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指相扣
作者:hjxknbwjrchhyd      更新:2025-11-05 14:58      字数:3403
  这幅“红梅映雪”图,自兰泽右腹蜿蜒而下,她反复用指尖揉搓,那抹秾艳却始终盘踞在肌肤之上。
  她正心烦意乱时,忽觉身侧多了一道朦胧影子。初时只当是自己影子,不料指尖被人轻轻合拢,十指相扣的刹那,兰泽惊出涔涔冷汗——原是甄修证不知何时伏在榻边。他半跪在脚踏上,身形虚虚贴着绣褥,倒像是从床帷深处潜出来的一般。
  兰泽素日并不疑心他,虽说甄修证近来行止古怪,可兰泽想起甄晓晴当年因多疑生出的诸多事端,让自己受尽试探之苦,便不肯效仿那般作态。
  然此刻烛影摇红,竟叫她心底泛起凉意。细看甄修证的侧脸轮廓,分明还是相伴多年的旧相识。可那双墨玉似的眼珠幽深得骇人,恍若漩涡,将人神魂都摄去。
  暖香氤氲,水汽缠绵,肌肤上浮动的花枝纹路愈发糜艳,情潮搅得兰泽思绪混沌。
  待她要撑起身躯,早被他揽入怀中。
  “这颜料究竟从何得来的?”
  甄修证听得兰泽询问,忙说原是在某部医典上见得记载,道是色艳香异,前日才从京中药铺购得。一言完毕,他惶然跪地请罪,姿态却与往日不同,他不曾深深俯首,反仰面凝望着她,眉间蹙着愧色。
  若换作旁人,兰泽早起了疑心。可念及多年情分,又觉他许是情切逾矩,终究按下疑虑。眼下最要紧的是洗去这缠枝花纹,偏生时辰紧迫,她于药理又不精通,只得对甄修证吩咐道:“你且去翻查医书,寻个化解的办法。”
  “微臣遵命。”甄修证感激叩首:“谢陛下宽宥。”
  “睡觉吧,明日尚有事情办。”兰泽虽这般说,可是心底却扎了根刺,倘若连甄修证都生了二心,这世间情义未免太薄。
  如今恰逢自己的寿辰,她还想着宝观殿工程耗费甚巨,东南辽东战事未平,加之还政大典方毕,兰泽特命明日的晚宴从简安排,只道:“不必过分铺陈,俭省些才是正理。”
  余千先前还曾向她禀报过,道宝观殿四月初旬便可完工。对此,兰泽亦思忖着,待殿宇落成便搬过去居住,如此上朝理政也能更近些。其实在她心底,总觉得宝观殿不必修建得太过奢华,朝廷用钱的地方还多着,东南、辽东战事未息,处处都要银两。
  一夜过去,兰泽在寅时末刻便醒了。她起身时甄修证也醒转过来,兰泽告诉他:“不必管朕,我只是要看看昨日未批完的文书。”
  此时天光未亮,甄修证执意要为兰泽掌灯。他伺候兰泽穿好衣裳,陪她梳洗完毕,走到书案前点燃宫灯。今日他罕见地穿了一袭宽大的宝蓝色披风,行走时衣袂飘拂,荡出柔美的弧度。
  甄修证素来习武,本不畏寒冷,他数九寒天也常单衣出行。如今在早春时节反披上这般厚重的披风,原是存着个私心,想着若将兰泽拥入怀中,宽大的披风便能将她整个人裹住,倒像是完完全全拥有了她一般。
  兰泽自然不知他这些心思。
  她的目光正落在案头两封火漆密函上,这两封密信皆来自东南平叛的燕王,那个在她记忆里惊世骇俗的男子,一位堪称离经叛道的亲王。
  燕王姬桓,表字文华,乃兰泽叔父之子,年方二十有四。坊间关于他的传闻甚多,昔年御书房同窗共读时,他与兰泽座位相近,常能说上话,情分颇好。当年兰泽能登大宝,姬桓亦出力不少。彼时有朝臣呈上先帝遗诏,质疑兰泽非先帝血脉,还是他当庭斩杀宗正寺卿,与甄晓晴一同稳住了局面。
  于两年前,甄晓晴于宫中设宴,席间歌舞升平,兰泽却觉倦怠,便向甄晓晴告退。甄晓晴素来不喜兰泽离开宫殿,当即准了她先回宫去。
  可是兰泽行至御花园时,恰遇见醉意醺然的姬桓正在与人交谈,彼时他身上带着浓重的肃杀之气,言语间透着一股寒意。
  兰泽隐约听得他们在议论甄晓晴,说她行事张扬,引得宫闱不宁。此刻,忽闻姬桓厉声道:“我定要将甄家一网打尽。”
  旁边有人应和:“那……那甄家其他人该如何处置?陛下还与燕王殿下有血缘之亲。依臣之见,若要肃清朝纲,不如只诛甄氏,也算给那孩子一个善终,况且陛下当初年纪尚幼,又不曾亲政……”
  话音未落,另一人插嘴道:“不!唯有杀了姬玦,甄晓晴才会痛不欲生,她只这一个孩子,这才算真正的报复——”
  “住口!”姬桓猛地起身,他怒火中烧道,“这些话也是你们能说的?你们是姬玦什么人?都给本王闭嘴!”
  真是酒入愁肠,便连天南地北都辨不分明了。兰泽心底暗叹,她方才踏入这御花园的角落时,几人皆是惶惶不安的模样。唯独姬桓,虽醉意醺然,见着她突然现身,非但毫无惧色,反觉正中下怀,正好当面问个明白。他抢先一步挡在兰泽面前,便要发难。
  姬桓恰似一柄新淬的宝剑,目光凌厉如刃,言语更是锋利,唇启合间,数落着甄晓晴心肠歹毒、霍乱朝纲,字字句句皆在削落兰泽的颜面,全然不顾她的帝王身份。
  “说完了?”
  姬桓闻言一怔,面上陡然涌起血色:“你竟是这般态度?”
  一旁穿着浅米色长衫的公子早已魂飞魄散,他急忙拉住姬桓衣袖,连声向兰泽告罪:“陛下恕罪——燕王殿下多饮了几杯,此刻正糊涂着,万望陛下海涵。”
  兰泽应道:“嗯。”
  谁知姬桓挣脱众人阻拦,扬言要为朝廷除害,要为兰泽清君侧,他愈说愈激动时,有个世家子弟索性不再拦他,反倒跪地扯住兰泽衣摆,涕泪交加,目光惶惶。
  兰泽连退两步才挣脱纠缠,正待斥责之时,忽见姬桓手按剑柄,虽未出鞘,这个动作已让四下惊起低呼,寒铁与鞘口碰撞的铮鸣中,兰泽抬首厉喝:“跪下!”
  兰泽身量不高,可这一声令下,除却姬桓,在场众人近卫、内侍、世家子弟齐惊得跪倒一片,当迎着兰泽冷冽的目光,姬桓的酒意亦然顿醒,一时难以言语。
  “朕命你跪下!”
  姬桓迎着夜风,脊梁仍然挺直,目光如炬,他道:“甄氏祸乱宫闱,本王跪天地、跪宗庙、跪山河社稷,只跪明主——”
  “好个铁骨铮铮的忠臣。”兰泽笑道,“朕从未觉得你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说到底,你终究是要向我俯首的臣子。”
  那浅米衣衫的公子连连叩首:“陛下开恩!容臣等劝解燕王,万万莫伤手足之情,都是臣等劝酒之过……”
  “住口!”姬桓斥退旁边的求情之人,转而对兰泽嗤笑道:“本王既敢直言,便无反悔之心,姬兰泽,且看你这副弱不禁风的身骨,还能撑得几时?能狂妄到几时?”
  “……你今日这番话,朕不会忘记。朕自会让你明白,能稳坐此位的,从来只会是我。”兰泽说完,对旁边的内侍呵斥道,“来人!既然燕王不愿跪,你们便教他跪!”
  在众内侍围逼之下,姬桓嘶声道:“姬兰泽,当年御书房同窗共读《后汉书》,你我为范滂母子的‘存亡各得其所’的风骨击节赞叹,你当时问我,若他日朝纲倾颓,文华可愿做范滂?我当日如何答你?我说愿与你同心明志,共守肝胆!”
  他忽然惨笑:“范滂母子同心就罢了,你却执意要与甄晓晴同心!而今你还要我做那跪着生的小人!自你登临大宝,你早被权欲蒙蔽,被那毒妇蛊惑,叫你我竟要相残于宫阙!”
  “闹够了没有?”
  许是兰泽眉宇间那抹厌弃太过分明,姬桓胸中陡然炸开,如同惊雷。他不明白,为何眼前的少年帝王能如此冷静,竟将他泣血的话语都视作尘土。
  “是了,”他咬牙跪在冰冷石阶上,仰面望向夜风中的兰泽。她的面容在宫灯下苍白如纸,眸光却似古井无波,只叫姬桓怨恨滔天,“姬兰泽,纵使你千般厌我,又能如何?你心里明白,我扶持你登基,有从龙之功,更有南平七捷的功名,如今东南倭患汹汹,朝中除我,谁堪为督师!莫非你要在敌寇犯境之时临阵易将?!”
  “你执意如此,那你我之间再无话可说了。”兰泽阖目轻叹,那厌弃里竟透出几分隐痛,“既要将甄家连根拔起,往后不必再来宝观殿,这些年同窗之谊,亦就此作罢。”
  这点隐痛被姬桓敏锐捕捉到了。他还未来得及分辨,却见兰泽解下腰间玉佩,那块自幼佩戴的羊脂白玉。她俯身蹲在他面前,默然将玉佩塞进他掌心。
  姬桓愕然抬眸,心头乍涌狂喜与愧悔,更留恋与她手心的温热,却又察觉兰泽凝望着他,只听兰泽语声倦怠道:“前尘往事皆作云烟,若他日你执意取我性命,但求你给个痛快。”
  “不可!”姬桓这才惊觉自己犯下大错,他分明看见兰泽眼尾水光一闪,却释然起身,“你凭什么认定我会杀你?姬兰泽,你究竟将我当作什么?”
  “你说得是,原是我的错处。”兰泽忽而莞尔,那笑意浅淡,似有若无,“你我终究殊途……文华,望你原谅我,这些年承你视我为知己、手足,这份情意,我是永铭于心。”
  她略顿了一顿:“你的恩义,我从未敢忘,亦不奢求你能明白我的思虑,毕竟这世间,原没有谁能真懂得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