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12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4711
“你只管说别人,好像就你是上流似的,不是一样爱跟女人厮混?”
“非也非也,我跟女人在一起,图的是情。他不过是图色,这好色之人急性起来,有时候怕是连嘴也顾不上挑。”
柔歌含笑啐他,“我看都一样!”
说话间二人终于出了林子,那灯笼看不见了,九鲤三人才由太湖石后头走下坡来。还不及点灯,林中满是苔藓,九鲤一个不留心便趔趄几步,幸得庾祺回身,她一下扑在他怀里。
她脑子里想着那二人说的“情”和“色”之争,本就辨不清,听见他的心跳声,益发晕头转向,脸上也发热起来。
“这么大了还是跌跌撞撞的。”庾祺责怪一句,声音却低柔得不含责怪的意思。
杜仲忙将灯笼点上递过来,烛光匆匆掠过他的脸,神色很是不自在。他牵着九鲤下了坡便丢开手,独自朝前走了,九鲤在后头看他的背影,总觉那背影有点不同寻常的消沉冷淡。
该夜她久未能睡着,怪是茶沏得浓了,床上躺不住,便又起来爬到榻上去抱膝而坐,也不知什么时辰,纱窗外的月亮比先前皎洁许多,仰头看着,又想起柔歌的泪光。
那月光犹如一把利刃,斜斜地从窗户插.到庾祺的书案上,在昏暗中也有点触目。
案上虽点着灯,火苗却像在打瞌睡,昏昏沉沉的。他不敢再多点一盏灯,因为总是想到九鲤撞来他怀中的情形,总想到那“温香软玉”的触感。他感到万分羞愧,像犯了最不该犯的霪邪大罪。一面又觉得,老是这样想到,也像是在回味。他在半黑中不自觉的这抹微笑,更是罪加三等。
隔会他阖上眼睛,很久才睁开,忽然发现,眼下的局面在他们二人来说,都是一种危险。
次日一早,他走去东厢房吩咐杜仲将叙白请来,九鲤此刻正盘着腿儿在榻上吃早饭,听见要请叙白,忽地眼露惊喜,“昨晚上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杜仲让他坐这头,捧着碗挤到九鲤那头去。他坐下来问:“还记不记得那些烧不过半的香烛?”
杜仲连连点头,“那些香烛有问题?”
“香烛没什么问题,只是从那些香烛上,可以推算出祭奠的时间。”
九鲤稍思片刻,搁住碗,“我知道了,那日我们给林默送药,看见的还是旧的符纸与烧尽的香烛,可见在那时之后,果然是有人去祭奠过李家小姐,所以才新换了那些东西。可香烛燃不过半,大概是因为下雨所致,而这几日内仅有林默死的那夜下过雨。”
庾祺目光里透出些许赞赏之意。
杜仲却听得发懵,“这和林默的死有什么关系?”
九鲤敲他脑袋一下,“你真是猪脑子,你想啊,小竹林就在林默的屋子外头,大有可能祭奠的人当夜看见过案发。也或许——杀人凶手根本就是那个祭奠之人!”
经此一说,杜仲恍然大悟,“这不就是说那李家有大嫌疑了?”
庾祺道:“要你请那齐大人过来,就是想问问李家。你吃完饭快去。”
吩咐完出来,随即杜仲与九鲤胡乱吃了几口饭,也拉拉拽拽地出来,是九鲤要跟着去,杜仲不许。
庾祺正在廊角静听他二人相争一会,忽然发话,“鱼儿要去就让她同你一道去。”
无论怎样舍不得,真格是到了该给九鲤议亲的时候,再延宕下去,只怕有他自己也不能掌握的事情发生。她过分依赖自己,而一个男人轻而易举就能将一个女人对他的依赖放任成爱,何况是一个情窦未开的少女。
要说九鲤的亲事,论人材相貌,叙白倒是个合适的人选,又听说他们齐家是书香门第,眼下虽然官场落寞些,可小官自有小官的自在,离朝堂上的波诡云谲还有些距离。何况齐家几辈积攒下来,很算得上根基深厚。反正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不如暂且允许他们有礼相交着也无不可。
不过这打算归打算,嗓音听着却不大甘愿,暗含着无奈妥协后的一份落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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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惊荔园(十六)
这厢走入园中,拂晓刚过,天只微明,月亮还有个浅淡的印记,倒用不着打灯笼,近近地也能看清人脸上的神情。杜仲一眼一眼地睐看九鲤,越看越新奇,她半低着脸,不知在想些什么,整个人变得异常娴静,像诗里说的:低花树映小妆楼,春入眉心两点愁1。
“你有心事了。”他笃定道。
九鲤扭头看他,觉得错愕。她不过是在忖度庾祺方才的话,先时他还像不大喜欢她与齐叙白来往,不曾想一夜之后突然变了副态度。为什么变她猜不到,只是觉得他那语气并不是真心赞同她与齐叙白走动,恰是那一份不得已令她感到奇怪和动容。
她是在想这些,这也算心事么?那她自小到大的每份心事几乎都是与庾祺相关的。如今无端端又牵连进一个人来。
“你是不是在想那齐叙白?”杜仲一副了然于胸的笑意,神神秘秘地凑在她身边道,
“我想他做什么?”
杜仲为报复她取笑他昨日见着小阿锦的态度,只管一厢情愿地认为,“咱们俩一起长大,外人都以为咱们是龙凤胎,你心里想什么我自然是一清二楚。自从认得那齐叙白,你就总爱和他说话,难道情窦初开,不是为他?”
九鲤把眼珠子转到天上,“我那是问他案子!”
“你这些说头也就瞒瞒师父罢了。”
她懒得同他分辩这些没头倒脑的事,伸手拽下片
树叶,枝上哗哗摇动,晨露不知沥沥落了谁一身,听见拐角有个妇人“哎呀”一声,旋即骂着转出身来:“是哪个不长眼的?!乱拉乱拽浇了人一头露水!”
原来是柔歌,梳着溜光蓬松的头,搔头耳珰一样不缺,穿藕粉色长衫,从没一刻懒怠梳妆。九鲤这时见她,又似比昨夜之前有所不同,总觉她的倨傲泼辣中故意遮掩着一抹柔情,偏是这点柔情使九鲤觉得亲切。
她笑嘻嘻打招呼,“柔歌姐,这么早,你怎么不往大屋去等着看诊,到园子里来做什么?”
“是你啊。”柔歌脸色不情愿地转得和气一些,掸了掸身上的露珠,侧过身,天不热,却捻着帕子在脸边扇着,好像为扇退脸皮上的两分臊热,只拿余光瞥她,“我听说你还真把药丸给小阿锦送去了,”
这不是问句,显然底下还有话,但等着人抛珠引玉。九鲤只好笑着点头,“既然是说下的话,自然要说到做到。”
柔歌斜她一眼,“也不知道你是白送啊,看不出你这么大方。”
“两枚药丸而已,不值什么的。”
柔歌抿着嘴歪了歪脖子,方扭过身来对着他们,腰肢微微向后仰着,还是骄傲,“小阿锦说昨日你们和齐大人去房里找过我,敢是有什么话要问?我这会正要到齐大人屋里去回话,就一齐过去说清楚了吧。”
三人向叙白屋里慢慢走去,九鲤几番暗窥柔歌,她走起路来细腰搦转,妙曼多姿,帕子常甩在手上,时不时扬出香风一缕,勾人家的魂夺人家的魄过来,脸上又总以轻蔑而妩媚的笑意相对。这大概就是所谓女人的一种风情。
但无论她什么样子,九鲤也忘不掉她昨夜脸上哀哀的颜色。她想打探些她与关展的私情,又不好问,却禁不住好奇,这一路都在琢磨句老话,问世间情为何物?
难道就是柔歌,拿腔拿调,嘴硬心软?是她那不肯给人瞧见的几滴眼泪?
过去那边,赶上叙白在吃早饭,门外瞧见桌上是三样精致小菜并一碗稀粥,看样子也是额外添的菜例。他手边还翻着本书,低头在看,眉下那颗痣虽然小,却格外扎眼。吃饭吃得心不在焉,这倒和庾祺两样。
庾祺吃饭虽不粗鲁,也谈不上斯文,有种质朴的郑重。记得他说过,他幼年乡下闹洪灾,爹没捱过去死了,剩下他与大哥并老太太三人继续捱。那年可巧有个游方的郎中路过,老太太权衡之下,择了他卖给那郎中,换来救命钱,活了她与大儿子的命。
从此庾祺跟着那郎中离乡学医,云游四海,后来的日子苦是苦了点,却没再挨过饿。
“再挨饿,还是刚带上你的那一年。”那时她约是五.六岁,他难得好心情,抱她坐在腿上,她窝在他怀里,听他那闲散的没有责怪的语气,“你那娇滴滴的脾胃,稍微吃点粗粮就难克化,总是吐,只好我省些,给你换些精细的吃食。”
他微笑着又添补一句,“你那时候每顿饭还要吃牛乳。”
她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怎么一个毛丫头竟如此矫情?!
他头一年烦得想撇下她,那会倒没大计较了,半躺在一张竹编的摇椅上,一条胳膊随意地揽着她,旁边有颗半丈多高的山茶树,春风乍起,无意间刮落了他们一身山茶花,那红色的花瓣像一张艳艳的喜被。
她那时候连喜被有什么特殊用道也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打这个比方,大概是前一日庄子上有位姑娘出阁,嫁妆里头就有一床红色的鸳鸯被。
她仰起双眼,近近地能看见他下颌上只冒了点胡渣,摸上去比往年扎手。他那年还不到二十,他们那年刚雇了冯妈,冯妈向来热络多话,到家来没两天便说:“唷,咱们二爷也该议亲了。”
她吓一跳,唯恐添上位婶娘来管她。
不过提心吊胆了几年,这事始终没影,慢慢的也无人提了,她也渐渐放宽了心。
有个衙役收桌子出来,碰了她一下,旧梦似个泡影一碎,她方回神进去。叙白也恰从饭桌后起身,她对着他一笑,把他惊了一惊,觉得她那笑里带着恋恋的情态,春水似的,把人一颗心轻轻摇晃。
“鱼儿,杜仲兄弟。”他走来迎,要拱手又捏住了袖管子,觉得太过客气,客气往往是一种距离。
他私自将对她称呼从“小姐”改成“小鱼儿”,眼下又去了个“小”字,想她不拘小节,不会计较。
九鲤笑吟吟地用一根手指在自己嘴角上刮了一下,刮得他一愣,没领会。她走过他身边又扭头,悬空着手指在他嘴巴边上点一点,“有颗饭粒子。”
那的皮肉分明没给她触到,却明显觉得是跳了跳,书香门第长大的公子,头回觉得臊了脸皮,忙四下里找帕子,恼它找不到!
柔歌睃了他两个一眼,讥笑着丢了条干净手帕给他,“想不到一向端正儒雅的齐二爷也有这手忙脚乱的时候。”
九鲤已自在椅上坐下了,摆手请柔歌坐在旁,“为什么叫他齐二爷?”
“齐大人在家行二,你不知道?”
他也行二?真是巧,九鲤笑着摇头。
柔歌做出一副嫌弃的神色,“这时候了,连人家的家世也不探听探听?”
探听家世做什么?九鲤没大明白,一双眼睛稀里糊涂望到叙白身上。
叙白明白柔歌话里打趣的意思,慌张一笑,忙问:“这位就是柔歌姑娘?”
于是收起玩笑,说起正事,叙白问及林默死的那晚柔歌可曾见过他,她果然爽快点头。
“是什么时辰碰见的你可还记得?”
柔歌蹙着眉回想,那日天阴,暗得早,去寻关展的时候约是一更末,才刚走到洞门底下,碰见林默捂着肚子从里头跑跑出来,她喊了他一声,他急得没理会。
“好像是跑肚子,慌得很,要不然不会不理我。”说着掩嘴好笑,“我看他那样子跑了有好几趟了,他们用的茅房在小竹林外头,那晚上只怕腿都给他跑软了。庾姑娘,听说是你给他下的泻药?你这药下得也太重了。”
叙白又问:“你可曾再碰见过什么人?”
她想了想摇头,“那会下着几丝雨,寒噤噤的,谁没事会在外头逛?我进院中去寻关展,见他没在我就走了,走的时候林大官人去茅房还没回来呢。”
先前那批守门的衙役虽有些懈怠,可入夜之后倒还谨慎,一更之后,外人绝不能轻易进得园来。要么凶手就是住在园子里的人,要么是一早就潜进园中。
柔歌见他们各自在沉思,没话再问,便站起来,“该说的我都说了,我这也算仁至义尽了吧,可别再来问我了。”言讫自去了。
杜仲望着她婀娜的背影道:“有了她这证词,王大人总不好再抓我和鱼儿去过堂了吧?”
谁知叙白却鄙薄而轻盈地笑一声,却没好说什么。
这头事情已了,九鲤捉裙起身,“叔父昨夜去小竹林里瞧过,有些紧要的发现,要请齐大人过去一趟。”
叙白随他们过去,一路上面色踟蹰,终于走到拐弯处,他慢下脚来,不觉走在了九鲤身边,“你总是叫我齐大人,倒显得我叫你的小名有些唐突。”
九鲤倒没留心,反问:“那我叫你什么好?”
“你只管叫我的名字。”
她笑着呢喃“齐叙白”三字,叙白只见她两片嫣红的嘴唇在翕动,声音听见一点未听见一点的,他只觉自己这个名字仿佛给她嚼得生香。
他不免又得寸进尺,“就叫我叙白,连名带姓的,多么生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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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唐白居易《春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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