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作者:叶屺      更新:2025-10-30 17:08      字数:3114
  一切都失控了。很多时候觉得那就是自己选择的道路,可偶然间心里会突兀地升起几分违和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然后在无数个深夜时分无数次地审视自己的内心,怀疑自己是不是早就疯掉了。
  时毅注意到友人加快的语速,异样的轻快的语气,以及下颌肌肉小幅度的颤动。但他暂时没空去安抚他,因为他的内心同样在震动。他的心也开始乱了。
  晏非臣问道:时毅,你有这种自己做的事情或许并非自己所愿的感觉吗?
  时毅看着晏非臣,平静的眼眸颤动起来。
  他想到了白晓华,想到了他们多次巧合似的相遇,想到了一面对那个人自己就会变得陌生好似魂魄离体的异样。
  他在观察着自己,观察着白晓华,他在默默地琢磨着该怎么解决这个麻烦。稳妥地、一劳永逸地解决。
  凌晨一点。
  蒋墨埋首于书案前,修改着分镜图。
  从医院回来,联络完那位孩子在家政服务领域创业的熟人、敲定好一系列计划后,他就一直在工作。他担任导演的科幻剧集《微缩宇宙》马上就要开拍了。他对这部作品十分看重。
  他审视着之前画好的分镜:
  俯视的视角从星球的表面一点点抬升。人的脸庞,低矮建筑的楼顶,街道,城市,大气层,地球,太阳系,银河系最后是囊括着整个宇宙的水晶球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科研人员正按照流程观察记录着其中庞杂的数据变化。她操控着复杂的程序、改变输入的参数的模样就好像给玩偶之屋改换装饰,和玩偶玩过家家游戏的小女孩。
  自以为真实的世界其实是虚假的,自己不过是被他人影响控制的傀儡,控制自己的那个神明一般的存在也不过是服务于某个庞大计划的螺丝钉。
  不知为何,蒋墨对这个剧情走向怀有一种难以说清的着迷之情。
  梁沐很喜欢写这类人生被操控、普通的日常之后藏着残酷的阴谋的故事。
  他之前写过的一个小故事令蒋墨觉得非常有意思。那是一群拥有超凡天赋的天才的故事。每个天才死后都会得到神明的召见,神明称他们的才华世所稀有,祂不忍如他们这般耀眼的星辰就此陨落,如果他们愿意将自己的灵魂彻底交付于祂,祂愿意辞给他们永生的美梦。
  天才们在求生的意志下纷纷答应了神明。他们以为交付灵魂代表成为神的信徒,他们以为永生的美梦这一说辞只是在强调永生的珍贵之处,可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理解。
  神明没有欺骗他们,只是巧妙地误导了他们。
  交付灵魂代表灵魂成为神明的所有物可以被神明任意驱使,而永生的美梦正如它字面的意思,指的是在梦中的永生。神明让他们的意识陷入永不会断绝的美满睡梦中,而他们拥有各色出众天赋的灵魂则变成了神明的器具。
  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事实,神明同样误导了他们。那就是他们中的部分人其实并未死亡。他们置身于濒死的处境但仍有获救的机会,可答应了与神明的交易,现实中的肉身便会随着他们灵魂的沉睡错失活下去的机会,或快或慢地走向死亡。
  而故事的主人公看穿了神明的谎言,拒绝与神明交易,开启了一场人与神之间艰苦卓绝的斗争
  倒扣在书桌上的手机嗡嗡震动起来。蒋墨摘掉眼镜,捏了捏眉心,任由手机继续震动着,没去接。一听这个震动声他便感到心烦。跟蒋家有关系的来电都被他设置成了这个声音。
  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默默等待着震动声结束。他深知他们没什么耐心一直打电话过来。大部分时候若是他不接电话,对面就会发条短信过来,把一些家里的活动安排通知给他,又或者命令他做一些他们想让他完成的事。
  冰冷的文字,傲慢的语气。即使他早已长大可以独立生活,不用再仰人鼻息,但他们仍然固执地保留着往日的做派,屡次碰壁也不肯放下半分架子,就好像在借此一直告诉他,即使你如今获得了令人艳羡的成就,即使你羽翼已丰,但在我们家里,你仍旧只是一个上不得台面的私生子。
  蒋墨穿着一身黑色的丝质睡衣,靠在黑色的皮质座椅里,好似与黑暗融为一体。独自一人时,他身上笼罩着的那层充满玫瑰色幻想和春风似的温柔的面纱仿佛从没存在过一般,他周身无声地、强烈地涌动着的唯有一种危险的感觉。
  好像传说中会在地狱里燃起的黑色的火焰。寂静,冰冷,暗藏着充满蛊惑的毁灭的意味。
  嗡嗡
  振动终于停了。书房里重新安静下来。片刻后又是短信的提示音。
  蒋墨这才拿起手机,面无表情地点开新信息。
  果然发过来的内容一如既往的无聊又傲慢。蒋家老爷子这些年因为自己的正经儿孙没一个成器的便表现出对他的看重。他介绍了张家的千金给蒋墨,想让两家结亲。没有半点提前商量的意思,事情定下了才来通知蒋墨这个当事人。
  多年来独断专行、说一不二的老爷子或许以为这么好的亲事以及背后暗含的对他的属意,他该感恩戴德地接受才是吧。
  蒋墨对老爷子还是有几分尊重的,毕竟整个蒋家也就这位老人没有排挤羞辱他,反而还愿意培养他,虽然在他没有出人头地前,老爷子愿意拿给他的资源比起那些正经儿孙能获得的不过是沧海一粟。
  蒋墨没有去相亲的意思,敷衍做戏都不想。不管是因为他心有所属,还是突然冒出的关越和关夏
  他正要回消息拒绝,回过神来时,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发出的消息却是同意。
  他默默盯着消息页面看了片刻,眼神幽深叵测。片刻后他将手机倒扣,整理好桌上的草图和资料后,关了灯,打开了投影。
  占据一整面墙的幕布缓缓落下,上面显示着的是一张b超图。
  射线透过皮肉扫描出里面孕育着的生命。
  尚没有成形的生命。突如其来令人暗暗觉得诡异的生命。并非由母亲而是由父亲孕育的奇特生命。
  幕布散发出的灰白色的光线将蒋墨那张华美的面孔衬得多了几分苍白和冰冷。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机械地反复翻过一张张b超图,孕检报告,医疗记录,以及孩子的出生证明。
  不久前他已经收到了他和关夏的亲子鉴定结果。关夏就是他的女儿,dna不会说谎。可在他内心深处的角落里潜藏着的怀疑却并未因此消散。
  理智告诉他事情就是如此,即使孩子非他所愿,他被关越下了药,他是一个受害者,可孩子是无辜的,他该给孩子一个正常的生长环境,即使这要牺牲掉他自己的感情和盼望他热烈地渴求着却又不敢靠近的真心但他的直觉却在不停地反抗,在理智的打压下挣扎,它在告诉他,一切都不是真的,如何能为了虚假而毁灭自己的真心?
  虚假,虚假,虚假
  为什么会这么想,是为了逃避现实吗?
  蒋墨胃部痉挛,眼前的画面开始变得模糊,他感到一阵眩晕。
  他闭上眼睛,深深地呼吸着,颤抖着将左手送到唇边。
  嘴唇碰到了熟悉的冰凉的触感。银色的戒身,小小的不知名的黑色宝石,自与梁沐相遇后就从未离身的戒指。
  熟悉的触感带给了他轻柔的抚慰。
  他潋滟的眼睛泛起破碎的湿润,眼角泛红的泪痣随着颤抖的呼吸起伏着,好似瓷器上小小的裂孔,再受到更大的压力就要从中迸裂,溢出鲜红的血肉似的。
  他轻轻吻着戴在中指上的戒指。
  有一种民间习俗称中指离心脏最近,血液相通,这是爱的血脉。
  爱的血脉。
  即使是独自一人,他也只会默默在心中如此呢喃,从不敢宣之于口。
  他所见到的爱情不过都是盲目、欺骗、伤害以及毁灭。他不知自己的爱会是如何,会不会也注定要面目全非,于是他不敢靠近,又不甘远离,只是像守望着一朵脆弱的花似的,精心呵护,却从不敢试图采撷。
  他怕爱不过是一场幻梦,握在手里的同时就会化为飞灰,化为淌在瓷砖上的充满铁锈味的鲜血,就好像他发现母亲自杀死去的那天一样。
  而关夏的出现将这份期盼和恐惧一并掐灭了。
  为什么关夏会出现?为什么关越会得手?为什么那天的事他完全没有记忆?
  幻灯片重新播放到b超图。尚未成形的胎儿寄宿在子宫里,像是一个本不该出现的怪物。
  本不该出现的。
  蒋墨感到头部的神经一抽一抽的疼,眼前的图像扭曲成一个怪异的漩涡。他感到自己整个人都被吸附进那个漩涡里去,身不由己,快要被溺毙。他抚摸着中指上的戒指,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