鹬蚌相争
作者:许慎之      更新:2025-08-11 12:34      字数:3358
  艾尔瓦德领主城堡前,人头攒动,黑压压一片。
  城中居民个个垫着脚,伸长脖颈,像被被一根无形丝线牵引着,拼命往那人潮中心挤去。
  一个妇人牵着孩子,刚从市场叫卖完,疲惫地拖着脚步路过。她一手提着半篮蔫巴果蔬,另一只手被那精力旺盛的孩子扯得生疼。
  那孩子如同嗅到蜜糖的小兽,被眼前的热闹勾得心痒难耐,一个劲儿地往里钻。
  “你这孩子。”
  妇人无奈地叹气,嗓音里带着一日吆喝后的沙哑,却终究拗不过,被他拽着加入了攒动的人潮。
  “妈妈,他们在看什么呢?”孩子踮着脚,小脸因用力而涨红,指着前方密不透风的后脑勺问。
  妇人费力地调整了几次角度张望,视线被层层迭迭的人墙阻隔,只觉一片混沌。
  “莫不是……领主大人又要涨税了?”她忧心忡忡,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这才半年光景,都涨了两回了!进城费也水涨船高……再这么下去,我们这点小本营生,怕是连糊口都难了……”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孩子的手,“看两眼就回吧,城门快关了。妈回去得多编些藤筐,明儿个好换点嚼谷。”
  说着便要拉那意犹未尽的孩子离开。
  旁边一个看客见她模样,好心提点:
  “没听说城里换了新主子?”
  “新领主?”妇人一愣,随即嘴角牵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低了下去,“换汤不换药罢了……之前也不是没来过。”
  “说的是!龙椅上坐的是谁,跟咱们这些泥腿子有甚干系?日子还不是一样过!”那人深表赞同,话锋却一转,带着点捡便宜的兴奋,“不过这回可新鲜!听说这位新官上任要摆流水席,就在今晚,连咱们这些草芥都能登堂入室,白吃白喝!这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不占白不占!何不带着你家小子去开开荤?”
  “妈妈!去!我们去!”
  孩子一听有吃的,顿时双眼放光,拽着母亲的衣角又蹦又跳。
  “天底下哪有这等好事?你莫不是拿我寻开心?”妇人狐疑地盯着对方,手下加了力道,试图稳住兴奋过头的孩子。
  “嘿,信不信由你!”那人嗤笑一声,下巴朝前方努了努,“你一路过来,没瞧见城里那些酒馆今儿个都关门闭户?掌柜的、伙计全被临时征调进城堡当帮工了!我在这儿听了半晌墙根,说的也是这茬。”他故意咂咂嘴,“你最好别去,省得跟我抢食儿!”
  “妈——!”孩子急得直跺脚,生怕这“大餐”飞了。
  “……行,那就去瞧瞧。”妇人终是拗不过,妥协道,“可知几时开始?又如何进去?”
  “喏,看到没?”那人抬手指向暮色四合中渐次亮起璀璨灯火的巍峨城堡,“平日关城门那会儿,差不多就该开席了。今日特例,城门晚两个时辰落锁,吃完再出城也来得及。”
  男人眼中闪过一丝向往,喃喃道,“说起来,咱这双泥腿子还没踏进过那金窝窝里头呢……这趟进去,可得把眼珠子瞪圆了看个够本!下回想撞上这等好事,怕是得等下辈子喽!”
  ——
  会客厅里,空气沉凝得几乎能拧出水来。
  伊莉丝刚在主位落座,卡斯帕与洛兰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猛,一左一右,几乎是同时紧挨着她坐了下来。
  无形的硝烟瞬间弥漫。
  洛兰随手端起手边的描金细瓷杯,指尖刚触到温热的杯壁,便嫌弃地皱起眉。
  呷了一口,舌尖品到的寡淡瞬间点燃了怒火,男人剜向对面的卡斯帕:“啧,这破落户的待客之道,连杯像样的茶汤都奉不出?卡斯帕,身为主子的‘近侍’,你就眼睁睁看着她受这等腌臜气?”
  “艾尔瓦德赤地千里,水源金贵,产出有限。此间条件,自然远不及圣殿骑士府邸的豪奢周全。”卡斯帕面不改色,修长的手指稳稳托着茶杯,慢条斯理地啜饮了一口,声音平静无波,字句却像冻了千年不化的寒冰,“洛兰大人若当真觉得屈尊降贵,难以忍受……此刻打道回府,倒不失为上策。”
  我们这里?
  简单四字,如同无形的界碑,极其自然地将伊莉丝与他圈在了同一方天地,而洛兰,则被轻描淡写地推到了“外人”的荒原上。
  洛兰脸上那层刻意维持的、在伊莉丝面前装出的“大度”假面,被这句话猝不及防地撕开一道裂口。
  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异色双瞳中暗流汹涌,转向被夹在中间的女人,话语里仿佛裹着蜜糖般的毒刺:
  “伊莉丝,你听听!一个连正式身份都没有的‘东西’,就敢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妄图与你并列了?这种人留在身边,迟早是祸根!不如趁早打发了干净。”
  “不知洛兰骑士又是以何等‘身份’在此置喙?”卡斯帕的红眸深不见底,声音低沉,却带着千钧之力,“若论‘不合时宜’,恐怕您这位肩负教会戒律、本该‘清心禁欲’的圣殿骑士,先前对我主的‘唐突之举’,才更是明知故犯,有违教义吧?”
  洛兰被这顶“教义”的大帽子压得脸色一沉,冷笑如刀:“那你们俩还算同父异母的亲兄妹……”
  两人唇枪舌剑,互揭疮疤,眼看就要刹不住车。
  伊莉丝刚含进嘴的一口茶水“噗”地全喷了出来,她忍无可忍地拍案而起,金棕色的眸子里怒火熊熊。
  “够了!都给我闭嘴!吵得人脑仁疼!”
  女人毫不客气地抬手,一人脑门赏了一记清脆的爆栗,随即双臂发力,狠狠将两个碍事的男人往两边一搡!
  “赫克托尔,我们走!”
  她一把拽起全程最安静、最本分、宛如一尊石像般杵在角落的赫克托尔,拔腿就往外冲,将那对仍在用眼神厮杀的冤家远远甩在身后,只留一句余音在厅内回荡,“再待下去,耳朵都要被吵出茧子了!”
  望着那两道迅速消失在门廊拐角的身影,洛兰摩挲着光洁的下巴,异色瞳中闪过一丝玩味:“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啧,看来这位‘老实人’,手段着实高明。”
  他难得地征询般瞥向身侧的卡斯帕。
  后者目光沉沉,望着空荡的门口,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
  破天荒的,两个针尖对麦芒的男人,在这一点上竟达成了一致。
  ……
  高高的拱形窗边,伊莉丝与赫克托尔并肩而立,俯瞰着下方灯火通明、人影幢幢的城堡庭院。仆役们在晚宴筹备的喧嚣中奔忙不息,脚不沾地。
  “是卡斯帕写信让你来的?”她侧首问道,晚风拂起她颊边的碎发。
  男人抿了抿略显干燥的唇,神色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才沉声道:“他虑、虑到在这、这里没有人马终、终究难、难以立足,便写、写信给我。”
  “之前在梅尔基亚我就发现,”伊莉丝有些意外地挑眉,“你和卡斯帕的关系……似乎还不错?”
  回想起方才厅内那令人窒息的针锋相对,她不由得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
  “我、我们之前是一个队、队的战友。”赫克托尔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追忆的沉凝。
  “战友?”这个词瞬间勾起了伊莉丝的好奇心,“说来听听?”
  ……
  “你是说,你们俩之前……加入过平民起义军?!”伊莉丝惊得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眼睛瞪得溜圆。
  这些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竟以如此荒诞的方式硬生生拧在了一起,若非这话是从眼前这位向来一板一眼的男人口中吐出,她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
  赫克托尔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那刀刻斧凿般的严肃面容,没有半分玩笑的痕迹。
  “你说的……该不会是……现在闹得正凶的那个起义军吧?”伊莉丝抱着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声音都带上了颤音。
  “对。”男人的回答斩钉截铁。
  “莫甘娜……她、她知道吗?”女人不死心地追问,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出所料,男人依旧是那个沉甸甸的点头动作。
  伊莉丝倒抽一口凉气,胸腔里对那位深不可测的老妇人的敬畏,瞬间又拔高了一截。
  不愧是执掌棋局的“改革家”,用人之大胆,简直令人瞠目!
  她默默收回了之前腹诽莫甘娜给赫克托尔官职太“小气”的想法。敢将一个曾投身于意图推翻贵族政权漩涡中心的人,放在贵族护卫队队长的位置上……这份魄力,当真是惊世骇俗!
  “这么说来,”她脑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问,“你们俩认识他们现在的领袖……阿瑞斯?”
  “他是后、后起之秀,”赫克托尔思索片刻,沉声道,“是在我们离、离开后被选、选拔上、上去的。”他顿了顿,遂又补充了一条关键信息,“似乎……是采石场奴隶出身。”
  “那你们后来离开是因为……”伊莉丝忙追问。
  话未说完,一个熟悉的身影步履匆匆地穿过长廊而来,正是之前随行来艾尔瓦德的侍从之一。
  “伊莉丝殿下,领主大人身边的侍臣在外求见。”
  来人恭敬地垂首行礼,声音打破了窗边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