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叔父 第74节
作者:再枯荣      更新:2025-11-04 19:37      字数:5913
  第73章 庵中仙(十六)
  九鲤与顾夫人后头进来,掌柜引他三人往最后头临街的一张桌子落座,太阳才踅到窗外去,一摸漆黑的桌子还有些滚烫,九鲤先了一壶茉莉花茶,又四面环顾着看水牌。
  谁知伙计拿了个帖子来,说是店内的水牌用得天长日久字迹模糊了,眼下正在请人新做,请他们照单子点菜。三人只得垂下眼来看帖子,各要了两个菜,打发伙计去了。
  这桌与陈三奶奶那桌隔着两张桌子,杜仲看一眼陈三奶奶的背影,向桌上凑来,悄声和二人说了方才她点菜十分娴熟之事。九鲤与顾夫人相视一眼,不禁疑惑,“不对啊,咱们几日回回都看见她是寺内的饭堂用的饭,你没瞧见她看单子么?”
  “她只比咱们早两步进来,瞧单子我岂会看不见?根本没有,也没有听伙计报菜名,自己就张口要了,还说这家的招牌是荷香六珍,连人家常用的是干荷叶都清楚。”
  顾夫人也觉诧异,“我日日在屋里坐着,从没听见她出来酒楼里吃过饭。是不是这家酒楼很有名啊,她听别人说起过?”
  杜仲嗤了声,“也就在这条街上有些名声罢了,否则昨日我与张大哥打这里过,问他他连听都没听说过,张大哥是本地人不是?”
  九鲤暗想,这陈三奶奶是有很多不对劲的地方,她看着陈三奶奶的背影,凑去和顾夫人说,要她的丫头私下里多向陈家的丫头套些话。
  凑巧那陈三奶奶也转头看了眼他们,眼中带着鄙薄的笑意,口里和两个丫头大声抱怨青莲寺伙食太差,不及家里日日鲍参翅肚,只有没享过大福的人才会没怨言,可不就是嘲讽他们三个没见过世面的意思?
  杜仲气盛,将一只脚踩到长条凳上来,故意提着嗓门“哈哈哈”笑了几声,笑得陈三奶奶奇怪,扭来问可是在笑话她,杜仲却道:“只有可笑之人才会觉得别人一笑就是在笑她。”
  那陈三奶奶早瞧不惯九鲤与顾夫人,气得拍了下桌子,想起身同他们理论,又怕一个人敌不过他们三张嘴,落了下风岂不输了面子?正巧此刻伙计端了菜来摆,她便趁势将一腔子邪火撒在那伙计头上,端起个碗盛气凌人地问:“这是什么?是我要下的菜么?”
  那小厮忙笑道:“这是小店特地送的一碗苦瓜鱼丸,天气炎热,苦瓜最能清火解热。”
  不想她毫不领情,笑着将手一松,那碗咣当跌得粉碎,汤汁溅了一地,“我用得着你们送么?你也别心疼,我赔得起。”
  说着命丫头摸了二两银子搁在桌上,扶桌起身,“也是我没想到,我怎能坐在这敞天露地的地方吃饭,没得掉了身份,咱们走,另去一家有雅间的酒楼吃饭去。”
  言讫便领着两个丫头走了,店掌柜刚好由后院里打帘子出来,一瞧地上的腌臜凌乱,问过那伙计,忙叫伙计收拾了,收了银子走到九鲤他们桌前来打拱赔罪,“几位客官别见怪,也是可笑,我也是头回遇见这样的人,白送她一碗菜倒还触怒了她,我要不是看她有两分眼熟,以为是久不来的哪位老客,才懒得献这份殷勤。”
  旋即这桌的菜也端来了,掌柜在桌前哈着邀摆碗碟,九鲤笑问:“这家店想必开的年月不短?”
  掌柜点头,“那是不短囖,得有近二十年了。”
  “来过的客人您都记得?”
  “哪能都记得呢,不过记得些老主顾罢了。”
  “您方才说,才刚那位奶奶您瞧着有两分眼熟?她是不是从前就常到这里来吃饭啊?”
  掌柜攒眉想了一会,“我也不记得了,要是她从前是老主顾,那八成得有很多年没来了,否则我不会不会记得。你们倒认得她?”
  杜仲笑道:“她和我们都暂借住在青莲寺中,算是邻居。”
  那掌柜的忙问:“听说青莲寺出了人命是不是真的?”
  杜仲点头,“不错,掌柜的隔得这么近,想来也常去青莲寺上香吧?”
  “这是自然,每月初一我都要去拜一拜,净真师太和我是多年的老朋友了,他们寺里的香客也常要我店里的酒饭吃,你们想吃也可以打发个姑子来说一声啊,我们这里做好了自会派伙计送去寺里。”
  顾夫人原打算给他儿子提两样素菜回去,听他如此说,便问:“酒肉也能送去啊?不忌讳?”
  掌柜双手搭在身前一笑,“没这忌讳,是香客吃又不是尼姑们吃,只管放心,净真师太从不计较这些小事,先前我也常大鱼大肉往寺里送。”
  顾夫人便另要了一荤一素,托伙计先送去寺里,他三人方慢慢端起碗来吃饭。九鲤吃得心不在焉,暗想着谁会在寺庙中大鱼大
  肉?倒是听说过有些大户之家阖家来上香自带着吃食,或是就近的酒楼里要饭要菜,可凡是这样的人家多有讲究,老人们都怕荤腥冲撞了佛祖,年轻的纵想酒肉吃,也都是走出寺庙来吃。
  “瞧那不是衙门的人么,怎么替人家挑担子?”顾夫人忽道。
  九鲤和杜仲向槛窗外望去,果见一个穿官差服色的衙役担着两个不大不小的箱笼,顶着一头汗气喘吁吁,可巧杜仲认得他,搁下碗走到窗前来将其喊住:“阿六!你到哪里去?”
  那衙役挑着担子走来,杜仲忙在桌上倒了碗茶递给他,他喝完揩着汗道:“彦大人叫我送东西往青莲寺去。”
  “彦大人要敬佛?”
  “嗨,敬佛是真,不过不是庙里的佛,是朝廷里的佛。小陈国舅家的二公子由无锡返京,路过南京,昨日听彦大人说起青莲寺出了命案,图个有趣,要住到青莲寺看衙门是如何办案的,你说这些富贵公子哥是不是闲得没事干,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彦大人也是多事,偏和他说这些做什么?”
  杜仲往着那两口箱子笑起来,“这是那位陈二爷的行李?”
  衙役苦笑,“谁叫我是这跑腿的命呢,陈公子听说庙里住不下,便将下人留在城里,自己搬过去住,我先将他的行李送去,收拾出一间屋子来,他后头慢慢和齐大人过来。我走了,你们吃着吧。”
  而后这衙役挑了行礼往青莲寺去,及至寺中,将这番话又告诉了庾祺和张达,张达愁这客院的屋子都给占满了,只得与庾祺商议着,自搬去同叙白一间,杜仲睡到庾祺房中,将北面那间客房收拾出来给那陈二爷住。
  庾祺倒也没说什么,走去屋里将杜仲的衣裳收拢过来,仍旧在屋里踱着步子斟酌两件案子。那头张达收拾停妥走了进来,见他愁眉不展,知他在思度案情,便自在桌旁坐下倒了盅冷茶吃。
  “我方才叫小尼姑打扫屋子,见她们正抬了棺材来装裹慈莲的尸体,听,这会又念起经来了,这声音初听使人心气平和,可听多了,只觉烦闷,只盼着这案子早些了结,咱们好赶紧自回自家去。我这个人,偶尔吃顿素的不要紧,可肚子里头常缺了油水,精神便要不济。”
  “我看没那么容易。”庾祺剪起双手,凝眉斜下眼望着桌上摆着的麒麟香囊与彩鹤钱袋,“要查明凶手,须得先将青莲寺的一众男香客盘查清楚。”
  张达心里也寻思了半日,那慈莲是死于昨夜三更之后,可自从了意死后,这寺里除了他们几个,就没有住别的香客。砒.霜是下在碗里的,要么是送粥的静月下毒,不然就是昨夜静月走后,有人又去过慈莲的屋子。谁会半夜三更跑到她屋里去呢?且她又放心地开了门,想一想还真可能就是某位与慈莲有私情的香客,兴许他是夜里翻墙进来的。
  他一手呷茶,一手捡起香囊,“您虑得有理,要不是有私情,慈莲怎么会给人做这个香囊?只是这青莲寺寺门大开,每日多少香客往来,连外乡的也有,要查起来只怕明年也查不清。”
  “这也不难,你想,慈莲若与某个男人私.通,那此人必是常来寺里和她私会,该是熟客了,你只问问姑子们一位穿着体面斯文的熟客便是。”
  “穿着体面斯文?您的意思还是个油头粉面的俏官人?”
  庾祺笑笑,“倘若不是个隽秀风流的男人,如何能同时打动慈莲与了意两个尼姑的心?”
  张达呛得一口茶水喷在地上,“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这两桩案子还不是仇杀,是件错综复杂的情杀案?”
  庾祺慢慢将昨日在小树林里发现几枚零碎脚印的事讲给他,张达渐明白过来,说此人穿着体面斯文,不单是因为那枚香囊,从他穿的是一双粉底皂靴也能推想得出来。
  他了然地点一点头,“那要这么着,盘问起来也不难了,此人既与寺里的两个姑子有染,那的确就是张老熟脸了。”
  这屋里正说着话,忽听见外头叙白的声音,张达起身走到门前一看,住持净真亲自引着叙白和一陌生男子进来,那男人年纪与叙白相仿,身段相貌亦与叙白难分伯仲,皆是通身文雅贵气,想就是那陈嘉陈二爷。张达忙出去见过,在廊下说不到几句,这陈嘉便急兴兴地随他二人转到庾祺房中。
  叙白跨门进来,向那陈嘉引介,“陈二爷,这位便是庾祺庾先生,除了是位远近闻名的神医,眼下还兼着彦大人的师爷。”
  这陈嘉反剪双手,不住点着下巴颏,随便打量庾祺两眼,鼻子里微微“嗯”了声,便收回目光举着眼睛,明是环顾屋子,实则不过是等着庾祺先朝他见礼。
  庾祺随便作了揖,轻笑道:“见过陈二爷。”
  陈嘉仍举着双眼慢慢乱看,受惯了奉承,以为底下会跟着一番阿谀逢迎的话,谁知紧接着却是一片安静,他夹起眉头又打量庾祺,余光一扫,看见桌上的香囊钱袋,不由得脸色变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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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说:感谢阅读。
  第74章 庵中仙(十七)
  按说那陈嘉看见那香囊和钱袋,一时露出异样的神色,尽管稍纵即逝,庾祺仍敏锐察觉,他瞥了眼桌面,再睇陈嘉时,他却早调转了目光。庾祺稍稍忖度,还是将香囊钱袋都捡起来,递到他眼皮底下,“陈二爷认得这两样东西?”
  陈嘉斜下眼盯着两样东西瞧了须臾,睇着他一笑,转过身两手接来,左瞧瞧右瞧瞧,把麒麟香囊搁下了,“这个我不认得。”只翻看着彩鹤钱袋,“这个倒有些眼熟——”
  叙白张达二人都觉意外,走到他左右来紧盯着他。他凝眉想了一会,方笑着举起根指节在空着点着,“啊——我想起来了,这像是卫兄的东西。他的东西怎么会在你们手里?”
  庾祺因问:“哪个卫兄?”
  “他叫卫霄,是我的好友,前不久我因受兄长之命到无锡去办点事,卫霄正巧说要到南京游玩,我们便同路坐船南下,船到了南京他就告辞上岸了,我便径往无锡去了。”陈嘉看了看钱袋子,递还给庾祺,笑问:“庾大夫怎么会得了这件东西?”
  庾祺闲适地接来放在桌上,“这是在东厢客房中寻到的,我并不认得什么卫霄。”
  叙白插了话,“卫霄是内阁卫大人的孙子,年纪与我和陈二爷都相当。”
  陈嘉瞥着他笑,“咦,这么多年了,想不到叙白兄还记得他?等我回头告诉他,他必会感动的涕泗横流。”
  叙白客气笑道:“小时候大家曾在一处玩耍调皮,儿时之谊至真至纯,怎能轻易忘怀。”
  他们虽然幼年相识,可那时候陈家卫家皆未得势,齐家却如日中天,齐叙白从小自命不凡,与他们不过是点头之交。眼下他将从前那点微不足道的情谊说得如此亲密,可见自从他齐家没落以来,他齐叙白也学得世故了不少。
  陈嘉笑中微有蔑意,不大理睬他,未几叫了净真来问卫霄的行踪,净真想了半日才道:“原来说的是那位卫公子,他来时倒没说是哪位大人家的公子,只是说路过此地,见小寺清清静静,周遭景色怡人,说要留宿几日。小寺一向与人方便,自然打扫出两间屋子来款待了他和他的两个下人,他们住了四.五日,早于十来日前高高兴兴地走了。”
  陈嘉坐在八仙桌旁又笑又笃脚,“好他个卫霄,倘或不急着走,我和他还能在这里碰上,到时候一齐坐船回京岂不好!”
  庾祺望着净真半晌,忽然一笑说:“真是替住持惋惜,若当时问明了身份,结交下那位卫公子,青莲寺岂不前途无限?不过眼下更是大好的机遇,陈二爷到了,他可是小陈国舅家的公子,当朝陈贵妃的亲外甥。”
  净真合十道:“阿弥陀佛,在家之人才争名于朝争利于市,出家人早已走出利路名场,只求参悟佛法,对小寺来说,哪位施主来都是一样。”
  张达在旁呵呵乐两声,“师太这境界,我看明日就要成佛了。”
  忽然听见杜仲在廊下接话,“谁要成佛了?赶紧先让我上柱香拜一拜!”
  说着提着两个大食盒窜进门来,本来是与张达说笑,进来一看这屋里又是住持,又有个面生的贵气青年,知道说错了话,忙将食盒搁在桌上,低下脑袋溜到庾祺身边。
  庾祺不理会闲人,拉他踅入罩屏,低声问他两句,才知那两个食盒原是九鲤叫酒楼里另做的,恐他和张达午饭也没吃好,专门给他们提回来。
  杜仲笑嘻嘻道:“鱼儿都是依师父素日的口味点的菜,可见她心里时时惦记着您,您就别和她生气了。”
  可庾祺瞥眼一瞧那两个食盒皆有四层,少说得有七.八道菜,多半是连叙白也算上了,她倒愈发会做人了,近来和别人说话办事周到得很!
  怄得他又冷哼一声,“她不忤逆我故意同我作对,我会和她生气么?她人呢,不跟着你回来,又野到哪里去了?”
  “在后头,顾夫人扭了脚,她扶着她慢慢回来。”
  庾祺又哼一声,却因叙白和陈嘉还在屋里,懒得招呼他们,并不急着将食盒打开,硬是等人散了,才又将张达叫到屋里来同用。
  赤日渐渐西斜,九鲤搀着顾夫人慢慢
  走回来,顾夫人脚疼难行,二人走一截歇一段,九鲤在路上折了片芭蕉叶遮在彼此头上,到寺前顾夫人又有些走不动了。九鲤只得暂且搀她在一棵大垂柳底下坐着歇一歇,稍将她的裤管挽起替她看脚腕子。
  “没什么,一会揉一揉贴个膏药没两天就好了,我先前也老崴着。”
  难得这柳树底下凉快,顾夫人扭头一看她额上有些汗,愧疚不已,忙摸了帕子给她,“你快坐着擦擦,瞧这脸上的汗,一个身娇肉嫩的小姐,给我折腾得倒像个丫头似的。”
  朝荷塘中望去,鲜藕前几日挖得差不多了,眼下泥沉水清,粉红荷花密匝匝映在水里,只等再下场雨,青苔满地,烟雾沉绵,虚虚实实的岂不能美成一片仙宫幻境?
  “好景!好景!”
  忽闻旁边有人赞叹,九鲤睐眼看去,是位俊美青年,穿着身蓝灰色云缎直裰,正展目瞭望荷塘四周,往手心里悠然地拍打着一柄折扇,听口音像京中来的,她立刻想到吃饭时阿六说的那位小陈国舅家的公子,多半就是他了。
  陈嘉转头一看她,眼睛便有些直愣,须臾笑着朝她二人走近,“两位也是这青莲寺的香客?难得这乡野地方,能见到两位这般仪态万方的佳人。”
  顾夫人知他是客套,障袂一笑,“你说她也罢了,我这老皮老脸的,可当不起什么佳人。”
  “夫人太自谦了,我看你们像是一对同胞姐妹,妹妹青春可爱,姐姐虽年长二三岁,也另的风韵。”
  明知他说的是奉承话,也架不住好听,顾夫人益发冁然而笑,“你这年轻人真会说话,你是来进香的?”
  “一是来烧香,二来听说青莲寺出了命案,我这个人一向无所事事,最爱凑这些乐子。”
  顾夫人便也猜到他是那位陈二爷,不敢再乱搭话。九鲤却有些不高兴,仰起头上下照他一眼,微讽道:“出了人命是什么喜事么?你当乐子看啊?”
  陈嘉面露尴尬,忙说:“是我失言,死人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姑娘可别曲解了我的意思,我这个人一向不大会说话。”
  这样高坐高卧有权有势的公子,死两个没名没姓的野尼姑在他自然不算什么,嘴快之下必是心里话。九鲤不由得心生反感,懒得理他,搀起顾夫人,随便说了声“告辞”,便转身慢慢朝寺门走去。
  正巧觉明觉光两个老尼姑从讲经堂出来,老远瞧见顾夫人走路有些跛,忙上前来问:“唷,夫人的脚是怎么的了?”
  顾夫人笑道:“才刚在路上踩着块石头扭了一下,倒不妨事,只是少不得要劳烦个小师父替我上街买贴膏药来。”