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尔瓦德
作者:许慎之      更新:2025-07-28 13:05      字数:3569
  艾尔瓦德低矮的城墙在灼人的热浪中扭曲蒸腾,像一条脱水濒死的巨蜥。
  一株风滚草被干燥的狂风卷着,骨碌碌地滚向城门关卡,在一群蔫头耷脑、缓慢蠕动的入城人潮脚边打了个旋儿。
  队伍前头,一个被漫长等待磨光了耐性的孩子,眼珠子追着那滚动的“皮球”,小脚丫刚脱离队伍,就被一只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猛地拽回。
  “安分点!”妇人声音嘶哑,她的嘴唇因长久缺水而干裂,起了一层白皮,“快排到了。”
  孩子委屈地扁扁嘴,缩回母亲身侧。
  无人注意他们身后那个怀抱婴孩的女人,不动声色地向后挪了半步,避开那踉跄的孩童,同时将裹住孩子头脸的面纱又往下掖了掖,遮得更严实。
  那株风滚草仿佛通了灵性,庆幸自己“逃过一劫”,竟轻盈地弹跳了几下,像个顽皮的精灵,旁若无人地滚过长长的队伍,越过凶神恶煞的守卫,大摇大摆地溜进了城门的阴影里,消失的无踪。
  “下一个!”
  守卫粗嘎的嗓子在热浪里劈开一道口子。
  一个平民打扮的汉子佝偻着上前,递上磨损的木制通关证。
  肤色黝黑、汗流浃背的守卫眼皮都懒得抬,两根粗指捏着那薄木片,在汉子眼前晃了晃,鼻腔里溢出一声短促的嗤笑,刻意停顿着。
  汉子瞬间明了,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掏出一个沉甸甸、沾满汗渍的钱袋,近乎虔诚地捧上。
  守卫这才撩起眼皮,慢条斯理地掂了掂,又眯起一只眼往袋口里瞅,那汉子在他审视的目光下抖如筛糠,豆大的汗珠混着尘土滚落,砸在滚烫的地面上,瞬间洇开又消失。
  半晌,守卫才满意地将钱袋往腰间鼓囊囊的皮囊里一塞,手中那根磨得油亮的棍棒毫不客气地捅在汉子胳膊上,疼得他倒抽一口凉气。
  “戳这儿当门神呢?还不快滚!”
  汉子如蒙大赦,捂着胳膊连滚带爬地冲向城门,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
  “下一个!”
  守卫抹了把额头上浑浊的汗珠,不耐烦地吼向队伍。
  那对母子被推搡上前。
  妇人脚步虚浮,长久的曝晒和脱水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将孩子死死拢在身前,颤抖着递上通关证。
  守卫照例瞟了一眼,木片在他指间晃荡,无声地索要着代价。
  妇人本就佝偻的背脊弯得更低了,枯瘦的手指紧紧攥着孩子的小手,半晌才从干裂的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哀求:“大人…行行好……”
  “没钱?没钱就滚一边凉快去!”
  守卫被这毒日头烤得仅剩的耐性彻底告罄,他粗暴地一搡,母子俩踉跄着摔倒在地,那木片也被随手丢在他们身上,“没看见后面排着长龙吗?晦气!”
  妇人挣扎着爬起,扑过去死死抱住守卫沾满泥垢的靴筒,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求求您!家里…家里就剩这点活命钱了,都换了这张纸!放我们进去…我卖了这些货,一定…一定把钱补上!”
  她手忙脚乱地解下背上那个鼓鼓囊囊的大口袋,急切地打开,里面塞满了她精心编织的藤篮草筐。
  “您,您看……我说的句句属实……”
  守卫瞥了一眼,嘴角咧开一个不怀好意的弧度。
  他抬脚,狠狠碾了上去!精心制作的工艺品在他肮脏的靴底发出令人心碎的“咔嚓”碎裂声。
  “哪来的穷酸婆子!拿这些破烂糊弄你爷爷?”他啐了一口,抬脚作势就要将这碍眼的“垃圾”连同妇人一起踹飞,“耽误大爷发财?找死!”
  “守卫大人——”一个清亮却不失圆滑的女声适时插了进来,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抱怨,“我们这顶着毒日头等了小半天了,孩子都蔫了,嗓子直冒烟。这队伍,还得挪多久呀?”
  “让你等你就给老子等着!废什么话!”守卫的注意力被成功引开,骂骂咧咧地转头。
  待看清来人,那张横肉遍布的脸竟瞬间挤出殷勤的笑容,变脸之快令人咋舌:“呦!我当是哪个不开眼的聒噪,原来是艾琳女士!酒馆生意不忙?今儿怎么得空出城了?”
  “我家那木头疙瘩在店里盯着呢,”抱着孩子的艾琳巧笑倩兮,一手递上通关证和一袋分量不轻的钱币,“带小家伙回娘家住了两天。”
  “哎哟,您这话说的!您跟这些泥腿子能一样吗?”守卫忙不迭地将通行证和钱袋推了回去,粗糙的手指顺势暧昧地刮过艾琳白皙的手背,“晚上…给我留点好酒就成!话说回来,你们家那个艾德,除了噼里啪啦拨算盘珠子,怕是连句囫囵话都说不利索吧?平日里…闷坏了吧?”
  他浑浊的眼珠黏在艾琳姣好的面容和窈窕的身段上,意有所指,“晚上…赏脸喝一杯?”
  艾琳嘴角弯起一个风情万种却又不达眼底的弧度,葱白的手指仿佛不经意地在守卫汗湿的肩头拂过:“您可是贵客,来了自然要好好招待。这样,晚上我把窖里那两桶上好的苦艾酒给您留着,您可一定得来…不醉不归哦?”
  守卫被这眼波和许诺撩拨得心神荡漾,痴痴地望着艾琳摇曳生姿的背影消失在城门洞里,魂儿似乎都被勾走了一半。
  而在他视线之外,艾琳脸上的笑容瞬间冰封,她抬起那只刚刚被触碰过的手,狠狠地在粗布裙摆上反复擦拭,仿佛要搓掉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咳咳!发什么呆!下一个!”守卫回过神,粗声粗气地吼着,又换上了那副阎王面孔。
  “我们俩的通行证…路上不慎遗失了。”
  伊莉丝和卡斯帕牵着马走上前。
  斗篷的兜帽遮住了她大半张脸,目睹了方才那场“好戏”,她心知肚明,从怀里利落地摸出一枚在烈日下折射出刺目光斑的金币递过去。
  金光一闪,守卫眼中贪婪的光芒几乎要溢出来,手伸到一半,却猛地顿住。
  他狐疑地打量着伊莉丝身后那匹膘肥体壮的骏马,视线又转回这个裹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深浅的女人身上。
  大热天捂这么严实…晦气!害得他不好掂量该开多大的口。
  他在心里暗骂。
  “那是人的价钱,”守卫扬起下巴,拇指和食指捻了捻,理所当然地加码,“这马…得再加一枚。”
  贪婪的豺狗!两枚金币够你逍遥快活好几年了吧?也不怕噎死!
  伊莉丝腹诽。
  “方才那位骑马入城的,不过付了两枚银币,”她伸出两根手指,语气平静地讨价还价,“如此,我也加两枚银币如何?”
  “那是方才!此一时彼一时!”守卫不耐烦地挥挥手,“现在就是这个价!进不进?不进滚蛋!”
  “……行,两枚就两枚吧。”
  伊莉丝暗自磨了磨后槽牙,认命般又摸出一枚金币。
  “这才像话嘛!”守卫一把抓过金币,迫不及待地放进嘴里咬了个牙印,满意地塞进腰包,还假惺惺地压低声音,“我这可是提着脑袋放你们进去的,懂不懂?”
  “有劳。”伊莉丝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那,我们可以进去了?”
  守卫心情大好地侧身让开通道,挥手放行。
  艾尔瓦德,南地的心脏,她伊莉丝踏入这片焦土的第一课,竟如此生动而深刻地诠释了何为“敲骨吸髓”。
  两人牵着马步入主城。
  得益于靠近梅尔基亚的边界,艾尔瓦德的街景尚存几分繁华的影子:香料铺子混合着皮革和牲畜的气味扑面而来,珠宝铺的橱窗在尘土中黯淡无光,成衣铺挂着褪色的布料,各式各样的酒馆旅店招牌在热风中摇晃。
  摊贩的吆喝、行人的嘈杂、牲畜的嘶鸣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混乱而充满生机的市井图。
  她本想不动声色地观察这南地重镇的脉络,奈何身边那道沉静的目光如影随形,存在感强烈得让她无法忽视。
  “你一直盯着我作什么?”她终是忍不住开口,斗篷下的声音带着一丝被看穿的不自在。
  “不打算出手?”卡斯帕的声音平稳无波,红眸却洞若观火。
  “我非出手不可?”伊莉丝挑眉反问。
  “不像你的作风。”他陈述事实。
  两人目光在空中无声交缠,仿佛一场无形的角力,比的是谁先挪开视线。
  一息、两息、十息……
  最终,伊莉丝败下阵来,无奈地扶额:“你那双眼睛…是铁打的吗?真是服了。”她叹了口气,解释道,“你也瞧见了,那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贸然出头,只会招来更狠的敲诈勒索。此事…需得从长计议。”
  说话间,她的目光扫过街边林立的店铺招牌,蓦地定格在一块饱经风霜的木牌上——“艾德酒馆”。
  这名字…似乎刚刚才听过?
  “好了,”她抬手指向那间酒馆,“我去那里坐会儿,等你办完‘正事’。”
  卡斯帕微微一怔,显然没跟上她的思路。
  他今日同她一起初抵艾尔瓦德,何来“正事”?
  伊莉丝回头瞥了他一眼,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笑意:“你不是想看我‘出手’吗?现在就去,把那位大婶的东西都买下来。她有钱了,难题不就迎刃而解了?”
  原来如此。
  “果然,”卡斯帕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纵容的弧度,“这才是我的伊莉丝。”
  “呵,”伊莉丝轻哼一声,揶揄道,“合着不日行一善,就没资格站在卡斯帕大人身边了呗?遇人不淑啊,看来我只能借酒……”
  “不许喝酒。”
  四个字,斩钉截铁,毫无商量余地。
  “知道了知道了!快去吧去吧,我亲爱的‘老妈子’!”伊莉丝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虽然隔着兜帽他看不见),伸手不耐烦地推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