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1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5106
  她又问:“看你比我们长个三四岁,为什么你也还没定亲?”
  叙白笑道:“虽说‘成家立业’,可我看来,男儿当先立业,后成家。”
  “你都已经当了县丞了,还不算立了事业?”
  叙白笑着垂首,张达代他说:“鱼儿小姐有所不知,齐大人的祖父曾官高二品,在朝廷举足轻重,相较之下,县丞之位在齐家就算不得什么了。”
  九鲤点头,“噢,这就叫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慢慢说着话到关展那屋,见房门紧闭,敲了几下也无人应,不知哪里去了。小小个荔园,你来我去捉迷藏似的,又是白跑一趟,几人只得打道回府。
  经过前头那竹林,业已日落黄昏,余晖散尽,天色半沉不沉,显得片小小林子愈发阴森。九鲤朝李家小姐跌死的那块石头望去,忽觉有点不对,那顶上压的符纸仿佛新换了几张,颜色比先时所见的鲜亮许多。
  她奇怪地“咦”了声,踩着软润泥土爬上那矮坡,“难道李家有人进园来了?”
  三人后跟着过来,“李家人来做什么?”
  “这符纸比上回我们来时瞧着新。”她拾起一张来翻看两眼,扭头递与杜仲,“石头底下这几支香烛也像是才点了没几天,咱们上回过来见到时还不是这样,可不是李家有人进来祭奠小姐?”
  张达道:“李家有人进来?怎么没听底下人说?”
  杜仲嫌那符纸不吉利不肯接,倒是叙白接了去,细看那些曲曲弯弯的符文:“这是驱邪去祟的符文。”
  九鲤凑着脑袋看一眼,又抬头睇他,“你认得符文?”
  “我们齐家是大族,人口多,常到观里打醮做法事,看得多了,就认得一些。传言这园子里闹李家小姐的婴灵,有驱邪的符纸镇在这里也属平常。”他笑着将符纸依旧压于太湖石上,“先回去吧,天快黑了,露也重起来,你姑娘家身单体弱,若是在这园子里染上风寒,可不是小事。”
  众人往小道上走,九鲤落在最后,又扭头看那太湖石,那纸上鲜红弯缠的符文在昏蓝暗绿中显得发黑,像浓烟里的一缕鬼魅,她仿佛听见林中有婴孩尖细刺耳的嬉笑声,鬼使神差地,便又悄悄取了一张符纸揣于怀内。
  这一晌晚了,四人分头后杜仲才想起,竟未到厨房去提晚饭!亏得厨房那吴嫂不见他去,便将饭送来庾祺房中。他们回去时恰在院中碰见吴嫂打着灯笼,九鲤忙拉着问关展晚上不在房中,晚饭是送去了何处?
  吴嫂摇头,“他的晚饭今日是卢家那媳妇来提的,谁知她给提到了哪里。”
  “卢家媳妇?这又是谁?”
  吴嫂撇着嘴一笑,似乎别有深意,九鲤顷刻会悟,多半又是个与关展牵连的女人。
  不过听称呼是个成了家的妇人,怎么还和别的男人瓜葛不清?这世上的男男女女,真是说一套做一套,说起“忠贞不渝”来都是圣人,真要奉行,又是两码事。
  她自琢磨着男女之道,听见庾祺在廊庑底下喊:“玩耍了这一日,还不饿?还不快进来吃饭?”
  九鲤迎着他那背着光的模糊的身影笑着跑去,“不是玩耍,是做正经事!”
  “正经事,哼,”他含笑转身,先进门去,“你们这正经事可做出什么结果了?”
  她失望地摇头,吹了吹腮帮子,“没找着柔歌姐,什么也没问到。”
  他轻蔑道:“白跑一趟,这不是去玩耍是做什么?”
  案两端放着两盏烛台,照着五六样菜馔,他们吃的碗碟是自买的,锁在
  厨房的斗柜中,青花瓷配寻常的檀木箸儿,虽不及家里使的银嵌象牙箸精致,却胜在干净。
  九鲤笑吟吟将三副碗筷摆在各人跟前,一面朝杜仲揶揄一眼,“也不算白跑,药丸送去了嚜,只盼着那个小阿锦白吃了咱们家的药,能好得快些,将来——”
  庾祺吊起眉梢,“将来怎样?”
  杜仲暗瞪她一眼,忙替庾祺盛了碗汤,坐下来道:“不怎么样。师父,那小阿锦,她到底要不要紧?”
  旋即听见九鲤嘻嘻笑了两声,庾祺益发莫名其妙,“她不过素来身体弱,不要紧,多将养些日子就能好。”迎面看见九鲤在对过盛汤,躬着背,斜襟内露出半截黄纸,他端起碗递了下下巴,“你揣的什么?要掉在汤里了。”
  九鲤低头一瞧,收起笑脸,将那张符纸摸出来递给他,“这是在林默院外头那片小竹林里捡来的,齐大人说是驱邪镇鬼的符纸,可我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拿回来给您看看。”
  “齐叙白?”庾祺面无表情地剔她一眼。也是,他是主办这案子的县丞,去问证词,怎么能少得了他?真是想避也避不开。
  他厌厌地将符纸搁在桌上,睨看两眼,“黄符朱漆,是驱邪镇鬼的不错。”
  杜仲因问:“师父也看得懂符文?”
  “见的死人多了,死人相干的东西自然认得不少。”
  九鲤问:“黄符朱漆,是有什么讲究么?”
  “朱漆就是丹砂,道家讲丹砂主阳,红为阳,黑为阴,神为阳,鬼为阴,神农本草上说丹砂养精神,安魂魄,杀精魅邪恶鬼,这就是寻常的以阳镇阴之符,凡枉死之人做法事,有这类符纸并不奇怪,只是为什么会在那片小竹林里头拾来?”
  杜仲接过嘴,“师父一向不爱问闲事,所以不大知道,这荔园的主人姓李,他们家几年前有位年幼的小姐夭折了,就是在跌死在那片小竹林里的一块太湖石上,听说死的时候只两三岁,是带她的奶母没留心。”
  两三岁,正是学走路的年纪,庾祺记得初遇九鲤时她也差不多是这年纪,走得磕磕绊绊,一下撞来他腿上,索性就抱住他的腿仰头瞧着他咯咯笑。可巧他那时候十来岁,自以为长大成人的年纪,最是厌嫌孩童,所以不大理会她。
  大概是如今不再少年,也养了九鲤许多年,此刻不再对孩子厌嫌,反而想到那两三岁的李家小姐,不禁动了点恻隐。
  他捡起那符纸细看一会,“一会吃过饭,再去那小竹林里瞧瞧。”
  杜仲想到竹林中那股阴森之气,不由得打寒颤,“夜里去?会不会给婴灵上身啊?”
  九鲤朝他狠狠翻着白眼,“瞧你这点出息。”
  杜仲待要骂她,斜眼看看庾祺,生生忍住了。没法,谁叫庾祺最疼她,家中谁敢和她争论高低?
  饭毕未几,庾祺命杜仲点上三只绢灯,欲向那竹林去。走到廊庑底下庾祺接过只灯笼对着九鲤一照,道:“去添件衣裳,林中露重。”
  九鲤非说不冷,拗了两句后,见庾祺脸色不好,怕他生气不带她去,便乖乖“噢”了一声,忙跑去东屋随便添了件长衫出来,和杜仲紧跟在后。
  入夜后园中更无人走动,因如今不是住家的房子,经过的院子都不曾点灯笼,只偶有一两间屋舍内透着点烛光,天上半轮冷月,好似山野侘傺,萤萤鬼火。想是衙役或有钱的病人住的屋子,不然谁舍得大晚上的费这个灯油?
  那些黑团团的草木中时不时窸窣响一下子,要不是耗子,要不是哪里来的夜猫。越走九鲤挨得杜仲越紧,与他并头搭脑地贴着,眼睛朝四下黑暗中瞟,心不觉提到嗓子眼,没想到夜间这园子里竟如此吓人,住着这么些人,却比他们乡下的宅子还冷清。
  杜仲给她挤着,便悄声鄙夷,“你不是不信有鬼么?”
  即便看不见九鲤也剜他一眼,信虽不信,也不耽搁怕呀,两码事。
  倏地裙边像有个东西溜过去,蹭了她一下,吓得她灯笼险些跌在地上,忙跑上去紧紧攀住庾祺的胳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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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章 惊荔园(十五)
  庾祺回头举起绢灯一照,小小一团影窜得飞快,须臾已钻进路旁花丛中去了,那几丛花在半昧的月色中簌簌地摆动着。
  “大概是只野猫,宅子久不住人,就成了这些小东西遮风避雨的地方。”他说完,又看自己胳膊上抓得紧紧的两只手,不由得好笑,“你七.八岁上头,最爱缠着人讲些鬼怪故事,这时却怕鬼。”
  “她从来就怕,不过是装出不怕的样子,师父不知道,那时候她就吓得晚上不敢睡,非要拉我一块睡,这会却来和我要强。”杜仲搭腔道。
  那时候杜仲刚没了父母,跟着庾祺学医,庾祺将他安置在家,说是学徒,可在家的待遇却与九鲤一样,也有单独的屋子,下人服侍着。所以不论旁人如何说庾祺不仁不义,只认钱不认人,他和九鲤一样敬仰着他。
  庾祺说得云淡风轻,“那时候我就告诉你们,这世上可怕的不是鬼,是人。”
  九鲤挽着他,还是嘴硬,“人有什么可怕的?”
  “可怕之处就在人心叵测。”
  她暗中不服,却也没吭声。他总是将这世间说得如此不堪,多半是吓她,还不是为了防备她惦记着出门去逛。
  不一时走到那竹林,夜里看显得更乱了,到处是横枝斜影,魑魅魍魉一般。暗风细细,烛火闪动,九鲤愈发胆寒,整个身子贴在庾祺胳膊上,使他想避也避不开。
  他在黑暗中朝她睨着,那鸦堆的髻梳得蓬蓬的,没戴耳珰,但两只伶俐的眼睛左瞄瞄右瞟瞟,发着星点的光,仿佛是耳边的宝石坠子。她一向看着偏瘦,想不到这样软,仿若无骨,胸.脯不经意地擦过他的胳膊,他尴尬地觉得,她的确是长大了,是个女人了。
  走到太湖石前,他提着灯笼朝半高的顶上照,上头还压着几张符纸,和九鲤拾回去的一样。脚前有几支香烛,还未烧到一半,他弯腰拔起一支香来看。
  九鲤跟着看道:“连这些香烛也都是新换的,杜仲你记不记得,那日我们送药过来时,这地上插的香烛都是烧尽了的。”
  杜仲细想片刻摇头,“我不记得了,我根本没怎么留意这些东西。”
  “吃饭你倒是不会忘。”九鲤嘀咕着又道:“我记得那时压的符纸都是黄符黑箓的,叔父,为什么祭奠小姐婴灵,用的符纸会不一样?”
  庾祺丢下那没烧完的香,捻去指尖的灰,“祭的时辰,方式,还有目的不同,所用的符纸也会有所不同。”
  说话像是听见林外路上有脚步声,庾祺忙叫他二人吹了灯笼,三人躲在太湖石后头。果然未几见那头款步走来个人,也打着灯笼,昏黄的一圈光照着身上绣袍,辨不清袍子的颜色,但从那走路的潇洒之气与绣纹的繁复华丽便可管中窥豹,是位家境大富的年轻公子。
  九鲤悄声问:“那可是关展?”
  杜仲点头,“不知哪里去了,这时才回来。”
  那关展正走到太湖石下头,忽闻得身后有个妇人喊他,他驻下足来,仿佛叹了口气,声音太轻,没大听清。
  他慢吞吞回身,反剪起一条胳膊待那妇人跑过来,口中喊道:“不要跑,仔细摔跤。”
  那妇人原是柔歌,打着灯笼,光浑浑噩噩,但也能瞧得出是精心打扮。她到跟前将他狠剜一眼,“少充好心,哼,你还怕我摔跤?你心里只怕恨不得我摔死,就再不来纠缠你了。”
  关展笑起来,“这是哪里话?俗话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你我就算不是夫妻,也有一段露水情缘在,我怎会咒你死?”
  “你巴不得只是一段露水情缘,转头就好撇得干干净净了。”
  关展敛了一半笑脸,嗓音却仍然温柔,“除了露水情缘,你还盼有什么?我早同你说得清楚,我家中已有妻房,我们关家家训,也不能纳你为妾。”说着略顿一顿,又笑,“你倘或是要别的什么呢,那好说,我关
  家有的是钱。”
  “呸!”柔歌啐一口,别过身,两条胳膊颇有气势地抱起来,正对着坡上那太湖石,“姑奶奶也不缺你那几个钱,你出去打听打听,我一月挣多少银子。”
  “说句实话,当初你替那小阿锦出头,主动到我房中,我正是喜欢你这侠肝义胆和这副爽利的脾气。现今过了这么些日子了,也到头了,何必纠缠?反失了你爽快的个性。”他隔着段距离,对着她的侧影笑了笑。
  那嗓音听起来靡靡的,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又像有些情真意切。九鲤看不清他的脸,但只听他的声音也觉得该是个相貌英俊的男人。自然了,倘或不是,柔歌这样性情的女子也不会为他如此倾心。
  她仿佛看见柔歌含着泪光,像是月亮掉了块碎片在她眼睛里。她久不说话,大概也是怕泄露嗓子里的一缕哭腔。
  不知怎的,九鲤也无端端有点鼻子发酸,漆黑中睐了眼庾祺,也看不见他的神情,不过想他才不会为别人的私情动容,他也从不说儿女情长的话。
  庾祺似察觉到她在看他,也睐她一眼,她又像在发呆,眼睛痴痴愣愣,心绪不知飘到了何处。到年纪的姑娘,对男女之情一点既通,他简直担心小路上那二人会有什么亲昵举动,否则他三人岂不难堪?
  隔了一会柔歌才开口,声音显得不大自然,“你少捧我,我不吃你这套,露水姻缘我比谁不清楚?你我出了这荔园该是陌路人就还是陌路人,可一日不出去,就做一日的相好,这是咱们有言在先的。是你说话不算话,怎么又搭上了那卢家媳妇呢?”
  关展又笑,“不见得相好只能做一个吧?男人不论何时何地,总是三心二意的。”
  柔歌转回身,提起灯笼将他的脸照亮了,“你承认和那卢家媳妇勾搭上了?”
  “我从来也没有不承认呐。”
  柔歌笑着点点头,像是无计可施地把灯笼放下来。
  关展见她又不说话,也不走,便温柔相劝,“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歇着吧,人家说这林子里闹鬼,你就不怕?”
  “闹鬼?”她冷哼一声,朝黑魆魆的林子里看一眼,“笑话,别人怕我不怕,我这样的娼.妇粉头本来就活在阴司地狱里,岂会怕鬼?”
  “好了好了,又赌起气来了,说这样的话叫人听也不忍听。我送你回去,要吵架明日再来同我吵,这会冷得很,病好容易才好,别又弄坏了。”
  说着连拉带哄地将她往林外领。她的手给他握着,不禁变成柔软的调子,“还说鬼来吓我,你隔壁的林大官人死了,也没见你怕过。”
  “我怕他?他那个人,活着上不了台面,死了做鬼也是个下流的鬼,我更不必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