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注一掷
作者:hjxknbwjrchhyd      更新:2025-10-10 16:35      字数:4583
  春二月八日,兰泽重返邀月宫。她先在马车内换好男装常服,又仔细嘱咐了随行女官与侍卫,这才撑着伞,踏着淅沥春雨走向禁宫。
  全常看见皇帝竟从宫外踏雨而来,惊得眼珠几欲脱眶,毕竟在他想来,兰泽明明病重在床,一直在邀月宫中静养,怎会突然出现在宫门外?
  兰泽观他神色,便知他所思,只问道:“这些时日,太后可曾来过邀月宫?甄修政近日可曾进宫请安?”
  全常忙答:“回陛下,太后娘娘确曾驾临数次,只是具体吩咐了什么,奴才并不知晓。至于甄大人,已多日未曾进宫了。”
  兰泽颔首:“朕知道了。你且去安置银秋等人,与她们做好事务交接,暂不必前来伺候。”
  她回到邀月宫,在后殿温泉沐浴后,执卷倚在软榻上小憩。朦胧间,忽闻宫外一阵喧哗,她便由宫女搀扶着坐起身来,可透过重重纱幔,也看不清外间情形。
  “是谁来了?这般阵仗。”兰泽问道。
  宫女垂首低语:“似是庄妃娘娘在外求见。”
  “打发她回去,最近朕谁也不见。”
  那厢甄秀晚早听得邀月宫动静。
  自听闻兰泽昏迷不醒,这月余来甄秀晚日夜悬心,唯恐此生无所依托。今日忽闻宫人禀报圣驾在邀月宫附近出现,她恨不能立时得见天颜。奈何兰泽严令拒见任何人,她只得悻悻而归。
  “娘娘,早春寒气未消,不如先回宫罢。”女官轻声劝道,“若实在思念陛下,不如多在太后跟前尽孝。太后若欢喜,陛下自然也会看重娘娘。”
  “本宫岂会不知?”甄秀晚蹙眉拂袖,“回宫。”
  这边兰泽倒是安睡整夜,翌日清晨,仁寿宫遣了宫人前来传旨,说是太后召见。兰泽心下茫然,对眼下局面尚不清楚,兼之浑身困乏难解,她便对宫人道:“你去回禀母后,朕连日舟车劳顿,精神不济,恐在母后失了礼数,让朕且再歇息几日,再亲往仁寿宫吧。”
  直至重返邀月宫的第六日,兰泽方往仁寿宫请安。虽说她这些年来常来常往,此番穿过熟悉的朱红宫门,却无端生出几分陌生之感。
  现下早有女官通传过,甄晓晴已知女儿前来。当兰泽行至那重华美珠帘前时,正听见母亲与女官对话。
  “庄妃那孩子,不及娘娘当年半分气度。言行浮躁,尚未可知后命如何,倒日日盯着后位不放,终究是眼界浅薄。”
  “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便真是给了她后位,那也是予赏给她的。”
  仁寿宫暖意融融,兰泽缓步至凤座前,徐徐跪拜。她素白的双手在衣摆前摊开,入目是金红交织,潋滟生辉,随着她将身子俯下,恍若醉意袭来,跌倒在糜烂的花丛之中,一时心神俱恍。
  “母后万安。”
  “回来了?气色倒好。”甄晓晴示意女官扶起兰泽,“离宫这些时日,也不见往宫里递个消息。”
  “原是要写信禀报母后的,奈何途中变故频生,儿臣想着不如当面禀明。”
  甄晓晴闻言起身,珠玉轻摇间,已来至兰泽面前。母女二人在仁寿宫共用午膳时,兰泽方道:“儿臣并非有意提及周府,只是此番出宫偶遇周家公子……他们似乎仍未放弃对皇位的觊觎,或是记恨当年旧事,恐我们再度打压周家,而且儿臣在周府附近瞧见了私兵,绝非寻常家丁。”
  迎上甄晓晴审视的目光,兰泽心知要说服这位深谙权术的母后,需得耗费诸多心力。可她也明白,章慈太后是她此生最大的恩人,给予她最坚实的庇护。
  思及此处,兰泽只在心底长叹。
  “你既有了主意,不妨说说该如何处置?”甄晓晴问道。
  “但凭母后圣裁。”
  “兰泽,”甄晓晴目光深邃,不知是否在试探,“你终究是要亲政的,母后不能护你一辈子。可知外界如何编排母后?那些文人墨客编的童谣,信口雌黄的故事,京师里沸沸扬扬的流言,你真能无动于衷?”
  “儿臣实在不知——”
  “你刚从京师回来,怎会不知?”
  兰泽心知已无退路,只得孤注一掷,她跪地将此行经历娓娓道来,肯定是隐去了些许关窍,但话至一半,已是心惊肉跳,当悄然抬眼,正迎上章慈太后沉静的目光,兰泽心下顿时了然。
  甄晓晴虽未明言,却早已将此行关节猜透了七八分。
  “母后明鉴,儿臣被困周府多日,连府门都不得出,如何知晓这些流言?且儿臣的心意母后早已明了。”说到此处,兰泽只觉倦意丛生,“若母后不信,便将周府长公子与周侯爷交由东厂审讯,严刑拷问之下,或可解儿臣心中郁结。”
  “好,明日予便传召周府二人,你只在珠帘后听着罢。”
  按照兰泽的本意,她原是想请章慈太后对姬绥与周韶动用大刑,撬开他们的嘴。然章慈太后执掌权柄多年,疑心深重,并未轻信兰泽所言。
  兰泽心知此番怕是弄巧成拙,却不敢流露半分异色,只垂首低声道:“母后何必多此一举?难道东厂是摆设,还不足以问出真相?”
  “前头几位皇子接连夭折,宗室之中早已非议不断,多少双眼睛正盯着仁寿宫,只等我们行差踏错。此时若动周家,便是坐实了外戚篡权、铲除姬氏血脉的罪名。更何况,周家手中,还握着先帝亲赐的密旨。”甄晓晴的声线里,似乎压着千钧之重,
  她缓缓靠向椅背。
  “周家这棵树若真的倒下,天下藩王会如何评说你我?只怕到那时,窃国屠嗣的罪名,就要钉死在母后头上,你我要面对的,又何止是悠悠众口,怕是各地藩王的万千铁骑,顷刻便会兵临城下。”
  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掠过兰泽心头。
  这份密旨必定有着严苛的限制。
  或许,它唯有在周家或姬氏的皇子性命攸关、且证据确凿系仁寿宫所为时,方能公之于众。
  又或许,先帝的密旨一旦动用,便意味着姬氏将与甄晓晴彻底撕破脸面,将不再有任何转圜余地,必将引发一场你死我活的国本之争。正因如此,这倒密旨才如同一柄双刃剑,周家不敢轻易示人,母后亦不敢将他们逼至绝境。
  “我不知道周家会有父皇的密旨。”
  “他岂会让你知晓。”甄晓晴冷笑不已。往日里,她一面是未曾将姬绥那落魄藩王放在眼中,一面又对先帝密旨心存忌惮。然今时不同往日,她合上双眼,“那密旨的内容,该知晓的宗亲重臣只怕早已了然于胸。独独他的你我,被全然蒙在鼓里……因为他恨我。”
  说罢,她不再看兰泽,只漠然挥了挥衣袖:“走吧。”
  ……
  与此同时,于京师最大的酒楼之中,来了一位头戴兜帽的年轻男子,观其仪态身姿,算是年纪尚轻。只见他与酒楼伙计低语两句,便径直上了二楼的雅间。
  王群生见宋付意落座,先说起酒楼今日有歌舞可赏,他言罢,自顾望向楼下舞台,顺手端起茶盏轻啜。
  虽说二人是闲谈,连侍立一旁的小厮都觉察出,两位主子各怀心事,气氛微妙。
  待半盏茶毕,王群生唤来小二布菜,又添了两壶酒。宋付意见他这般架势,心知今日这场闲谈必是要拖延许久,恐有要事相商,不由心烦意乱,暗自揣度着王群生的用意。
  还戴着兜帽?前几日见你尚好,这是怎么了?王群生问道。
  宋付意只推说是不慎跌跤,伤了面容。其实他近日确是有苦难言,自那日私自放走兰泽后,他至今未见圣颜,兰泽既未召他复命,也未明旨让他回文华殿任职,只得在京外庄子里将养。好在倚仗周家这棵大树,他在京师尚有些消息门路,近日传来的种种风声,让他隐隐觉出些不寻常。
  而且当初宋付意放走兰泽的事,早被周府小厮报与周韶。周韶闻讯肯定大怒,回府后四处寻不着宋付意,连去宋府几次也都扑空,气得周韶几日几夜不得安眠。说来宋付意、周韶、姬绥本是一条船上的人,纵使有人悔不当初,如今也已是骑虎难下。
  这般各怀心思的共事,倒真应了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
  这其中最关键的,还要数绝命毒师姬绥。不知他使了什么法子,又是说了什么话,竟劝得周韶暂且息怒,让周韶总算未取宋付意性命,却亦不再主动传书,二人就这般维持着诡谲的平静。
  但前几日姬绥差人带话,邀宋付意与周韶同往怡红楼一聚。宋付意一听这名号,便知姬绥又在暗中谋划什么。那怡红楼一听便知是风月场所,约莫又是声色犬马之地。
  他面上只推说容后再议,背地里却打听周韶是否赴约,不料得知周韶近日又去了甄府门前生事——至少在宋付意看来纯属胡闹。听说周韶接连去了数次,竟连甄府大门都未能踏入,次次被家丁们灰头土脸地轰了出来。
  更听闻周韶几乎将周府库藏搬空,那日在甄府门前,竟带了近百箱金银珠宝。他身着锦绣华服,骑着一匹配着大红鞍鞯的骏马,打扮得格外风流倜傥。
  旁人只见他这般阵仗,皆觉分外显眼。待听得他高声扬言要求娶甄府县主,甄府众人更觉此人不可理喻。双方争执不下时,喧哗声惊了马匹,那马扬蹄踹翻一只木箱,顿时金银滚地,珠玉四淌。可怪的是,周遭百姓竟无一人上前拾取,俱是冷眼旁观。
  这周、甄两家的闹剧在京师传得沸沸扬扬,却无人敢高声议论,毕竟牵涉天家之事,只能私下窃语。
  宋付意正思量间,忽闻楼下哗然四起。满堂食客惊惶失措,只见杯盏倾倒,酒馔泼洒,台上乐伎四散奔逃,却被官兵强行阻拦推搡。几个伙计连滚带爬,急忙请出满面油光的掌柜。那掌柜一见官兵中那个瘦削的男子,当即跪地连连叩首求饶。
  老爷,楼下出事了!王群生的小厮急声禀报,正要推门察看,却被王群生抬手止住。
  “本想与你聊聊京师近况,再谈谈你诛杀罗向贤的后续,”王群生依旧笑吟吟的,面上瞧不出半分异样,“岂料话未说完,风头倒被楼下之人抢了去,罢了,你我姑且安坐,静观其变吧。”
  原来是东厂的缇骑来了,看这架势是在酒楼搜查钦犯。宋付意心中暗忖,不知是哪路的官员或秀士又触了霉头,若是寻常百姓,哪里劳动得了东厂的番子亲自出马。
  刹那间,几名番子按着绣春刀,脚步杂乱地冲上二楼雅间,打破了此间的清静。为首一个满脸横肉的档头,瞧见栏杆的宋付意与王群生,习惯性地便要厉声驱赶:“东厂办差!闲杂人等速速避退!”
  宋付意正欲起身,顺着番子的话离开二楼长廊,却被王群生拦住。
  这时,一个身着青贴里、外罩程子衣的消瘦男子缓步上楼,正是此番带队的掌刑千户,他目光一扫,立刻锁定了王群生,脸色微变间,他并未如那档头一般呼喝,而是转身,用对那档头说:“自己掌嘴,你惊扰了王大人,拿什么赔罪?”
  那档头闻言,当即怔愣在原地,继而吓得魂飞魄散,不得不左右开弓,“啪啪”地自掴起来,口中连称“小的该死”。
  “李千户,好久不见。”
  那李千户道:“下边人不懂,冲撞了大人,还望海涵。”
  “你们办你们的差,我与此间朋友小酌,两不相干罢了,只是勿要再惊扰了其他客人,我知道你们秉公办事……有什么事日后再提,你们别往我这里分心。”
  “大人体恤,下官明白。”李千户连连应诺,随即挥手示意手下压低声响,动作也收敛了许多,他低声道:“前年一别,大人曾说京华烟云,未必再无重逢之日,下官一直铭记于心,今日得见,方知王大人金语,果然无虚。”
  王群生闻言,只嘴角微牵,不再多言,只是举杯向宋付意示意。
  李千户见状,识趣地不再打扰,他深深一揖,便转身督促手下办事去了。
  “看来这酒楼今日不太平,但我该说的话,终究还是要说完。”王群生身着一袭翠绿长袍,他容貌本就寻常,坐在酒楼角落里毫不惹眼,也不知那李千户是什么眼力,竟能一眼盯上他。“若是你脸上的伤养好了,不如择日与我再入宫面圣?”
  宋付意没有推拒的理由。王群生身为浙江布政使司,与罗向贤一案牵连甚深,更是他亲手将罗向贤正法,入宫面圣自是理所应当。
  “那就定在五日后吧……”宋付意话音落下,心底的不安却愈来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