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6一席清谈开万里星途数语赤诚困一世鸳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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绮思妙想 更新:2025-10-04 15:21 字数:5775
入夏的清华园,草木葱茏,空气中浮动着丁香与书卷混合的气息。沉墨舟与吴灼并肩走在通往科学馆的林荫小道上,他依旧是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步伐从容,吴灼则穿着贝满女中的素色校服,心情是难得的紧张与期待交织。
“不必紧张,”沉墨舟似乎察觉了她的心绪,声音温和如常,“任先生是学者,待人谦和。你只需将你的疑问和想法坦诚相告便可。”
“是,沉先生。”吴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跳。她手中紧握着一个笔记本,里面记录着她自学《电磁学通论》和《无线电原理初步》时遇到的诸多困惑,字迹工整,问题犀利。
科学馆的红砖墙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庄重。沉墨舟轻车熟路地引着她走上二楼,在一扇挂着“无线电研究所”牌子的门前停下。他轻轻叩门。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沉稳的声音。
沉墨舟推开门,侧身让吴灼先进。
实验室内的景象让吴灼眼前一亮:不同于贝满实验室的规整,这里显得有些“杂乱”,长条实验台上摆满了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仪器、缠绕的线圈、闪烁着微光的真空管,空气中有淡淡的松香和金属加热后的特殊气味。
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玳瑁边眼镜的??年轻男子??正俯身在一台示波器前,观察着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形。
听到脚步声,他直起身,转过身来。
吴灼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到任之恭。他是一位青年学者,面容清癯,眼神锐利而专注,但嘴角自然的弧度又带着学者特有的温和。
他看到沉墨舟,脸上露出笑容,带着一种熟人间的随意:“墨舟,你来了。” ??随即走上前轻拍了一下沉墨舟臂膀的动作,看起来两人并非泛泛之交,而是相当熟稔。
任之恭的目光随即落到吴灼身上,带着一丝询问与好奇。
“任先生,”沉墨舟微微颔首,为双方介绍,“这位就是我之前向您提过的,贝满女中的吴灼同学,她对无线电很有兴趣,也有些自己的想法。吴灼,这位就是任之恭先生。”
吴灼连忙上前一步,恭敬地鞠躬:“任先生好。”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紧。
任之恭打量了她一下,目光在她手中紧握的笔记本上停留一瞬,笑道:“不必多礼。墨舟可是难得夸人,能让他亲自引荐的年轻人,必定不凡。”他语气随和,瞬间化解了吴灼的些许紧张。“来,这边坐。”
他引着两人到实验室一角的茶几旁坐下,那里堆着几本摊开的外文期刊。没有过多寒暄,任之恭直接切入正题:“听墨舟说,你在自学电磁理论和无线电基础?遇到什么问题了?”
吴灼鼓起勇气,翻开笔记本,将自己积攒的问题一一提出。从麦克斯韦方程组的物理图像理解,到电磁波传播中的能量损耗疑问,再到她对几种基本天线结构效率的对比思考……她的问题并非浮于表面,往往直指核心概念的理解和应用瓶颈,显示出她确实下了苦功,并且有着不错的数理直觉。
任之恭听着,眼神渐渐从最初的温和鼓励,转为专注和些许惊讶。他耐心地解答着,有时随手拿起纸笔画出示意图,有时起身从书架上抽出参考书指出关键段落,甚至走到实验台前,接通一台信号发生器,让吴灼亲自调节旋钮,观察波形变化,直观地理解理论。
“你这个关于半波振子天线输入阻抗随频率变化的疑问,提得很好。”任之嘉赞许地点点头,“这涉及到分布参数系统的理论,是深入微波领域的基础。你看……”他拿起一支铅笔,在纸上飞快地写下几个公式,深入浅出地讲解起来。
吴灼全神贯注地听着,眼睛闪闪发光,不时提出自己的理解或新的疑问。她感觉一扇全新的大门正在眼前缓缓打开,门后是一个远比她想象中更广阔、更精妙的世界。沉墨舟坐在一旁,安静地喝着茶,大多数时间只是倾听,偶尔在吴灼表述不清时,会用一个简短的词语或眼神帮她厘清思路。
时间在专注的交流中飞快流逝。当窗外的天色开始泛橙时,任之恭才意犹未尽地停下讲解,看着吴灼,眼中满是欣赏:“吴同学,你的悟性和钻研精神,很难得。理论基础打得不错,更重要的是,你有发现问题、思考问题的能力。这比单纯会解题更重要。” 他沉吟片刻,从桌上那堆外文期刊中抽出一本,翻到某一页,递给吴灼:“这是美国《Proceedings of the IRE》最新一期上关于超外差接收机前端噪声抑制的一篇短文,有些观点比较新。你可以拿回去看看,里面有不懂的,下次可以再来讨论。”
这无疑是极大的认可和鼓励。吴灼双手接过期刊,如获至宝,激动得脸颊微红:“谢谢任先生!我一定会认真读的!”
吴灼抱着那本珍贵的期刊,心潮澎湃,感觉脚下的路都变得坚实了许多。
沉墨舟走在她的身侧,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声音在暮色中显得格外低沉:“任先生是真正的学者,他的指点,千金难换。但这条路,越是往深处走,越是孤独艰辛。你要有准备。”
吴灼重重地点头:“我明白,沉先生。我不怕辛苦。”她抬头看向沉墨舟,眼中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今天我才知道,我要学的,还有太多太多。”
沉墨舟看着她被夕阳勾勒出的、充满朝气和决心的侧脸,目光深邃难辨。他微微颔首,又沉默地走了一段。当行至临近贝满女中校门的那棵熟悉的海棠树下时,他停下了脚步。
“吴灼,”他转过身,正面看着她,语气变得格外郑重,“下月初,我就要启程去日本了,赴东京帝大文学部进修,为期三年。”
吴灼怔住了,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这突如其来的正式的告别,仍让她心中一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
沉墨舟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语气缓和了些,“我离开后,墨痕社……就交给你了。”他顿了顿,目光中带着信任与嘱托,“社刊的编纂,同仁间的交流,都需要有人维系。你心思缜密,在同窗中亦有威信,由你来带领墨痕社,我很放心。”
“沉先生……”吴灼喉头有些哽咽,她深知这份托付的重量。墨痕社不仅是沉墨舟心血所在,更是她精神成长的重要园地。
“学问之道,贵在持之以恒,更贵在有同道者相互砥砺。”沉墨舟的声音温和而有力,“无论我在何处,希望墨痕社的灯火不熄,希望你能继续带领大家,读好书,求真理。”
“我会的,沉先生!”吴灼点点头,将那份不舍与难过化为坚定的承诺,“我一定尽力,不让您失望,不让墨痕社沉寂。”
“好。”沉墨舟的嘴角浮现出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他最后看了一眼贝满女中熟悉的校门,以及眼前这个已然悄然成长的学生,“那,就此别过。保重。”
“沉先生保重!”吴灼深深鞠躬,直到沉墨舟青衫的背影消失在暮色渐浓的街角,才直起身,怀中紧抱着期刊和那份沉甸甸的嘱托,心中充满了离愁,也更坚定了前行的意志。
夜色渐浓,贝满女中的灯火次第亮起,照亮了求知者前行的路,也掩藏了引路者眼中复杂难言的情绪。一次重要的引见与一场郑重的告别,在这个傍晚同时发生,为吴灼的人生翻开了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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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满女中暑假的到来,让什锦花园内的日子仿佛慢了下来,空气中流淌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寂静。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一阵沉稳却略显迟疑的脚步声自月洞门处传来。
吴灼抬头,只见宋华卓站在那儿。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藏青长衫,身形依旧挺拔,但往日那种飞扬跳脱的神采已荡然无存,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和一种经历巨变后的沉郁。他的眼神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未散尽的悲痛,有深深的愧疚,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他看到吴灼,脚步顿了顿,随即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稳步走了过来。
吴灼下意识地站起身,心中有些紧张。上次他失控的情形还历历在目。
宋华卓在她面前站定,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的尊重。他没有立刻说话,而是先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腰弯得很低,姿态充满了歉意。
“灼灼,”他再抬起头时,声音沙哑却清晰,“对不起。”
吴灼微微一怔,没想到他如此直接地道歉。
“为我那天晚上的失态……和……冒犯。”宋华卓的耳根有些发红,眼神却坦诚地迎着她,“我当时……整个人都垮了,像掉进了冰窟里,什么都看不清,什么都顾不上了……只觉得你是唯一能抓住的……就那样不管不顾地……吓到你了,是我的错。”他言辞恳切,没有为自己找任何借口,将过错全然揽下。
吴灼看着他眼中的悔意和依旧未散的红丝,想起他失去兄长的痛苦,心肠不由得软了几分。她轻轻摇了摇头,低声道:“都过去了……我明白你当时的心情。华钧兄长的事……还请节哀。”
听到兄长名字,宋华卓眼眶瞬间又红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悲恸,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谢谢……灼灼,谢谢你肯听我说这些。”他顿了顿,目光望向池中残荷,仿佛陷入了回忆,“其实……我今天来,除了道歉,还想跟你说说话。有些事,憋在心里,快喘不过气了。”
吴灼安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
宋华卓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遥远的怀念:“小时候,我特别皮,上房揭瓦,下河摸鱼,没一刻消停。我哥……他比我大五岁,总是像个大人一样跟在我后头,替我收拾烂摊子。有一次我贪玩爬树掏鸟窝,摔下来折了胳膊,他背着我跑了三里地找大夫,一边跑一边骂我‘小混蛋’,可眼泪却啪嗒啪嗒的掉在我环住他脖子的胳膊上……比我还疼。”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随即又被巨大的悲伤淹没:“后来他去了讲武堂,每次回来,都会偷偷给我带些新奇的小玩意儿,还会教我打拳、骑马……他说,男儿志在四方,但要先学会保护自己和家人。”他的声音哽咽了,“可他……他现在却……”
看着他强忍泪水的模样,吴灼心中恻然。她轻声安慰道:“华钧兄长是英雄,他保护了很多人。他的志气,他的担当,会一直被人记得。”
宋华卓用力点头,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是!他是英雄!是我宋家的骄傲!可是灼灼……”他转向她,眼神脆弱而依赖,“我再也听不到他骂我‘小混蛋’了……再也等不到他回来了……”
这一刻,他不再是那个意气风发的飞行员,只是一个骤然失去依靠的弟弟。吴灼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和微微颤抖的肩膀,心中充满了同情。她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动作有些生疏,却带着真诚的安慰:“云笙,难过就哭出来吧。华钧兄长若在天有灵,定不希望你如此强撑。”
这轻柔的触碰和温暖的话语,仿佛击溃了宋华卓最后一道防线。他低下头,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庭院中显得格外令人心碎。他蹲下身去,捂住脸,任由泪水宣泄。
吴灼站在原地,静静地陪着他,充当着一个无声的倾听者和陪伴者。
过了好一会儿,宋华卓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他抬起头,缓缓站起来,眼睛红肿,却比刚才清明了许多。他看着吴灼,眼中充满了感激:“灼灼,谢谢你……听我说这些废话。”
“这不是废话。”吴灼摇摇头,“华钧兄长是你重要的家人,怀念他是人之常情。”
宋华卓深深地看着她,仿佛下定了决心。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变得异常郑重和清晰:“灼灼,我今天来,除了道歉,还有更重要的话要说。”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知道,因为家里的安排,因为……我哥的事,我们的婚约推迟了。我也知道,你可能……并不情愿。”
他直言不讳地戳破了两人之间那层心照不宣的窗户纸,让吴灼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宋华卓却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坚定:“以前,我或许觉得一切理所当然,觉得我们在一起是顺理成章的事。但经过这次……我好像一夜之间明白了很多。”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明白了失去的痛苦,也明白了……有些东西,强求不来。”
他的坦诚让吴灼有些意外,不由得重新看向他。
“但是,灼灼,”宋华卓的目光炽热起来,带着军人特有的执拗和真诚,“我的心意,从以前到现在,从来没有变过。我喜欢你,想娶你为妻。这份心意,不因为任何事、任何人而改变,也不因为我哥的离开或是婚约的推迟而动摇。”
他上前一步,距离稍稍拉近,却依旧保持着克制,没有半分逾越:“我今天来,就是想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的心意。不是为了逼你,也不是为了让你马上回应。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无论你怎么想,无论要等多久,哪怕等到年底,等到更久以后……我宋云笙,都会在这里等着你。”
他的宣告,直接、热烈,甚至带着几分不容拒绝的霸道,却奇异地没有让吴灼感到被冒犯。或许是因为他眼神中的那份经历痛苦后的真诚,或许是因为他话语里那份愿意等待的承诺。
吴灼怔怔地看着他,心中五味杂陈。抗拒吗?依然有。但在这乱世之中,面对这样一个刚刚失去至亲、却依旧将一颗赤诚之心捧到她面前的青年,她无法说出更残忍的话。更何况,那纸婚约,如同无形的枷锁,并非她轻易能否定。
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得像叹息:“云笙……现在说这些,还为时过早。你们家……需要时间。”
她没有直接回应他的心意,也没有拒绝他的等待,只是将话题引向了现实的悲痛。
宋华卓明白了她的回避,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坚定取代:“我明白,知你视这婚约如囚笼。但华北如今是何等危局?日寇的枪炮,早已顶在北平的喉头!二十九军的将士们在长城饮冰卧雪,以血肉之躯筑墙。宋吴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此时不能同心同德,便是将半壁河山拱手送人!我宋云笙此生所求,”他声音喑哑下去,带着切肤之痛,“从来不是小儿女的卿卿我我。我所图者,乃有朝一日,能在北平建起一座比剑桥卡文迪许实验室更顶尖的物理圣殿!让中国学子不必远渡重洋,也能触摸宇宙的弦音,探索物质的终极奥秘!但这宏愿……”他喉头剧烈滚动,字字如刀剜心,“需有国!有家!有寸土立足!若无山河无恙,何来书桌安稳?若无民族脊梁挺立,何谈科学之光普照?!”
她望着宋华卓眼中那两簇灼烧的火焰——那火焰里翻腾着家国大义与个人理想的激烈搏斗,交织着牺牲的决绝与不甘的痛楚。
“我会等。等我们家走出这段阴影,也等你……做好准备。”他又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将这一刻印入脑海,然后再次微微躬身:“话已说完,我就不多打扰了。灼灼,保重。”
说完,他毅然转身,大步离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那背影比以往多了几分沉静和担当。
吴灼站在原地,望着他消失在暮色中的背影,心中乱成一团。宋华卓的告白,像一块巨石投入她本已不平静的心湖。前路依旧迷雾重重,但至少在这一刻,她感受到的,不再是纯粹的压迫,而是一份沉重却真实的……等待。而这等待,对她而言,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束缚?她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