了一月,你就躺一月。”
  待暮色四合,皮开肉绽,鲜血浸透甄修证素白的中衣,他散乱的鬓发黏在颊侧,被搀扶着踉跄出宫。
  恰遇一身月白斓衫的宋付意,他执灯而来,身居清要,犹见当年蕙质。两人隔阶相望,宋付意唇角含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异色。
  甄修忽然想起文华殿那日,也唯有他见过最初的画作。
  而寒门出身的探花郎,靠真才实学挤进翰苑的才子,为何要设此局?令圣心不悦,于他又有何益?
  甄修证百思不得其解。
  寒梅数点,随风卷入雕窗。
  余千躬身于叁步外,双手捧起一方锦帕,脸上堆着殷勤的笑容:明前龙井,虎跑泉水……
  话语未尽,见兰泽眉心微动,他立时噤声。
  飞红栖止御案,唯有茶水倾注之声,余千偷眼望去,兰泽正凝视着茶汤,神色难辨。
  ”顺天府总领京畿刑名,竟让乞丐在光天化日下,抢夺绸缎庄和朝廷命官。”兰泽把茶盏搁置,冷眼看向余千,“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不能为朕分忧。”
  余千是何人的耳目?
  兰泽心里清楚,这人见钱眼开,谁给钱就替谁办事。
  留余千可窥朝堂暗涌,所以兰泽暂未发作他,但往日小过尚可容忍,这次连自己的画像都流传民间,还特意送回自己手上,属实胆大包天,岂能轻饶?
  兰泽素不临朝,也就年宴、宫宴、殿试传胪、太庙大祭才会出现。文武百官、宗亲们难以窥见真容,且画作未有完成,常人难辨其中女子的身份,唯有亲近者方能认出。
  此中蹊跷,必有人暗中推波助澜。兰泽不信画作被抢、被流传是所谓巧合,遂以他事为由,将余千下狱严审,岂料他这阿谀奉承之辈,竟咬死不认。
  此番动静极大,先是甄修证被廷杖,再是余千被下狱,肯定瞒不过章慈太后,面对来传召的女官,兰泽叫身边的人把画卷交于女官。
  “你去回禀太后,这是甄丹心的画作。”
  兰泽犹未息怒,数日过后,还想再治甄修证之罪,却闻太后遣人送来教坊司琴师数名,并再赐下合欢酒。
  女官已候在殿外,静待复命。
  毕竟太后见甄修证不得圣心,只能另谋他策。此番所选乐师,精于箜篌、排箫、琵琶之艺,更兼歌舞二人,以备圣意。
  这些男子皆风华正茂,容色不俗,才艺方面各有千秋,兰泽猜测,章慈太后是准备去父留子。
  殿内丝竹渐起,靡音绕梁。
  她头痛欲裂,但见座下琴师衣衫单薄,却未逾礼制。紫衫乐师怀抱琵琶,十指翻飞,广袖随动作滑落。
  红烛垂泪,缓缓而下。前方香炉吐纳甜腻之息,与酒气交织。
  箜篌清越似莺语,排箫呜咽如夜泣。
  酒过叁巡,有乐师竟跪伏御前,软语温存,兰泽身形微晃,女官立时呵斥:陛下不适,还不速来搀扶!
  那紫衫乐师反应最快,他们原以为伺候皇帝不过奉命行事——未料珠帘之后,少帝乌发雪肤,唇若丹朱,尤其那双眼睛,如墨玉沉于寒潭,令人心乱如麻。
  陛下当心。
  男子趋前相扶,冷香袭来,混着合欢酒的馥郁,叫人目眩神迷。
  兰泽不善饮酒,此刻殿中唯她一人独酌,然而抬眸环视,却见那些乐师面色绯红,眸含春水,竟与她一般无二。
  女官似有懿旨授意,仅允两名乐师近前侍奉,紫衫者立于左,月白衫者侍于右。
  原以为紫衫乐师已属胆大妄为,岂料月白衫者更为放肆,见其手执白玉杯,亲自奉酒至兰泽唇畔。兰泽蹙眉避让,推拒间琼浆倾洒,不小心浸透衣襟。
  女官见状,当即厉声呵斥,命左右将乐师押下廷杖叁十。兰泽无法,只能抬手制止,默许乐师继续侍酒,权且应下太后安排。
  直到叁壶合欢酒饮尽,女官悄然退出殿外,兰泽已经神思恍惚,酒意上涌,双颊泛起潮红。
  紫衫乐师俯身欲近,却被她下意识侧首避开。
  殿外忽闻步履声急,宫女趋步入内,低眉禀道:启禀陛下,顾阁老门生宋大人,于宫门之外已候叁刻。
  此刻兰泽神思昏沉,未及思量自身处境,就糊里糊涂地传召了宋付意。
  宋付意入殿后,跪伏于叁重珠帘外,与兰泽相隔数丈。
  殿内酒色袭来,他却恍若未觉,面色沉静如水,目光垂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