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50节
作者:
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5799
这间厨房倒大,靠后门摆着张板子搭的床铺,灶台是三灶的,行院人家酒席多,自然灶要多,不过才刚听来,陆家只有一个叫老韩的厨子,一个人又是买菜又是烧饭,如何忙活得过来?
橱柜也有高高的一排,最顶上摆满了酒坛子,中间那些架子上放着各式精致碗碟,各样瓶子罐子,打开来瞧,这陆燕儿平日倒是个会保养的人,诸如阿胶,麦冬,党参,红枣,枸杞等物各装满一罐子,又有好几罐莲子,干的新鲜的都有,想是常做药膳汤饮之用。
他正抓起一把新鲜莲子看,倏地有个男人跑进来,从他手里抢下罐子,没好气道:“你是谁,在这里乱翻什么?要是摔了东西算谁的?!我自家还成日赔不完,难不成还要替你们担待?”
庾祺打量他约有四十多岁,身材稍显肥胖,身后放着副担子,两个筐里都是些肉蔬,便问:“你是厨子老韩?”
娘姨正好闻声赶来,忙和老韩说:“这是衙门里的老爷。姑娘死了,他们正查问呢。”
“姑娘死了?”老韩稍稍一惊,瞅了庾祺一眼,瞥开眼问:“昨天不是还好好的,怎么就死了?”
“我也纳罕啊!早上你不是去买菜去了,几位大人过来,我去楼上叫姑娘,敲门没人应,我就推门进去,谁知就见姑娘被人勒死在床上!险些把我魂都吓掉了!”
老韩听完虽有些骇异之色,却全无悲怜之心,“那姑娘死了,咱们这月的月钱怎么办?”
“这个头先有位大人说了,先将姑娘的尸身和银子首饰带去衙门登记,替她寻几日亲友收殓,如无人来收,后事就交给唐家姑娘,到时候唐家姑娘给咱们结算银钱。”
“也行,只是上回姑娘说这月要扣我五十文钱,还扣不扣啦?”
“唐姑娘结钱嚜自然就不扣了。”
庾祺在旁听他二人说这几句,忽然插话道:“陆燕儿经常克扣你们工钱么?”
老韩冷哼一声,“发几个工钱就像是白拿她的一般,她心里总是个不舒服,一月千寻万寻,反正要寻出你几个错处扣你一些,能少发就少发。这般会算,难怪她年纪轻轻就能攒够银子赎身出来。不过赎身出来有什么用啦,还不是一样卖皮卖肉!”
娘姨劝道:“姑娘死都死了,你也少说两句。”
庾祺微微噙笑端详老韩片刻,摸出锭银子来,“我们正愁绊在这里没饭吃,横竖你们这里有新鲜的肉菜,不如劳烦你们替我张罗一顿,这是银子。”
娘姨忙笑着接来,老韩瞥一眼那银子,却问:“你们是几个人吃啊?”
娘姨道:“他们只剩两个人了。”
庾祺因想,张达一会必定还要赶来,就改说是三个。老韩摆着手道:“不管是两个三个,都用不着这些钱,粮米油菜嚜现今没了主,我也不好收你的,你就给我二十文的辛苦钱就罢了。”
庾祺笑着瞥一眼橱柜,“我看这些东西既已没了主,你们两个不如拿去分了,也不枉你们服侍陆燕儿一场。”
娘姨只笑着不说话,老韩则一脸不屑,“谁要她的!不是我的我不要,是我的她凭什么想方设法克扣?!别说她死了,她活着的时候我原也可以私拿些厨房里的东西抵我的亏空,可我是讲理的人,从没拿过!她倒好,成日疑心我偷喝偷吃了她的,愈发变着法扣我!”
庾祺满面无奈地笑着点头,目光落在老韩身上,却带着凌厉的寒气。
隔会咚咚咚地听见有人从楼上下来,他走出去,见是九鲤一条胳膊上挂着几件陆燕儿的衣裳,一只手里拿着两个大香囊往正屋里走。
他跟着进屋,“这些衣服怎么了?”
九鲤将东西搁在张椅子上,一会拿起衣裳来闻,一会又拿起香囊闻,“似乎这衣裳上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香味,您来闻闻。”
庾祺提起来闻过,点头道:“这香囊里是艾叶,丁香还有薄荷。但这衣裳上除了这些香,还有股浓郁的沉香。”
九鲤抚着方几转身坐下,“那就对了,这是我那螺钿小匣子的香味,才刚在楼上的时候我就闻着有些不对。可奇怪的是,方才搜检楼上,并没有看见我那匣子,里头的红玛瑙镯子也没见,就只那珊瑚手串。”
庾祺也自坐下,“你是说那只红玛瑙镯子多半也被陆燕儿买了下来?”
“这谁知道?得问问那娘姨。”
随即又将娘姨叫回正屋来问,姨娘回想着说:“我记得那日是晚饭时候,生意好,有两户客人来摆台请客,上上下下人多得很,我在厨房帮老韩的忙,进进出出的院门没关,那卖东西的就进了来——”
汤成官背着包袱进了院,只见正屋里摆了一大桌酒,围坐男女有十来个人,左边厨房里头锅灶响得热火朝天,有个小厮摆了张矮桌子在里头围坐吃酒,楼上那间屋子也似有划拳吵闹之声。
如此热闹,他想着自己生意来了,待要往正屋里走进去请人看货,谁知娘姨从厨房里跑出来拦他,“你是谁啊你,见人院门开着你就乱闯,快出去快出去!”
这汤成官一面辩说,一面将包袱打开给她看,“我这里有些好东西你要不要?你看看,真是好货!比铺子里头便宜,真的,错过我这宗,吃亏的可是你们!”
娘姨正扭着人往外赶,不想陆燕儿从楼上槛窗匆匆看见他包袱里的东西,忙出声拦道:“等等!等我下来瞧瞧。”
末了从楼上跑下来,摇着扇子命汤成官将包袱摊在地上打开,只见里头好几件头面首饰,金的银的玉的都有,还有个螺钿匣子装着只红玛瑙镯子。
她一眼看中那镯子,一问价钱要三两银子,便别过身,故意把调门提高了冷笑,“你还敢说比铺子里便宜啊?开口就是三两银子,也真敢要!”
好叫客人们都听见,看谁肯替她出钱买。
汤成官忙站起来笑,“姑娘别欺负我不懂行市,我这些东西可都是请人约过价钱的,这镯子可是上好的红玛瑙,搁铺子里没有五两银子下不来。”
“那你怎么不搁在铺子卖?看你这些东西就不是正经来的,还不是人家铺子不肯收你才往我们人户上来
。”
“你别管我哪里来的,只要你给了钱,就是你的。”
在这里高声说了这半天,也没个人出来说买给她,她自己硬撑在这里不买,面上又过不去,只好退而求其次,问那红珊瑚手串。
这个倒还好,只要一两半的银子,都预备自己掏这份钱了,谁知正屋里摆台的客人笑呵呵走出来道:“这东西我替你买了。”旋即摸出银子付定了这份钱。
陆燕儿再想要那红玛瑙镯子,又想人家方才听见三两银子没吱声,听见这一两半的才肯出来揽下,自己再张嘴要也是白绕口舌,别弄得当着这么些人脸上不好看。
因此只好罢了,得了这一件,便赶了汤成官出去,当即便陪着这位客人进了正屋,一面扭头朝厨房里吩咐:“老韩,再烧条鲥鱼,搬坛茉莉花酒到楼上去!”
娘姨仍回厨房,听见老韩在灶前一面炒菜,一面啐了口,“呸!这骚哄哄的娘们眼睛瞎掉了,我这里长八只手还忙不赢,又要添鱼又要添酒,她怎的不自己来?只顾张嘴使唤人!”
娘姨忙劝,“酒我搬去好了,你只管烧你的菜,快点,不然姑娘一会要生气。”
厨房里坐的几个客人的小厮便打趣老韩,“你老韩嘛只敢背地里说,当着你们姑娘的面我看你那张嘴就跟吃了哑药似的。一个字说不出来!我们倒替你出个主意,反正你们一个屋檐底下住着,哪天你趁她睡觉的工夫,跑去她屋里也睡她一觉,把你吃的亏讨回来!反正她是干这营生的,就是被你睡了也不好去告官,谁说得清你是白睡她的还是你给她白使唤的啊?”
众人说着前仰后合乱笑起来,老韩那脸上不知是气的还是臊的,或是灶火熏的,反正是满面通红。
他拧起锅出欻欻几铲子出了菜,没好气地将锅掷回灶上,那铲子在锅里头丁零当啷一阵乱响,像是代他发了一通脾气。他却一声没言语,仍赶着往墙根底下拾掇那条鲥鱼去了。
九鲤细听下来,陆燕儿不过翻了翻那螺钿匣子,根本没买,总不至于那衣裳沾着一点匣子上的香至今未散,再说她箱笼里放的皆是秋冬的厚衣裳,根本是挨不着的事。
不对!这娘姨一定漏了什么,匣子一定曾到过陆燕儿手上,而且一定曾被她放进过装衣裳的箱笼里!
可娘姨言之凿凿,“真的没有呀,我当时就在旁边,亲眼看见那客人付的银钱,买东西的把珊瑚手串递给了我们姑娘,然后就栓了他的包袱走了。就是初十那天傍晚的事,我不会记错的!”
九鲤将一只手放在桌上,轻轻敲着,“会不会是后来那位客人又答应替陆燕儿买下那玛瑙镯子,然后出门去追上了汤成官?”
“那卖东西的叫汤成官啊?唷,那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搬酒到楼上去了,下来也没进正屋,一直帮老韩在厨房里摘菜切菜呢。”
也就是说,那时候场面乱哄哄的,这种可能也不是没有。
娘姨和她说了半日,有些糊涂,“姑娘,你干嘛老问那只匣子啊?这跟我们姑娘的死有什么关系啊?”
九鲤正在思索,给她这么一问,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不过是种感觉,总觉得那只匣子有些诡异之处,先是那股香就和一般的沉香木不一样,其次好像是自从得了这个匣子之后她屋子里才开始闹的鬼,后来匣子给汤成官盗走了,汤成官死了,而后曾落到过陆燕儿手上,她也死了,可匣子还是不知所踪。
自狐疑着,那头庾祺却另问娘姨:“早上你是怎么进的楼上那间厢房?”
娘姨又走到他跟前来,“我推门进去的啊,我们姑娘夜里睡觉不闩门。”
“为什么她不闩门?”
“她的屋子在楼上,我和老韩睡在楼下,纵然院子里进了人,我们两个自然先醒了,她怕什么?而且做这买卖的人,常吃得烂醉,就是想闩也常忘。再一则,有时候她吃醉了睡过了头,有人来,我上去敲门敲半天她都听不见,所以她就干脆不闩门了。”
如此说来,凶手或许不是爬窗,是从门进去的,之所以娘姨半夜没受惊动,还有种可能,凶手并不是外来的,根本就是这家里的人口,没必要过那道院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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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50章 螺钿香(十三)
厨房里的锅灶乒铃乓啷响了起来,突兀地打破院中的悄然,不一时便有股饭香飘过来,庾祺闻出锅里蒸了鲜鱼,姜味不重,却也没有鱼腥味。还蒸了些莲子,像是要捣成莲茸做一道荷花酥,炸荷花酥考验火候,想必这老韩手艺不错。
他趁老韩此时听不见,便朝娘姨打听起来,“老韩在这里做了多久了?”
娘姨道:“也有一年半的光景了。”
“方才听老韩说起,陆燕儿时常借故克扣他的月钱,想来是不大喜欢他,怎么又能容下他一年半之久?”
问得娘姨也渐渐起了疑心,朝门外看一眼,走近了低声说:“老韩这人嘛素日蛮老实的,就是口舌笨,不大会说话,所以姑娘一向有些厌烦他。不过他手艺很好,从前是正经大酒楼里出来的厨子,我们这里做生意摆台,席面也要有些讲究才好,老韩会烧好些像模像样的大菜,所以姑娘虽不喜欢他,倒也一直用着他。”
庾祺端起茶呷了一口,“厨房里一直只有他一个人?我看你们家里人口虽不多,可一旦有客人来,必定忙碌,为什么不多请两个帮工?”
“姑娘哪里会舍得呀?您看,人家的姑娘除娘姨外都要有个小丫头,我们这里就我一个。我倒还好,说句良心话,老韩才是着实不容易,像人家院子里,厨房单是做饭都有两三个人忙,他一个人做三个人的活,月钱又只拿两个人的,要不是他家里张嘴吃饭的人多,他早就不做了。饶是这样,姑娘还觉得自己吃了亏,发他两个人的工钱,所以常寻出点岔子来,这里扣他一点那里扣他一点。”
九鲤将脑袋凑在桌上搭腔,“这样老韩也能忍得下来啊?”
“有时候忍不下去了,老韩也说要辞工,姑娘就变了口气,好说歹说劝他留下,又许他这又许他那,去年还说厨房里吃不下的菜蔬,不能久放的,许老韩送回家去给家里人吃。可时日长了,姑娘又觉得破费,怪老韩是故意多买菜蔬放在那里。”
“这陆燕儿也真是够难缠的。”九鲤和庾祺撇了撇嘴,扭脸又问娘姨:“老是这样,老韩没同她吵过?”
娘姨摇头叹气,“谁说不是呢,吵嚜肯定是吵过,只是老韩嘴笨,哪里说得过姑娘那张嘴,回回吵到最后,倒成了老韩没理了。有时候我也从中劝劝,也就罢了。”
可怨恨是会积起来的,天长日久,谁能保证一个老实人不会变成凶神恶煞?何况老韩可以轻而易举进陆燕儿的卧房,而杀了人
不拿钱,这也符合他的秉性。
庾祺轻叹了口气,继而又问:“近来他们吵过么?”
娘姨细想一阵,“也不算吵,就是初十那天,不是客人多嘛,有个客人因见老韩忙前忙后,趁他上菜的时候赏了他半吊钱。后来席散了,收拾桌子的时候,姑娘就坐在这椅上叨咕,说要不是她,老韩上哪里赚这些钱去。老韩倒没说什么,不过就连我心里头听着也不大舒服。”
自然了,人家是凭自己手艺赚的辛苦钱,陆燕儿却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这也罢了,只怕她念叨那些话,还是嫌老韩收了赏钱却不交账。
倏然间张达搭着话进来,“我要是这老韩,只怕我也忍不住要起杀心。”
娘姨听见这话,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难不成我们姑娘真是老韩害的?”
庾祺怕打草惊蛇,微笑道:“不是,只是你们姑娘死在家里,所以常在这家里进出的人口都要问问,不是也问了你么,也要问问那些客人。”
娘姨想来也对,没再多疑,又往厨房去给张达瀹茶去了。
望着她出去后,张达笑着掉过头来,往旁边椅上坐下,重重叹了口气,“我看这回是错不了,多半就是这老韩干的,长日受这种窝囊气,老实人也能逼急了,狠起来什么事做不出?”
这回庾祺倒有些和他想到了一处,不论怎样,老韩杀人的动机是有的,也能在不惊动娘姨的情况下进到陆燕儿的房间。
不过苦于眼下还没有找到十分有力的证据,即便抓了人,只要他抵死不认也没法定案。张达的意思,需得细细查明老韩这两日的动向,也许能寻出什么紧要的证据。
九鲤听见张达这说法,倒打趣起来,“还要证据呢?当初在荔园的时候,衙门说我与杜仲是凶手,不是也没有什么十分确凿的证据么?不是一样也要拿我们去过堂?”
说得张达不好意思,“事情都过去几个月了,你还记得。再说那不是王大人的话嚜,我和齐大人可没照办。再说我这个人,虽说不如你们聪明,可道理还是讲的,尤其是这些日子受了庾先生的教诲,可不敢拿人命当儿戏。”
九鲤便走来推搡庾祺的肩膀,“叔父您瞧,张大哥这是拍您的马屁呢,也不枉您这两日东奔西走地帮他查案。”
推搡完后,手还搁在他的肩上。庾祺因当着外人的面有些不自在,说到底不能清者自清。
便拨下她的手斜看她一眼,语调低沉,显得有点严厉,“你只在那头好好坐着说话就是,走来走去的,踏实不了一刻。”
她早习惯了他的严肃,并没当回事,放下手来,转头又说起,“不过忙了这两天,汤成官的案子还没查明,今日又生出陆燕儿的命案,我总觉得这两桩案子有牵连。”
张达摇撼着手,“我看你是得了疑心病,当初荔园那两桩案子初看也有相似之处,可最后查下来,不也是不相干的两桩案子?我看这回也一样。”
庾祺心下觉得九鲤的怀疑也不无道理,可眼下算起来到底还是老韩的嫌疑最大,总不能舍近求远,还是先查明老韩要紧,因此没立时认同她的话。
九鲤见他神色平淡,以为他和张达一样,也认为她是多疑,便有些悻悻然地旋回椅上安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