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春潮 第86节
作者:花上      更新:2025-10-27 16:03      字数:5240
  这番话已是极重。素日温文守礼的江公子竟吐出这般言语,眸中杀意凛然,直教许夙阳后颈发凉,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许万昌急忙上前:“江大人言重了,是夙阳不懂事,还望莫要与他一般见识。关于太子的提议,我们自当慎重斟酌,定会寻个万全之策。这几日再细细商议可好?”
  许夙阳却急声道:“父亲切莫轻信他言,谁知他如今是不是已投靠太子?说不得这正是太子与皇上联手设下的圈套,专为铲除异己。若贸然听从,只怕要招来圣心猜忌。”
  他心下清明,太子与皇上俱非良善之辈。自帮助沈识因逃出京城之事传入宫中,他就知道迟早会引起忌惮。
  皇上与太子这般行事,实在令人不齿。纵使陆呈辞与陆瑜算不得正人君子,但眼下对沈识因安危构成威胁的,确是当今皇上与太子。
  思及此,他冷冷睨向江絮。江絮亦蹙眉回视,甩下一句:“本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此刻又何必故作慈悲。”
  许夙阳当即反唇相讥:“你又何尝是什么好东西。”
  眼见二人又要争执,许万昌厉声喝止:“都住口!如今这般情势,我等岂可轻易站队?伴君如伴虎此言不虚,更何况这位太子本就不是善与之辈,都需谨言慎行。”
  原来太子密召江絮入殿,命他在皇帝与东宫之间择一效忠,更要他取了许夙阳性命,谁知江絮转瞬便将此事透露给了许万昌。
  江絮深知此刻进退维谷——既难以抉择,更不敢独断。他将这隐秘和盘托出告知许万昌,一来是为寻个商量,二来也是要将许家一并拉上这艘风雨飘摇的船。
  眼下唯有许家能成为他的倚仗。若是独身应对,不论接下皇上所赐的太傅之位,还是贸然投向太子阵营,于他而言皆是险局。
  登高易跌重,这个道理他再明白不过。皇上将他摆在这般显眼的位置,何尝不是存心为之?届时多少双眼睛都会在暗处盯着,能否站稳脚跟尚未可知。
  而太子那头,分明是个城府深沉的狠角色。此番要他表态,究竟是试探忠心,还是真要收为己用,实在难以揣度。
  至于太子命他除掉许夙阳一事,他思忖着尚未到那般地步。虽说君命难违,但想必尚有转圜余地。若当真动手,一来于心难安——毕竟许夙阳已是他的妹夫,妹妹腹中还怀着许家骨肉;二来若是事败,他便连许万昌这座靠山也要失去。这其中利害,他自有斟酌。
  这朝堂之上,每行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此时若单枪匹马,注定难以周全。
  ——
  陆呈辞携众人抵达京城后,便命手下分批行事。他们需先在城中各处安插亲信眼线。昔年久居京城,对这里的大街小巷了如指掌,布置起来尚算得心应手。唯独往皇宫内苑安插人手却是难如登天——如今这京城之中,竟寻不出半个可托付的旧部门路,要想重新布局着实不易。
  除此之外,他们还需详查二皇子陆珂的底细。这位新晋太子如今风头正盛,能登上储君之位,必非等闲之辈。
  此人手段狠厉,武艺超群。那日交手时,陆呈辞便察觉其武功修为恐在自己之上,且操练的阵法暗含玄机,若不找出破绽,日后对阵必将陷入苦战。
  况且陆珂暗中栽培了一批死士。这些暗卫行踪诡秘,出手狠绝,务必要找出破解之法。
  陆呈辞遂命人彻查陆珂昔日藏身之所,顺着蛛丝马迹逐一排查,最终锁定了暗卫的藏身之地。
  这夜,陆呈辞潜入秘密据点。暗室内水汽氤氲,数十名身着玄衣的暗卫正在练功。
  陆呈辞屏息凝神,借着石缝仔细观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这些人动作间下盘虚浮,喉结平坦,竟全是去了势的太监。
  更诡异的是他们手中操控的银线。细如发丝,却在烛火下泛着幽蓝寒光,随着他们指尖轻颤,银线如活物般在空中游走,织成一张张致命的网。
  “嗤……”一声轻响,一名暗卫指尖银线划过石壁,竟将青石切出三寸深的裂痕。
  陆呈辞心头剧震,这般锋锐,远胜刀剑。
  “谁?”突然,两道目光齐刷刷射来。
  陆呈辞心道不好,即刻长剑出鞘,剑风扫向最近的两名暗卫。那二人不闪不避,银线交错成网,竟
  将剑气生生绞碎。
  “闯入者,杀无赦。”为首暗卫声音尖细,十指翻飞间,八根银线从不同角度袭向陆呈辞要害。
  陆呈辞旋身后撤,长剑舞得密不透风。银线与剑刃相撞,发出刺耳铮鸣。每一次交锋,他虎口都被震得发麻。这些银线不仅锋利,更蕴含着诡异内力,阴寒刺骨。
  他且战且退,目光敏锐地捕捉着银线的轨迹。渐渐地,他发现这些暗卫出招时总会有片刻迟疑,尤其是变换方向时,银线会出现细微的抖动。
  原来如此。银线太过柔韧,转折间难免滞涩。
  他瞅准时机,软剑倏地变招为鞭,绕过银线封锁,直取一名暗卫手腕。
  “啊!”惨叫声中,那暗卫手腕被剑鞭缠住,陆呈辞内力一吐,将他整条手臂的经脉震断。
  其他暗卫见状,攻势更急。银线如暴雨倾泻,将陆呈辞所有退路封死。他左支右绌,肩头、腰侧已被划出数道血痕。
  陆呈辞心头一凛,动作不免慢了半分。一根银线趁机缠上他的脖颈,缓缓收紧。
  窒息感袭来,陆呈辞眼前发黑。生死关头,他猛地想起刚才在暗室深处瞥见的景象——那些银线在碰到特定角度的烛光时,会短暂地泛起蓝光。
  他强提最后一口真气,剑鞭疾扫,打灭了墙上的三盏油灯。
  黑暗中,银线上的幽光顿时黯淡,攻势也随之一缓。趁此时机,陆呈辞挣脱束缚,袖中暗器连发,七八枚透骨钉射向不同方向。
  惨叫声接连响起。暗卫们显然不习惯在黑暗中作战,银线屡屡相撞,互相缠绕。
  陆呈辞趁机突围,却在即将冲出暗室时,瞥见角落里一个闪着微光的熔炉。炉中银水沸腾,旁边散落着些许银粉和……冰蓝色的晶石。
  寒铁晶?他猛然醒悟。难怪银线如此阴寒,原来掺杂了这等至阴之物。既是至阴,必畏至阳……
  这个念头刚起,身后破空声已至。陆呈辞不及细想,返身掷出腰间最后三枚烈焰镖。镖身撞上银线,爆出耀眼光芒,炽热气流让银线纷纷回缩。
  果然怕火。
  难怪上次宫中交手时,陆珂时而用银线时而用剑,最后在大火旁刺杀陆瑜时用的也是长剑。
  陆呈辞精神大振,剑鞭横扫,将墙上的火把全部打向暗卫。
  银线遇火,顿时失去灵动,变得脆硬易折。暗卫们阵脚大乱,陆呈辞却不敢恋战,虚晃一招,纵身冲出暗室,将身后的厮杀声抛在黑暗中。
  他肩上的伤口阵阵发麻,踉跄着向外逃去。奈何身上伤势沉重,四周却已围满重兵。那些暗卫不仅善用银线,招式更是阴狠毒辣,招招直逼要害。他原想人少不易惊动各方,孤身前来探听虚实,未料竟陷如此困局。
  他拼力杀出暗卫的重围,正要撤离京城,巷口却骤然涌现大批官兵——身份显然已经暴露,此刻难以逃脱。刀光剑影间,他且战且退,寡不敌众,渐入险境。
  最后仓皇退入一条暗巷,刚转过身子,忽被一人攥住手臂。他心头一凛,反手便要挥剑相向,却听对方急唤一声:“是我。”
  剑锋骤停。那人掀开黑色斗篷,陆呈辞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竟然是许夙阳。
  许夙阳瞥了一眼他身上的伤,急声道:“我带你走,此处危机四伏,你孤身一人绝难脱困。”
  陆呈辞蹙紧眉头,心下犹疑。许夙阳岂会这般好心?
  许夙阳看穿他眼中疑虑,沉声道:“我别无他意。救你,是为了救识因。唯有你活着,她才能活。”
  这番话并未打消陆呈辞的戒心。他深知许夙阳往日所作所为,在情字一道上,此人行径堪称卑劣,种种手段皆非正人君子所为。此刻见他满脸红疹,倒像是得了报应。
  许夙阳见他迟疑,焦灼地低哼一声:“不必如此防我。她既已嫁作你妻,我还能如何?纵使我再倾心于她,以我如今这副残破身躯、这般狼狈模样,又能掀起什么风浪?”
  他声音沙哑,带着几分苦涩:“我只想弥补她一二……我不愿见她死。哪怕要我以命相抵,我也要护她周全。所以你必须活着。我知道出京的密道,这次你定要随我走。”
  他目光灼灼:“上次她不听我劝,被陆珂擒入宫中险些丧命。这一次,你绝不能重蹈覆辙。”
  陆呈辞闻言不再犹疑,默然随他前行。虽对许夙阳素无好感,但此人此刻能幡然醒悟,倒令他颇感意外。
  许夙阳疾步走在前面,压低声音道:“如今朝堂已乱作一团。我父亲与江絮正为皇上与太子效力,可圣上与东宫之间似生嫌隙,却又难辨是否是在试探我们。”
  他快步转了个弯,继续低声道:“兔死狗烹的道理我岂会不懂?江絮与我父亲恐怕也难逃鸟尽弓藏的下场。太子既知我曾助沈识因离京,日后必会铲除许氏满门。”
  残月映照着他晦暗的面容:“如今我能做的已然不多,唯愿尽力弥补一二。虽在情字上糊涂半生,但朝堂忠奸尚能分明。何人能为天下苍生谋福,何人会将江山推向危局,我心里清楚得很。”
  陆呈辞闻言,只道:“你总算还存着几分良心。”
  许夙阳苦笑:“良心自然是有的。当初与那卖花女有染实遭人算计,后来种种皆因我意志不坚,一步错,步步错。若非如此……识因也不会嫁与你为妻,此刻早该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或许连孩儿都有了。”
  他声音渐低:“如今说这些已是徒劳。纵使我再倾心于她,也不该继续纠缠。能弥补一分,便是一分。”
  陆呈辞未曾想他至今对沈识因仍念念不忘。想到自己的妻子总是被人这般惦记,心中不免有些不适,但此时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
  许夙阳果然不曾欺他,引着他几经辗转,来到一片破败屋舍前。此处位于京城西侧,是出了名的贫民聚集之地,挤满了来京谋生的外乡人。屋宇简陋,人烟混杂,密匝匝的房舍间通道纵横,恰成了藏身之所。
  这般鱼龙混杂之地,自然不乏投机取巧之辈。他们深谙京城内外门道,不仅晓得如何混进城中,更懂得怎样悄无声息地离开。
  对此刻的陆呈辞而言,这确是难得的突破口。他未曾料到许夙阳竟能寻得这般有利的所在。
  许夙阳寻来个接应的人,低声嘱咐几句,转身对陆呈辞道:“跟着他走,此人自有法子送你出城。出城途中,务必留心记下这条路线。”
  许夙阳言尽于此,未再多说。陆呈辞当即会意,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头:“此番多谢。你且放心,我定会护好识因,此生绝不负她。”
  许夙阳心中百味杂陈,终是默然转身,消失在巷弄深处。
  陆呈辞则随着引路人钻进一条狭窄暗道。
  ——
  禹州这边,大批官兵正蜂拥而至,冲向那座村庄小院。而沈识因与母亲、姐姐早已在陆瑜及父兄护送下撤离,正往山坡疾行。
  马车颠簸前行,沈识因将孩儿紧紧搂在怀中。她心知此番若在劫难逃,便唯有死路一条。
  但她们母女三人都明白,这原是官家子女命里注定要经历的劫数。纵使心中惶恐,却也只得强自隐忍。
  马车行至半夜,在一处岔道口竟遭遇暗卫围堵。这些人所用皆是短刃,并非银线,想来并非陆珂麾下。厮杀声顿时划破夜空,刀光剑影间,沈意林率众亲兵奋力迎战,硬生生杀出一条血路。
  众人护着马车疾驰而出,朝着陆瑜早前备下的另一处藏身之所奔去。如今他们居无定所,唯有处处设防,方能在这险境中求得一线生机。
  车厢内颠簸不止,沈识因怀中未足月的婴孩啼哭不休。任凭怎样安抚,那小小的人儿仍哭得声嘶力竭,在寂静的夜色中显得格外凄楚。
  沈书媛身子尚虚,却仍从妹妹手中接过啼哭不止的婴孩,轻轻揽在怀中低哄。可任她如何安抚,那孩子仍哭得声嘶力竭。
  母亲在一旁焦心道:“许是饿的,再喂喂他。”
  沈书媛含泪道:“还是没有奶水……”
  她连日颠簸逃亡,虽未断水米,可身心始终紧绷着,竟断了奶水。孩子经过这般折腾,早已饥肠辘辘。
  沈识因心急如焚,掀帘望去,只见外头夜色浓重,护卫们举着的火把在黑暗中摇曳。
  她钻出马车,对骑马随行的陆瑜道:“还要多久?孩子饿得受不住了。得让姐姐好生用顿饭歇息片刻,才能喂饱孩子。”
  陆瑜早已听见婴孩啼哭,却也无计可施,只得安抚道:“莫急,再坚持两个时辰便好。”
  沈识因忧心忡忡:“两个时辰太久,孩儿怕是撑不住。”
  陆瑜沉声道:“后方追兵已至。皇室定然派出重兵欲将我们一网打尽。但你们三人务必先抵达安全之处。我在越州边境已安排接应,你们可暂避一段时日,待京城局势明朗再作打算。”
  听闻要远避越州那般遥远的边陲之地,沈识因心中不安愈甚:“陆瑜,你且如实相告,究竟作何打算?我知你自有谋算,但望你此番能真心相助。”
  陆瑜在夜色中转过头来。昏暗的光线下虽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却能真切感受到沈识因话中那份紧张与疑虑。他静默片刻,方沉声道:“你若信我,便听我安排。我自有把握攻入京城,护众人周全。”
  沈识因知他素来精于谋略,定是成竹在胸,可这般讳莫如深反倒令她心下难安。她忍不住追问:“那你可否与我明言,究竟作何打算?陆呈辞他们入京许久未归,你的计划可曾全然告知于他?”
  这些时日经那位神医调理,陆瑜的身子已大有好转,纵是这般长途策马奔波也能支撑。想来那大夫所言非虚,或许不久之后,他这顽疾当真能够痊愈。
  陆瑜听得她这般质问,声音里透出几分涩意:“你放心,即便拼上这条性命,我也定会护你们周全。”
  话已至此,他以为沈识因总该信他几分。至于那些错综复杂的谋划,他实在不愿让她平添忧虑。
  沈识因在车外静立良久,终是默然钻回马车。她不明白陆瑜为何还要这般防备,连计划都不肯透露分毫,更不知他是否真与陆呈辞同心。
  想起陆呈辞离去前,总会将每一步谋划细细说与她听,让她心中有个底,即便担忧也不至惶然无措。可如今陆瑜这般安排,大军压境之际突然要送他们去越州,实在令她忐忑难安。
  这究竟是早与陆呈辞商定的对策,还是他临时起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